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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漿引〉七、古釀

第七章 古釀
文 | megumi看世界(小桔)
☆☆☆ 這是石公子愛上梁師傅的故事。

故事繼續
第七章、古釀
梁清虹看著梁素英垂目黯然的微彎嘴角,心裡就一陣不捨,他沒說話,伸手在女兒頭頂按了一下。
不輕不重的力道,從頭頂按進了心裡。梁素英的眼眶有些微熱。
有時候,安慰的話,遠遠比不過一個動作,梁素英明白父親的意思,勉力的再扯彎一回嘴角,她希望父親放心,也不要再自責。 縱然過去的事,有些總是過不去,然而,他們父女的日子終究還是要過下去。
或許,日子難免有些突如其來的變動,似乎令人有些措手不及,但那不過就像江上驟起的波濤,揚上來的,到底還是會掩下去,總是會回復平靜。
梁清虹嘴上白鬍動了又動, 像是鼓足了勇氣在肚子裡把話嚼過幾遍,才說出口:
「英丫頭,你娘讓你在渚上留到十八,必然有她的用意。事情你毋須擔心,爹會守著,這回絕不會再出差錯。至於這小子,你看著辦吧。爹瞧他,倒是有誠意的……」
然而,梁清虹的話未說完,梁素英就輕聲打斷:
「爹,女兒早已沒有心思了。我現在就是急著數日子,好早點到娘那兒去,我們一家團聚。」
梁清虹見女兒態度堅持,那明眸堅定的模樣與妻子像了十成十,她的脾氣倒底還是倔的,他終歸是拿老的也沒辦法,拿小的也同樣沒辦法,說到底,誰都不聽他的。兩人僵了一會兒,梁清虹只能嘆口氣,說:
「唉,罷了,就等你師父來吧,來了同他說說,讓他提早給你帶個話。如果事有風險,老爹可是不許你妄來的。」
梁素英咬了咬下唇,不回話。她其實心知肚明,知道就算讓師父帶話回去,娘親的答案也不會變,只是這一回她也下定了決心。
與其日復一日窩在渚上待著,還不如去到一個全新的地方,把日子重新活過。把那些過往的、不開心的,全留在這煙波裡,隨浪潮遠去。
見女兒低頭不語,梁清虹說也不再催逼答案,只道:
「這樣吧,我進江裡去轉轉,順便到鎮上探探消息。等這小子醒了,讓他把這個吃下。」
掏出一只小瓶,遞給女兒,梁清虹刻意放大了音量,確定那躺在榻上裝昏裝得挺像樣的石雪陽什麼都聽得清清楚楚了。
「爹,這是……」消筋丸。
梁素英看著那藥瓶遞到眼前來,她抬眼看看父親,也側眼瞄了瞄石雪陽。心裡明白梁清虹此舉所為何來,卻也不明白父親究竟有何打算?
爹,你不是信任他嗎?否則為何幾番為他說話?那現在要他服下這藥丸又是為何?
「這小子雖然誠意有心,」梁清虹把藥瓶塞進梁素英手裡,說:「但他終究是個武藝深不可測的男子。花兒縱然勇猛,也會拚死護你,卻總有到不了、來不及的時候,爹不想冒險。食下這消筋丸,十二個時辰內,他的內力無聚,以你的功夫才制得了他。他若敢有不軌之心,不要手軟,直接取了命去也無妨。」
見梁清虹說得心狠,梁素英看著躺在榻上石雪陽一身白衫的身影,她握緊手裡的小瓶,點了點頭。
她知道父親話裡在說些什麼,那年若不是她自己刻意瞞著父親出渚,故意不讓花兒跟著她,上官颺也不會有傷害她的機會。說到底,她自己作的孽,苦果現下還在嚐著。
所以,她會接受父親的安排。
「那我走了。」
梁清虹再一次伸手,大掌輕按了女兒頭頂一下,「未來的事,好好想想。想清楚了,老爹會支持你的。」
梁清虹離去之前,若有所思的望了石雪陽一眼,看見他睜眼回望,並且張口無聲回了一句「請前輩放心」,而後才點點頭,踏出門去。
目送父親的背影,看見花兒躍進屋來,甚至走到榻邊朝著石雪陽東嗅西嗅了好一會兒,梁素英這才走近榻邊,跪坐下來,打算替石雪陽重新擰帕敷額。
