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聽黑膠到底在追求什麼?」女孩突然問。不知是她真的質疑,還是因為太吵而大聲說話,聽起來感覺好像在生氣似的。
我從回憶中驚醒,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哥想買那張三十萬的唱片,我覺得他是白痴,徹底白痴。」雖然還是大聲說話,但她這樣說,倒是讓人感覺沒那麼兇了。
我回頭看了林北彥一眼,他的人生抉擇點還沒來嗎?
「那麼貴的唱片,與其買回家,不如放在唱片行裡,每一個人都可以聽。」她說。
「但是……心願這種東西,讓我們有動力前進啊。」天啊!我一定在什麼地方讀到過這一句,不然就是我家祖先在我耳邊提詞。大聲說出來以後,我覺得身體微微發抖,在她面前說出這樣精采的句子,讓我既得意,又害怕下一句立刻毀掉自己在她心裡的形象。
「說的也是。」她喝了一口咖啡,又開口說話。「我的心願是帶著吉他環島,隨處都能停下來表演。」
我看著她那一臉認真的表情,感到有點遲疑,問:「你不擔心安全嗎?」
「擔心這種事,沒有極限的,只要有警覺就好。」她笑了一下。「好啦!我還是會擔心。我和朋友約好,幾個人要存錢一起環島。」
我發現她和她哥有相似的慣用語。這個小習慣不知為何,讓我感到有點安心,好像她真的是附近某一家裡的女孩,不是不知何時會出現的小精靈。
「我們已經在排練了,而且其實我們不能隨便停下來就在那裡唱歌,得先聯絡好。」她露齒而笑,喊:「暑假才要去,可是現在就好忙,夢想這種事好麻煩啊!」
眼前這個端著咖啡,笑著大吼夢想好麻煩的女孩,真是漂亮到沒有辦法形容。心裡這一動搖,我被音瀑轟轟轟地沖到愛情海裡沒頂了。
她給了我她樂團的網站,上面有他們的歌可以試聽。我回宿舍以後坐在電腦前面,戴上耳機反覆一首又一首的聽。這些跟黑膠經典專輯差很多,在很多方面。尤其是編曲,連我這個東聊一點、西學一點的門外漢,都聽得出來想法很雜亂。儘管網路音樂檔的音質聽起來怪怪的,但我還是聽得很陶醉,因為是她的歌聲。看到網站上的介紹,我還發現自己糗到聊了半天卻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叫林南菁,暱稱南南。
枉費大鬍子幫我那一把,我後來又是整個學期沒有見到她。我想,以前跟祖先請託的事從來沒有實現,大概是因為祖先能幫上忙的地方真的不多。也許讓我和她聊一次天,已經是祖先們竭盡全力,在無形界打通各種關節的安排吧。
我倒是常見到林北彥。他因為調職,回到臺北市區裡工作。不用再花長途交通時間,他就把多出來的空閒全都花在各種愛好上。
他從日本帶了太多妹妹喝了不會心悸的咖啡豆回來,全放在唱片行。為了珍惜那些咖啡豆的甘香,他即使平日晚上也天天來報到。全身上下一副都會菁英的打扮走進來,喝一杯,帶兩杯走。大鬍子在櫃檯區新添的冰滴器材,滴一整天出來的兩杯,就為了讓他帶回去放在家中冰箱裡,給兄妹倆次日一早時喝,說那樣會有不同的風味。和我聊天時,林北彥提到他們爸媽不喝咖啡,常嘆息說到茶的好處,他們小孩子還太年輕,沒辦法體會。
我在南南面前很難好好講話,但是和林北彥可以隨口亂扯。我不停好奇問他家的事,主要是想知道南南。小南最近在忙這個,小南剛忙完那個,小南計畫要做什麼。南南好像對家人很坦率,啥話都不隱瞞在心裡。林北彥想買那張唱片的事,已經被她嘲笑幾百次。
有天林北彥來唱片行的時候,告訴我南南的樂團爭取到一個演出機會。不是在社團聯展、系所活動上面那種,是在咖啡店舞台。雖然小,但是挺重要,是他們第一次在非同樂會的場合中表演。我回宿舍上樂團網站看,立刻看到這條新消息。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活動預告。我不明白為什麼,過去他們總是在表演完以後才在網站上公布,主要是一些比較官腔式的,「今天到了某某地方表演,這裡的場地很棒觀眾很熱情,感謝主辦單位,謝謝大家的支持」這種短文。在咖啡店的演出顯然很被重視,他們鄭重對歌迷發出邀請。
我不是樂團歌迷,但我很迷女主唱,所以我當然去!
