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故事第一三三期

當大叔對上小鮮肉（上）　／梁哈金

　　我最近頗看了一些以前的拳擊賽（Boxing）。拳擊是簡單的遊戲，就算你不懂武術，你也大概大概知道他們在幹嘛：不可以腳踢，不可以打下半身跟後腦，不可以擒抱、頭槌、肘擊，只能用包上拳套的拳頭來攻擊對方，直到對方倒下，就叫「K.O.」（Knock out）；或是雖然沒倒下，但已無反擊之力，裁判就會判為「T.K.O」（Technical knock out，技術性擊倒）。如果兩方打到最終回都沒人倒下，則由裁判來決定誰的有效打擊、取勝的回合比較多，分出勝負。 　　還滿好看的其實，你一拳我一拳的，簡單易懂。而且Whoop whoop whoop拳拳到肉，自帶配音，緊張刺激，你很容易看得明白誰佔了上風、誰正在挨打、被打得有多慘──看他臉青鼻腫，被打得「一臉陶醉」，你就知道這傢伙完啦。 　　我也忘了我為甚麼會開始看這個了。好像是突然想了解一下拳王穆罕默德．阿里（Muhammad Ali）這個從小就聽過的世界名人，就開始翻找youtube。這把我帶進一個全新的世界。要知道，身為一個三寸丁，俺從小到大都沒跟別人打過架（奇的是從小到大也沒人真的來欺負我），對各種武術的了解很少，更沒有實戰的經驗。我跟打架最接近的事物，就是武俠小說。 　　我終於了解阿里的生平，為人，他對黑人運動的貢獻，以及他在拳擊方面的成就。但今天要講的主角不是他，而是我在一場被稱為「叢林廝殺」（Rumble in the jungle）的戰役裡，發現另一個更精采的人物，那就是七零年代最令人喪膽的拳王：喬治．福爾曼（George Foreman）。 　　對拳擊不了解的人可能沒聽過這個名字，但總聽過麥克泰森（Mike Tyson）吧？（【葉問三】把葉問打到吐血的那個臉上有刺青的黑人）泰森在八零年代真的是見神殺神、見佛殺佛的拳王，往往一個回合，就把對方打得痛苦倒地爬不起來。連他，都不想要跟Big George對打。福爾曼有著六尺三吋（192公分）的身高，這在拳擊界是大塊頭，199的臂展，渾身壯碩的肌肉，而且力量奇大，被譽為史上最重的拳頭（與Earnie Shaver齊名），當真人見人怕鬼見愁。 　　職業拳賽有十二回合，對上阿里之前，福爾曼已有三年的時間，沒有打超過四回合。他的40場職業賽全勝，36次KO。只有其中六場，對手能撐得到五回合以上，其他多半在第一、第二回合就被他KO（Knock out）了。就算面對拳王級的喬．弗萊哲（Joe Frazier）或肯尼．諾頓（Ken Norton），也是兩回合就KO。 　　──不，他們不僅僅被KO，弗萊哲在兩回合內被擊倒「六次」！而且倒下去還被餘力反彈再倒一次！根本被打得像孫子一樣逃跑。諾頓也好不到哪去，他的防守一向嚴密，福爾曼卻直接穿破他架起的雙肘，打得他潰不成軍，癱倒在地。這兩位拳王都擊敗過阿里，你說阿里怎麼打得過福爾曼？ 　　福爾曼在當時，就是四個字： 　　天下無敵！ 　　阿里因為拒絕服兵役被禁賽了三年，復出時已30歲，開始走下坡了。古云「拳怕少壯」，他現在32歲，要對上25歲、正在巔峰期的福爾曼，根本就是死定。 　　所以，福爾曼帶著史上最好的心情和信心，走進薩伊爾（Zaire，也就是現在的剛果）的場館裡。他根本就不擔心這個過氣的拳王。就算滿場六萬的觀眾對他噓聲不斷，卻一直「Ali，Ali，Ali，Ali，Ali！」地幫阿里加油，他也毫不在乎。弗萊哲跟諾頓都被他兩回合KO，他們的手下敗將阿里？兩個回合以內，這些非洲鄉民的英雄就會像蟑螂一樣被踩死。福爾曼已經看得到滿場崩潰的樣子了。 　　這讓他興奮。他年紀輕輕就擊敗了所有人，大家的偶像都被他KO得很難看，於是不管去到哪，觀眾對他只有噓聲跟貶抑。他心想，如果我把阿里打死，大家就會知道我真的很厲害，不敢再噓我了！ 　　所以，他今天的目標，就是要讓阿里死在當場。 　　一開場，阿里就積極進攻，企圖讓福爾曼顧忌他的拳頭。跟矮小的弗萊哲不同，他的身高、臂展都跟福爾曼差不多，拳頭又快，可以精準地打到福爾曼的臉。其他拳擊手會把頭縮在脖子裡、重心壓低、左右閃躲，阿里把頭抬高，一邊丟垃圾話，一邊觀察對手的破綻，迅速出擊。