就在這一刻,石雪陽決定他昏夠了,也該醒了。 梁素英取帕的手才剛剛觸額,石雪陽就佯裝皺眉剛醒,也要伸手取帕。
兩手指尖輕碰,微微抓握,接觸僅僅短暫一瞬,梁素英便驚得縮手。
「你……你醒了?」
「雪陽多謝素英姑娘照顧。」
石雪陽握著那似乎尚有姑娘素手餘溫的帕子,目光炯炯的凝望眼前佳人。他頗遺憾兩人相觸短暫,卻也欣喜竟有機會可以與梁素英如此近身相處。
見梁素英身姿後退正想起身,石雪陽立刻坐起,就在他伸手差點擄住梁素英手心,花兒已經一腳踩過來,硬是將石雪陽踩回榻上躺平。
一聲豹狺落在臉前,石雪陽不是沒料想到,然而在檢討自己心急唐突的當下,他也沒忘記露出痛苦難受的表情,藉著眼睛餘光偷瞄那紫衫姑娘的神情變換。
果然,梁素英不只輕喝要花兒退下,還上前來將石雪陽扶起靠坐牆邊。
咬咬唇,安撫過花兒,梁素英拉走石雪陽握在手裡的帕子,重新浸水擰過,才遞到石雪陽面前,說:
「對不住,我爹和花兒都只不過是想保護我罷了。」
「只要素英姑娘許意,雪陽也會以性命保證一世守護。」
石雪陽伸手取帕,取了帕卻不願鬆手,反而藉此機會把心裡的話全說出來。
梁素英被這番突如其來的表白染紅了俏顏,彷似羞惱著低語:
「你這個人也忒奇怪了,昨日還口口聲聲求酒,今日又信誓旦旦求婚,你們京城裡來的人都是這樣的嗎?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什麼話都說得出口?」
「雪陽求酒,是為家業;但求婚,卻是為了自己。既然知道自己喜歡上一個姑娘,想把姑娘娶回家,有何奇怪之處?」
石雪陽一臉坦蕩,彷彿他所說不過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道理,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喜歡?」梁素英讓石雪陽的直言給擾得心緒微亂,說不出話來。「僅僅一日初識,何來談得上喜歡?再說……再說,我們倆也不相配。」
「我倒覺得挺相配的,我是酒樓少東,你是釀酒師傅,我們本來就是最好的合作夥伴。既然你打定主意不釀酒,那麼就此專心當我的妻子剛好。」
石雪陽露出暖陽般的笑容,輕輕把梁素英微落的髮絲撥回耳際。
「素英姑娘,跟我回天香樓,我保證不管上官颺如何威脅你,我都不會讓他再傷你一根寒毛。」
「你……你怎麼知道……?」
梁素英聞言心慌,猛地抽開手,她的動作太急太快太突然,石雪陽的手被甩開的同時,他懷裡的玉塤也滾落了出來。
「咦?這是……」
「喔,這是玉雕的塤,我隨身的小器物,閒乏時可吹曲解悶。」
梁素英拾起玉塤檢視,臉上表情有些驚愕,有些不解,頗為複雜,直到她瞧見鏤刻在塤底的字樣,神色顯得更加怪異。
「這……這個塤是誰給你的?」
「誰給我的?沒人給我呀,這個塤是我自己拾玉、自己打磨的。」
「真是你自己做的?」
「你瞧,掏挖的音孔和塤底的陽字,雕刻手工不甚精緻,對吧。十歲的孩子,第一回學做玉雕,能做成這樣可以了。雖然個頭小,能吹奏的音律有限,但是隨身攜帶,也不累贅,後來我就一直放在身上。」
「原來你才是……」梁素英突然啟唇輕喃。
「什麼?」
石雪陽沒聽清楚,想再細問,梁素英就急著打斷,問他:
「所以昨晚你就是用這個塤吹奏的?」
「是啊,一曲長相思,悠悠訴心衷。心事想不明白的時候,我就吹塤,吹完了,也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麼?」
「想明白我對你的喜歡,是真心的。」
石雪陽拿回梁素英手裡的塤,按住孔洞,試吹幾個音,昨夜吹了又吹的曲調,又一次餘音繞梁。 一曲吹罷,石雪陽本想提議讓梁素英也試試,卻發現眼前的她掛了兩行淚,右手掩著唇,似是要強抑啜泣。
這……這是怎麼回事?
