偉大

這日，剛剛剪開了新品的「西湖龍井」，友人忽然引莎士比亞的話說：「有人是天生偉大，有人因奮鬥而偉大，有人則是被迫偉大。」

我微微皺眉。

知道對方是故意提的──因我一向自許平凡，不知蒼鷹何以較白鷺「偉大」？像尼采所言：「太陽啊，若無你所映照的人類，你又有何意義？」而莎翁這種說法其實是粗糙而曖昧的，不像出自天才之口，若是，也當是在其劇中，借一個小咖講的。

首先，無論是「偉大」或「偉人」，都當是相對而非絕對性的，很難定義。

其次，就算公認的「偉大」，也未必等同「偉人」。

就此簡單的說，箇中以「奮鬥而偉大」的最多，歷史上數得出的「偉人」大多類此；「被迫偉大」若非遇上「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幸運如中了超級樂透彩，如李世民（598－649）之逼李淵（566－635），則多少有些「亂世出英豪」的味道。

最值得玩味的卻是「天生偉大」，若指的是成吉斯汗這等人物，他週遭的親友畏於暴力，就算一味的逢迎推崇，他可能還不服氣：自己一生的霸業原是多少的征戰和流血換來的，哪有那麼容易的？「天縱英才」這四個字，往往是他人吹出來的。

若是指耶穌（西元前6－29，或前5－29，或前4－30，或前2－36）之流，也難成立。

西諺雲：「先知在家鄉總是不受歡迎的，」其聰慧無疑，「偉大」就難說了，一生談不上「事業」或「成功人士」，收的幾個徒弟，若非勢利，就是懦弱，一天之內不認三次，甚至有所謂的反骨，為了四十兩銀子可以出賣老師。

那麼佛祖（西元前565－前486，或前624－前544年，或前623－前543，或前1041－前961）呢？ 從修行到開悟，從悉達多‧喬達摩到被弟子世人尊稱為釋迦牟尼，前後至少經過七八年，似乎還不比六祖惠能的「頓悟」來得「明智」。

那六祖惠能（638－713）呢？

五祖弘忍雖曾稱其為「獦獠」──意為未開化的野蠻人，一首詩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等智慧見識的確可與佛祖、耶穌媲美，可稱「偉人」。

當然，這是由宗教的角度思考，其他人如科學家藝術家未必認同，也自有其定義下的「偉大」。

史學家威爾‧杜蘭（1885-1981）在其《哲學的趣味》一書裡借法文豪法朗士（1844－1924,1921諾獎得主，至今除了《泰綺思》，不知還有幾人記得？）之口說，他與一些天才討論「誰是歷史上最偉大的人」？

他們提出了莎士比亞、瘋狂的貝多芬、頑固的米蓋蘭基羅、耶穌（他稱之為「可愛的年輕人」）、柏拉圖、達文西、福爾泰、尼采則支持拿破崙、還有人提到蕭伯納與凱撒，最後，票選出來的人是達爾文：「恰好犯了一般議會的愚蠢」。

「所以──」友人忍住笑問。

「我不知道，」我說：「我不知道他們未何沒提蘇格拉底，他可是眾神宣稱的智者，」

「看來才智、能力、成就、聲名、影響等等，和一個人是否『偉大』未必劃等號？」

「也許吧，」看到她的眼眸流轉，我補充說：「其實，若能給『偉大』下一個定義，也許問題就解決了一半？」

她眼中發出光而我則悠悠道：「另位史學家卡萊爾（1795～1881）曾說，『人一生下來就能成就自己的偉大，這並非指豐功偉業，而是能做你想要做、也只有你才能做的事。』我們若同意他的說法，也許所謂的『偉大』、『偉人』都不是問題了？」

友人靜靜頷首，目光一溜的緩緩落在《古今才女傳略》一書上，表情方自有些古怪，我已搶先執壺倒水：「喝茶吧，」雙雙一笑，杯水清碧、輕煙裊裊，「西湖龍井」果然名不虛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