他有足夠的反應能力，在看到對方拳頭的來勢，及時閃躲。 　　福爾曼也是抬著頭的姿態，他比阿里高一些，又比他壯得多，所以他的作戰方式遠沒有阿里複雜，就是眼睛死死地盯著對手，走過去，揮出重拳。別人為了閃躲他的拳頭，根本無暇攻擊，就算被打也不會有幾拳，反正沒一會兒那些傢伙就會倒在地上的。 　　阿里一碰上他的拳頭，吃了一驚，立刻明白為何這個年輕人可以輕易擊倒整個拳壇的高手。他以前跟也是史上最重的拳頭之一：索尼．里斯頓（Sonny Liston）對打過，兩次都把他打得大敗，所以他根本不把福爾曼放在心上，短短訓練了兩個禮拜就上場。接了福爾曼第一拳，雙手奇痛入骨，他馬上知道今天要糟──這傢伙，是他見過最強大的怪物。 　　如果被他用盡全力在臉上Ｋ個幾拳，自己絕對受不了，於是每次福爾曼要展開攻勢的時候，阿里急忙壓住他的頭，讓他身子伏低，無法發揮。他甚至把福爾曼的頭夾在腋下，讓他必須掙扎出來。 　　阿里原本的比賽策略，是要使開他精巧的腳步，繞著福爾曼一直轉，既躲開他的拳頭，又能伺機攻擊。這本是他的拿手好戲。但福爾曼太大塊頭了，無論阿里怎樣繞，都很難逃出他的拳力的壟罩。他畢竟不是五年前的那個阿里了，靈活度已經大為降低。他滑向左，福爾曼就比著拳頭緩緩走過來；他滑向右，福爾曼依然悶著聲，步步進逼過來。 　　福爾曼懂得自己的優勢，他是獅子，不需要去追著小白兔，擂台不是森林，對手再怎麼躲，也就那四個角落、四道邊線，他只需要把他逼到邊線跟角落，再掄起一雙大拳頭猛Ｋ就行了。他就是這樣收拾弗萊哲和諾頓的。 　　這就是你有著宇宙第一猛拳時的打法。 　　所以第二回合以後，阿里也就認命不跑了，再跑下去，他很快就會累垮。他使出他的plan B：乾脆被福爾曼逼到邊線，靠在繩子上（Rope a dope），躲避福爾曼的拳頭。受不了時，就扣住福爾曼的頭，讓裁判把他們分開。打得超賴皮、超難看的。 　　比賽的格局，從此定型。 　　其實哪有「賽」，基本上就是福爾曼就是把阿里逼到邊線，對著他揮動各種致命的重拳，看起來根本一面倒。阿里雙手護著頭，擋開臉部的攻擊，或是利用背靠著的繩子彈力，後仰閃開福爾曼的拳頭。福爾曼打不到臉上的要害，就拼命往阿里肚子和腰部揮拳。 　　碰！碰！碰！碰！碰！阿里像沙包一樣被打。那任何一拳，打在普通人身上，立時倒地吐血，就算是專業的拳擊手，也受不了那樣輪番的毆打。福爾曼也是這麼想的，就算打不到臉，這麼打下去，阿里一定會重傷，或痛到受不了，他的守備一垮，馬上可以收拾掉！ 　　接下來幾回，都是差不多的畫面──以及阿里不斷對福爾曼狂噴垃圾話。 　　垃圾話當然是阿里的專長，在他之前，沒有一個拳擊手像他那麼多廢話的。賽前對著鏡頭叫囂，跟對手叫罵，不斷說自己最棒、對手長得很醜也罷了，比賽中別人忙著揮拳、專注比賽，他還繼續講！ 　　但這是他的心理戰術。人到了三十幾歲，甚麼沒有，就是廢話最多。你如果身為大叔還不能用心理戰打敗別人，那你的年紀就活在豬身上了。 　　阿里不是豬。他是阿里。 　　對上不擅言詞的福爾曼，阿里的嘴巴根本占盡上風──他一邊捱打，一邊不斷跟福爾曼叫道：「來啊，來啊！」「我聽他們說你很會打呢，真讓我太失望了。」「你就只有這丁點本事嗎？」福爾曼怒極，悶聲不吭地把他能使出最重的拳頭都揮了出來，恨不得立時擊倒這浪得虛名的嘴砲鬼。可這嘴不死的傢伙就是不倒。 　　當時福爾曼並不知道，他面對的是怎樣的天才。阿里之所以傑出，靠的不僅僅是他的腳步、他的聰明、以及奇巧詭異的拳術，他還有三個被人低估的本領： 　　第一，當然是他的心理戰術。他的宿敵喬．弗萊哲，在退休多年之後，仍時時記得阿里對他的言語霸凌，簡直是揮不去的夢魘。 　　第二，就是他非常、非常能捱打。跟索尼．李斯頓這樣的重砲手對決時，某個回合阿里的眼睛突然看不到，被他打了很多拳，一樣撐下來了。福爾曼的拳力比索尼更重，但阿里的身體比起十年前，肌肉跟骨骼都更強硬了些。他吃得住福爾曼的拳頭。 　　福爾曼攻勢一慢，他就抓緊機會往他臉上揮拳。他的反擊其實比福爾曼還更多有效的攻點。 　　「噹！」第三輪的結束鐘聲一響，阿里邊走回角落，邊回頭瞪著福爾曼，叫道：「我撐過來了！」 　　弗萊哲兩回合就被KO，諾頓兩回合也被KO，但他撐到第三回合結束還沒倒下。心理上，他已佔了上風。 　　於是第四回，劇情開始轉身。