他的塤聲何曾有過這番回應?莫不是他當真已苦練有成,功力大增,竟能讓人聽曲聽哭了。石雪陽雖然很感動梁素英是他的知音人,但他卻明白,此淚絕對與塤聲無關。於是他再一次為梁素英的眼淚慌了手腳。
「素英姑娘,你怎麼了?怎麼哭了……」
石雪陽才往前探,梁素英立即站起身,而原本趴臥在她身邊的花兒也立刻彈起四肢警戒,隨時準備只要梁素英一聲令下,牠就撲上去咬斷石雪陽咽喉。
「沒事,既然你沒什麼大礙,我……我就出去了,你……」
梁素英慌亂抹去臉上的淚,一句話也說不完,就奪門而出。
「素英……」
看著那一人一石豹的背影,雪陽納悶的檢視手裡的玉塤,想不透為什麼梁素英會突然有這麼大的情緒反應。
他拾起梁素英留在榻邊的小藥瓶,打開一看,裡頭是一顆蓮子大的黑丸。
這多半就是梁前輩所說的消筋丸了吧。要是吃下去,十二個時辰裡將內力盡失。
望著那藥丸細思片刻,石雪陽起身做了決定。

梁素英走回門廊前,好不容易深吸了氣,抵擋住哭泣的欲望。她拉來竹匾,把那些落地沾灰的青梅,全數拾掇了起來,重新清洗過,重新放回架上晾曬風乾。 隨著那些簡單的步驟一一完成,她的心情才好不容易平息下來。
隨手拿了一小籃青豆進屋,梁素英決定讓自己保持忙碌,但儘管如此,她的思緒還是不斷冒出芽來。
原來……原來石雪陽才是那水鏡中的人……原來他才是,從來就不是上官颺……
十歲那年,梁素英要與母親分開;那一年,母親帶著她,要她學會所有家務,學會洗衣、學會做飯,學會種菜養雞,學會打理家……因為她不能再只顧著玩耍,而是要代替母親照顧好父親接下來的生活起居。
娘親要離渚之前,為她卜了卦,還起了水鏡。娘親告訴她,水鏡裡將會顯現她命定之人的線索,她必須在她十八歲之前都待在渚上,否則將有大劫,更可能會有生命危險。而她的命定之人,將是一個關鍵,娘親要她無論如何盡力看清那人的模樣。
英兒,你瞧清他的模樣,銘記於心。如若你真的在十八歲之前遇上了他,一定要確認他對你是真心,否則你們倆都會無法撐過考驗的⋯⋯你知道在你能夠控制水晶玉的力量之前,你是無論如何都不能任由力量覺醒的⋯⋯
娘親說這話時,神情極度嚴肅,梁素英也慎重的點頭向娘親保證。
那時,她在水鏡裡看到的,起初是一團模糊的影子,而後,影子漸漸清晰,她終於看清那是一個白衫少年。
少年本在讀書,讀了一會兒就煩躁得把書拋開,打開箱盒拿了刻刀在一個打了孔的卵石上不知刻著什麼。而後水鏡畫面一轉,她才瞧清了少年是在刻字,少年手指間隱約可見的是個「昜」字。
然而,水鏡雖然讓她清楚瞧見那少年身形動作,卻沒讓她瞧清他的臉容樣貌。風吹開窗,屋外一片流金般的日光灑落,少年雕刻的身影被映照得淡薄。少年停刀微笑,似乎對自己的作品很是滿意。當她忍不住想要湊得更近去看時,她的身子已讓娘親拉離水面,水鏡裡的景象也消失無蹤。
那麼多年來,她一直記得那個影子,也記得她娘親說的因緣。
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在救起一身白衣落水的上官颺並且得知他名姓同時,以為他就是她命定的那個人。
原來……原來是她搞錯了,那個「昜」字,指的是「陽」而不是「颺」……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就算石雪陽真的是那個人,她與他,也早就不相配了……配不上了……
坐在桌前,就著窗外映進屋裡的日光,梁素英靜然的剝著一籃青豆,聽見腳步聲,她知道是誰,也知道他的視線自始至終從沒離開過她。
他在端詳她,他在打量她,她知道。可是她不能讓他探知她的心事。
他是個好人,也是正人君子。就算他知曉了當時的事,仍然對她提出婚事的請求。梁素英雖不解他的提議出於何由,但她感覺得出,他確實不是為了流光酒,而是為了她。
經過了當年的一切,如今你還感相信自己的直覺嗎?