那間小小的咖啡店裡有迷你的舞台。我去的時候人還不多,店裡空間很有餘裕,但是上完洗手間出來,咖啡店已經滿了,桌與桌之間全都是人。老實說,即使看到網站上互動熱絡,我也沒真的覺得現場會有那麼多人。我覺得站在洗手間門口太尷尬,苦惱著怎麼移動到不那麼尷尬的地方,突然肩膀上有人拍了拍。
「嘿!朽木!」
我轉身,見到後面居然正是南南。她笑臉盈盈,雙眼晶亮。在洗手間門口的光線下,她的皮膚看起來粉嫩得不得了,帶著一種半透明的質感。
在表演前毫無預期地突然遇到她,我又驚又喜,又尷尬,因為……她剛剛叫我什麼來著?她什麼時候知道我叫朽木的?
但我沒時間多想,因為她問:「我們負責錄影的朋友剛剛遇到一點小車禍,人沒事但一時趕不過來,你可以幫忙嗎?」
我當然答應。她把小巧的攝影機塞給我,鼓手過來教我怎麼用怎麼拍。接著南南拜託店長帶我到錄影位置去,然後她就回休息室拿吉他,和團員一起擠過觀眾上台了。
沒有腳架,我努力把自己和攝影機都找個什麼靠好。知道我是工作人員的觀眾非常善意,盡量的騰出空間來,讓我趕上她的開場。坦率的她好像很容易就可以把觀眾聚合在一起,雖然大家來自四面八方,走進店裡前一刻各自都有不同遭遇。
她說話,然後和團員開始演唱。我注視著小小的螢幕,忍不住想要一再把鏡頭拉近一點去看她。我記得分時間給每個團員,也記得鼓手說要有遠拍有特寫,但我最愛拍她。她的聲音偶爾會有一點抖,但是整體來說表現很不錯。而且,他們幾乎全部歌都改了編曲,和網站上的版本不一樣,許多歌聽起來更加順耳。
表演結束以後,有些觀眾散去,有些留下來和他們聊天。我沒收到指示,手上攝影機螢幕顯示還有剩餘儲存空間可以錄影,電池也還足夠,我就東拍拍、西拍拍。我覺得唱片行裡那一張張唱片封套,是我此生最大的美感訓練。而這時到處取鏡拍攝,正把那些美感訓練用上,我自認成果應該還不賴。
咖啡店要準備打烊,南南找我和團員們一起去吃宵夜。我們聊著走著,就到了師大夜市。那裡此時和幾乎所有的日子一樣,全都是人。我從未覺得走在人群裡的感覺像現在那麼怪異,大家都不停向前閒晃,在音樂聲和嘈雜聲裡大聲聊天,或著停下來走進某家店,或者在某個攤位排隊。每個人看起來都是普通的人在從事普通的活動,沒有人多看我們幾人一眼。好像沒有人會有一點幻想,猜測這幾個背樂器的人,剛剛可能才表演完一場。好像沒有人在乎,為什麼這幾個人在此時會一起出現在這裡。背著樂器好像稀鬆平常,沒什麼好注意,但是他們幾個剛剛明明才做完很酷的事情啊!
幾個團員猜拳決定要去吃什麼。南南贏了,帶著大家走到她的私心愛店,居然是滷味。我們加入人龍,我站在她後面,看她跟團員一起閒聊,說些言不及義的話,開些玩笑,整個人笑塌在鍵盤手身上,突然覺得這麼普通的她也好棒。
我們在店裡圍著桌子坐下以後,鼓手突然問我怎麼和南南認識。我提到唱片行,南南補充告訴鼓手要怎麼走,說他改天可以過去瞧瞧。
她說她家就在附近,我想既然都到了這裡,不管是什麼理由,送她平安到家都很正大光明吧!但南南說時間晚了,要我回宿舍去,鍵盤手租的房子離她家不遠,她們兩人一向一起走。
我們走出滷味店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