　　對福爾曼這種只懂得不斷全力揮出重拳的選手來說，戰情拖長了，第一個找上身的，就是「疲累」！他的拳頭漸漸慢了，弱了。 　　但福爾曼別無他法，他年輕，頭腦簡單，這是他唯一知道的戰法──拳頭揮過去，對手倒下，比賽結束。他已經有三年沒有打超過三個回合，更沒遇過這麼耐打的高手，簡直一籌莫展。 　　阿里臉上中了他不少重拳，但他看起來根本若無其事，福爾曼百思不得其解。賽前教練給我喝的水味道怪怪的，難道我被下毒了？不然怎麼打不死這傢伙？阿里的臭嘴不斷羞辱他，福爾曼卻急拿他不下，在不知不覺中，體力和自信都開始瓦解。 　　還有一件事情他沒發現，就是其實自己已經被打得重傷，右眼更是紅通通地腫起來。阿里雖然不以力量聞名，畢竟就是重量級的選手，頭臉上一直被他打，也會造成嚴重損害的。到最後三個回合時，他已經又傷又累，簡直像個醉漢。 　　看到福爾曼雙眼逐漸失神，腳步逐漸虛浮，阿里知道，他罕為人知的第三種本事漸漸發威了──他的耐戰能力。

　　就像麥克泰森說的：「Ali will take you to the deep water and drown you！」（阿里會把你拖進深水把你溺死！）在阿里早年，他隨時可以KO對手，所以多打幾個回合，對他來說只是娛樂觀眾。但他現在已經沒有年輕時的魔力了，每當對手太強大，阿里就會忍下來，用時間來拖，把拳賽打得非常難熬。拖到對手累垮，他才把儲蓄的力量一次爆發，打敗對手。

　　福爾曼已經掉入他的局裡，被他拖到第五回合。水壩上開始出現了細微的裂縫。 　　該出手了。 　　比賽結束後，有足足一年多的時間，福爾曼都無法參加拳賽。他根本無法面對任何人。 　　阿里手下留情了。他可以趁福爾曼身體傾斜倒向地板的時候，給他重重的一拳，讓他徹底垮在地上，但他要讓福爾曼知道，這場拳賽最精彩的一拳，並沒有使出來。福爾曼無論身心都已經被他擊潰，就算他爬得起來，也只是被阿里貓耍老鼠而已。 　　有甚麼恥辱得過，你本來覺得會輕鬆收拾的對手，居然對你「手下留情」？──而且八回合就結束。根本連勢均力敵的惜敗都不是。 　　福爾曼抱怨自己被人下毒，抱怨繩子太鬆讓阿里占盡優勢，抱怨他倒在地上時裁判的倒數太快。甚至連薩伊爾的場館，都只會給他噓聲，只會不斷地幫阿里加油。 　　但這些藉口，都被腦中那個無比巨大的阿里、那個「你輸了！」的眼神，狠狠擊潰。他彷彿回到小時住在貧民區，那種極其卑微、永遠吃不飽、也不知怎麼逃出的絕望人生裡。 　　他本以為，他在拳壇上叱吒風雲，讓人人人害怕，就可以擺脫過去的惡夢，把這個世界踩在腳底。 　　現在，一切都回到過去。他又被這個世界踐踏在腳底了。他再度甚麼都不是了。他絕望而憤怒，一整年都掙扎不出來。 　　阿里不但奪去了他拳王的地位，奪去了他身為男人的尊嚴，更奪去了他活著的希望。 　　黑暗中，他的腦中只盤旋著一件事： 　　死吧。我還是死了的好。

（待續）

那場拳賽的highlight：https://www.youtube.com/watch?v=bVseoF1-p3M 全場比賽＋訪問：https://www.youtube.com/watch?v=55AasOJZzDE&t=3197s

--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13169 　　不讀《殺禪》，你只認識半個喬靖夫。 　　武鬥、黑道、情慾與政治共冶一爐的奇書 　　一首跨越三十四年的古代架空史詩 　　《武道狂之詩》著者喬靖夫代表長篇力作 　　二〇一九年重新編校．更精準呈現經典 -- 郭箏的精彩新作《大話山海經》 ，熱烈出版中！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90302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08802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02082?loc=P_asb_001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14136?loc=P_asb_004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96523?loc=P_asb_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