不,她不敢。梁素英心裡很清楚,她已經再也不敢相信自己了。常年生活在荒湮渚上的她,對於人心,理解得太少。她的身邊圍繞著的都是真性情的人物,她何曾想過,世人其實為了私利,可以換上各種面孔,巧言令色。
當然,終歸還是她自己愚蠢。
「素英姑娘。」
然而,不等梁素英應聲,石雪陽就自顧自的拉凳往梁素英對面一坐。 接著把梁清虹留下的藥瓶放在桌上,石雪陽自己從陶壺裡倒了杯水,倒了藥丸就和水吞下。
「咦?你……你不必……」
梁素英發現石雪陽舉動,想阻止,但石雪陽已經將藥丸大嚼一番,吞嚥而下。
「哇,這消筋丸味可真苦。」 一邊說話,石雪陽一邊還又灌了好大一杯茶水。
梁素英強迫自己保持泰然,手裡仍剝著豆莢裡的青豆,淡淡的說:
「你不必這麼做的,我爹的擔心,也沒有必要。」
她知道石雪陽必然聽清了父親離去前所說的每一句話,顯然那個時候他早已清醒,只是裝昏。
石雪陽放下杯,盯著梁素英看,看得很認真,然後,認真的說:
「有必要的。我希望能夠令你安心,獲得你的信任。畢竟我是真心想娶你為妻。」
「又提這事,你真真是個怪人。竟想娶個陌生人為妻。」
「世間絕大多數的夫妻,縱有媒妁之言,婚前不也是相互陌生?我娶了你,你嫁了我,我們日日夜夜生活在一起,自然不再陌生。」
見梁素英不接話,只是繼續有一顆沒一顆的剝著青豆,石雪陽自顧自的往下說:
「等你成了我媳婦兒,那我便不會坐在這裡,我會坐到你身邊去,同你一起剝青豆,然後趁機摸摸你的小手,親親你的小嘴兒,做些夫妻才能做的事。」
「你不正經……耍流氓!」
梁素英聽得目瞪口呆,紅唇微張,很是驚訝。她沒想到石雪陽竟能說出這般教人害羞臉躁的話來。
「是啊,所以我願意吞下這藥丸,萬一我真的順心而為,你不樂意,隨時可以推開我、痛揍我,命令花兒把我脖子咬斷,等前輩回來,再把我捆了,扔進江裡餵魚。」
石雪陽越說越誇張,表情還擠眉弄眼的,終於讓梁素英聽了笑出來。
「我喜歡看你笑,你一笑,整個人都亮麗起來。」石雪陽凝望著那令他迷眼的笑靨說:「我希望我能一直令你笑,日子天天都過得開心。」
梁素英被看得好不自在,低頭嘟囔著:
「誰會沒事一直笑?又不是傻子!你們城裡人的那種複雜,我習慣不了的。」
「如果你願意當個愛笑的傻娘子,那我就當個傻郎君,咱們去找一個整個村都傻的村子住,什麼複雜的事都別管,只過自己開心的日子。」
「哪來這樣的地方呢,你還是好好的回去當你的天香樓少東吧。生在富貴家,何必自尋苦?」
「天香樓的生意是不錯,但我卻不覺得我們是什麼富貴之家,至少,天香樓上上下下,個個都是踏實過日子的。就好像我爹把玉石宴這件事交給我,他就沒給我任何助力,就是要我靠自個兒的本事把事情辦全。」
石雪陽一邊說,一邊拉來梁素英面前的小籃,撈了幾根青豆幫忙剝著。一手撕開豆筴,另一手隨意滑了幾下,圓滾滾的小青豆就全數跳進了小陶盆裡。雖說吃了消筋丸在肚子裡,但剝剝青豆這事,實在不需要花費什麼力氣。
對於石雪陽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梁素英倒是益加詫異,她只覺得石雪陽與她所知的各樣男子都不相同,他的一切,都很奇妙,似乎不管什麼情境他都能隨遇而安,自信自在。
一個不小心,兩人拿到同一根青豆,梁素英嚇一跳,抬頭看見石雪陽的燦爛笑容,不覺又赧了神色,慌忙取了另一根,不敢接過石雪陽挑了眉送過來的。
刻意清了清喉嚨,梁素英顧左右而言他的問:
「到底什麼是玉石宴?為什麼一定要用流光酒?」
「好吧,我老實同你承認,我爹給我的指示其實是為京城的一位大人物舉辦壽宴,借由此宴在順天府打響天香樓的名號,是我自己決定要復刻重現玉石宴的。我的想法是,既然要重現,就要一模一樣。」
「復刻重現?」
見梁素英神情不解卻滿眼好奇,石雪陽笑了笑,這才把三百年前石家以玉石宴令天香樓獲得盛名的那段歷史,一五一十的說與梁素英聽。
聽聞當年那石家二堡主與夫人攜手,從菜單、食材、擺設、器具、盆花、上茶奉酒等鉅細靡遺一一規劃,不只讓各家擺宴家主分外有面子,也令一座座天香樓成了當時大江沿岸的知名去處。因為天香樓除了能辦大宴,也能做小食,就算是尋常百姓也能登樓,用幾枚銅錢吃茶品點。
石雪陽說起家事,趣事軼事,信手拈來,梁素英聽得著迷,她從不知道大戶人家的日子也可以過得那樣自由。在石雪陽口中,他們家族龐大,枝葉繁茂,但族親之間,關係緊密,互持互助,一個石家人的事,就是全家人的事。
提及玉石宴,石雪陽更是興致勃勃,他把自己如何翻查舊事,找出當年的各種記錄,又如何與好友琢磨畫樣,由好友親自燒製全套盤碗、酒盞、茶杯,還天南地北的去尋各樣食材,就是要做出品質絕不輸當年的菜品。
「我大嫂出身貴胄,品味極好,再加上她製作點心的天賦,光憑幾句描述,就能做出食感接近的樣品,有她指導與大廚金勺的手藝,我極為放心。至於我妹妹雪櫻,更是打從我決心操辦玉石宴起,就自告奮勇要為我揉茶焙茶,她還自己帶著人上茶山去監督採茶呢!雪櫻平日愛鬧騰,但談起製茶,她比誰都認真。」
石雪陽的神采飛揚,令梁素英看得炫目。原來這就是他全心全意去實現自己理想的模樣。
梁素英從不知女子也能盡自己所能、受人敬重。但在石雪陽口中,他的嫂嫂妹妹半點也不曾因為女子的身分而阻礙她們想做的事,石雪陽對她們的能力,更是全盤信賴。
「獨缺了流光酒。」
不經意的說出口,梁素英才發現自己內心的渴望。她也期盼石雪陽的玉石宴能成功。
看著石雪陽的笑容,梁素英心跳澎湃了幾分,她咬住唇,不敢讓他知曉,如果可能,她想為他釀酒。
可惜,她真的釀不了流光。她嘗試過了,也失敗了。
「是的。但我想清楚了,流光雖好,但流光已失是不爭的事實,既明白了真相,強求絕非我願。我相信只要有真正好酒,玉石宴是不會因為換酒而失敗的。」
「真正的好酒?你想好要去哪裡找了?」
面對梁素英的問題,石雪陽倒是有問必答,說了那麼多的話,他傾杯大飲了一口茶水,彷彿兩人正在對飲聊天似的說:
「還沒,不過我手裡有一百罈貢酒琥珀銀泉。當初原就是特別為玉石宴預先準備的,貢酒的品質自然好,只是,我並不覺得這琥珀銀泉有勝過流光的水準,才會不肯放棄尋找流光的機會。」
「你又不識流光滋味,如何能辨琥珀銀泉不及流光?」
梁素英撥弄著陶碗裡的青豆,明知要想石雪陽及早離渚,最好的做法就是避而遠之,但她這大半個下午卻還是這麼坐著與石雪陽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著話。梁素英多少也覺察到自己的口是心非。
石雪陽真的人如其名,他就如同冬日太陽一般,散發著耀眼的光芒,如此令人渴望接近。
「因為一位同時喝過琥珀銀泉與玉流光的長輩對我說,玉流光遠勝琥珀銀泉。如果玉流光對你而言只是糟粕,那麼真正的流光必然當是酒中極品。」
梁素英的眼眸,不敢置信的睜大,她一瞬也不瞬的回望石雪陽眼睛,彷彿想試探石雪陽所言,是真話?還是虛言?她所釀的玉流光當真比貢酒還要好?
「他就是你說的那個識酒人?」
「沒錯,他是個立誓要喝遍世間好酒的狂人酒癡,當年他在鬥酒會之前,就曾得到一小盅玉流光試品。依他所言,玉流光不論香氣、色澤,乃至入口口感以及飲後回味,都大勝琥珀銀泉一籌。」
石雪陽說著說著就越過桌面握住梁素英的指尖,語氣堅定的許諾:
「不過你毋須憂慮,就算此後玉流光再度現世,我也會替你把每一罈都砸了。上官酒坊若想耍任何花招,讓他們只管衝著我石雪陽來。以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就是天香樓的事。」 梁素英手裡的豆莢殼,掉落在碗裡,指尖是那樣敏感的感受到熾熱的溫度。面對這樣的承諾,面對這樣的俊顏與堅定的目光,梁素英幾乎無所遁逃,她還能好好的坐在椅子上,完完全全是因為她的雙腿早已發軟,撐不起半點力氣。
她一遍又一遍的探詢,她在石雪陽眼中,都只看見誠懇和坦白,沒有半句虛言。
雙方沉默許久,最後梁素英只能用盡全身意志,曲指抽回指尖,幸好,過程比她想像來得順利。好不容易抽回手,梁素英腦間轟然,耳中聽不見其他,只有石雪陽許諾的聲音,反覆迴蕩。
咬咬牙,十指扭結交握,梁素英的心很亂。
想了許久許久,梁素英終於站起身來,她下定了決心。
「走吧,隨我來。」梁素英說。
「去哪?」石雪陽問。
梁素英沒有說話,只是帶頭往屋外走,往梅林去。

石雪陽跟著梁素英穿過梅林,來到那間昨日與梁清虹在埕前打鬥過的小屋,只是這一回,他非但沒有被逼在屋前停步,還能隨著梁素英的腳步走進那大鎖緊閉的門扉。
回想方才,他連一雙指尖都抓握不住,石雪陽只能暗嘆那消筋丸的威力實在強大,當真可以讓他丹田空虛,內力全數逸散,半點凝聚不了。他第一次有些心慌,擔心萬一在十二個時辰之後內力仍恢復不了該如何是好。
不過這回花豹沒跟著他們來,因為梁素英在梅林外就吹了哨,於是原本亦步亦趨跟著石雪陽的花兒,低狺一聲後,就躍往林間深處。或許,這意味著他已不再是需要被嚴加看管的對象了。
這倒是好發展。
不知道梁素英特地帶他來此處有何用意,但雪陽決定撇下那些微微隱隱的猶疑,既來之,則安之,一切以專注眼下情況為先。
與其他屋子相較,這屋子四面幾乎無窗,顯得十分險暗。直到梁素英攀上通往半閣樓的階梯,打開一扇小柴窗,才讓充塞在屋內深處的黑暗稍微驅散,得以清楚視物。
待梁素英點了燭火下樓來,石雪陽已經看清屋裡的陳設,與西側閣樓相對的,是一座磚造的大爐灶,爐灶上放著一個巨大陶缸,但那陶缸的形狀看著有些奇特,像是由兩個寬腹窄口陶缸組裝而成。爐灶附近還放了好些個空酒罈。
石雪陽跟著梁素英往地窖裡走。下到第一層階梯,這裡也有個火爐,地下還深挖了幾個淺池,池裡乾涸無物,池邊也擺有幾個大缸,空間裡發散著一股淡淡的發酵的味道,稍微有些刺鼻。
梁素英腳步未停,她只是端著燭火繼續往下一層地窖裡走。
現在石雪陽看得出這裡是座酒窖了。
陰涼的地面,應該曾經放了一罈又一罈堆疊的酒罈吧。如今,只剩牆角零星幾排,數來不過十來罈。見此光景,石雪陽已經明白梁素英所言不虛,她手上真的沒有酒。
眼下就算他把這些所剩的酒全數搬走,也不足以應付玉石宴所需的用酒量。
這時,梁素英突然走向一側牆邊,蹲下來,抹了抹地上的灰,而後不知怎麼掀起一塊地板來。
那石板看著有點沉,石雪陽趕緊奔過去相幫。兩人合力,總算把那塊石板搬了開來。 石板下有個凹洞,洞裡有個小酒罈。
梁素英伸手把酒罈撈出來後,才讓石雪陽幫她把石板重新歸回原處。 那個看起來不輕,抱起來卻很輕的封泥酒罈和燭火一起被交到石雪陽手上,梁素英自己則另外取了一大罈酒抱著,她揚揚下頷示意石雪陽先往上走。 直到他們回到地面,關上地窖的門,來到小閣樓上,梁素英都不發一語。
「素英姑娘,你這是⋯⋯」
梁素英沒回話,她只是把酒罈全放上桌,然後取了兩只杯來。
石雪陽雖然好奇卻沒有再多問,畢竟他還沒有笨到以為梁素英是打算與他開懷暢飲、不醉不歸。只是看著桌上接連擺放出一些長針、木勺等器具,石雪陽還真猜不出這些東西有何作用。
看來,這梁師傅品酒的架勢果很不一般啊!
看梁素英先揭了那個大酒罈的酒封,一開封,罈裡酒香就泛了出來。石雪陽聞得出來,這酒就是他在陳家飯館裡飲過的單年花雕。雖說酒齡極淺,但這酒味卻不輸三年紹興、十年陳紹,當時曾讓識酒人為此酒驚為天人,要他無論如何都要把釀酒人延聘而來。
想起自己登渚最初的念頭到如今的發展,石雪陽連自己都不敢相信世事竟可如此變化。 現下,他對酒的興趣真的是遠遠不如對人的興趣了。
可是,梁素英又是怎麼看待他的求親呢?她對他可有一絲的好感或心動?她可願把這門親事放在心上好生妥切思量?石雪陽的理智面告訴自己,既然已經努力爭取過了,那麼不管梁素英的答案為何,他都理當有雅量接受;但是他的心,就是不想放棄。
隨著梁素英揭罈倒酒,將那花雕淺淺倒入杯中,石雪陽刻意往桌邊站了一步,讓自己的衣襬正好能隨著步伐,貼上梁素英的裙裾。兩個人站得好近好近,近到石雪陽不必揚手就能接過梁素英讓他試味道的酒杯。
石雪陽飲了一口,點點頭說:
「跟我在飯館裡飲到的味道一樣,入口甘醇,酒氣徐而不嗆,佐餐特別合適。」
梁素英臉夾酡紅,眼眸盈亮,不知是聽到石雪陽的評語而欣喜,還是因為兩人站得如此親近而害羞。她趕忙揭啟另一個小酒罈罈口的封泥。
才揭一小口,一股極強烈的濃香就從罈口猛溢出來,石雪陽自覺酒量不錯,想不到那酒香竟讓他聞著暈眩,險些站不住腳。
「好驚人的酒氣。」
見梁素英僅以長針探入罈裡,掏刮出些許紫赤泥物,接著就將長針放入剛剛開封的花雕裡,浸泡、攪拌,石雪陽頗為好奇只取那麼些少許酒泥就可如此泛香,那小酒罈中之物,肯定不是俗物。
而後梁素英重新將那小罈封起,然後燒起小火爐,把那長針攪拌溶合的酒液入瓶,隔水溫上,水沸溫瓶一刻,原本的花雕酒液倒出來時,已有了極大的變化。
酒液澄金,泛有陳香,一飲入口,初覺味淡不烈,飲後卻滿口酒香久久不去。 石雪陽身為酒樓少東,品過的酒不下百千,可是梁素英煮來的這壺酒,卻刷新了他過往的飲酒經驗。
「這是……」
「流光。」
「這就是流光?」 石雪陽指著那讓梁素英小心封口的小酒罈,不敢相信自己竟會在這樣的場景與流光相遇。 「可是,怎麼會?……」 明明傳言在兩百多年前就一罈不留了呀。
「這是現今世上最後一罈流光。我將此酒交託於你,助你圓滿玉石宴。」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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