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書〉

　　外公，這是在你臥床後第一次用書寫的方式來和你交流。許久沒有握著你的手，上次結束學校裡的工讀回家，替你按摩肌肉的時候才發現你的手已經僵硬變形。在你病床床頭掛著月曆，上面分別寫上你和我的回診日。數字被紅筆圈起來，鮮紅又刺眼。

　　今年是你臥床第十二年、我生病的第二年、外婆和糖糖離開的第一年、沒有探望父親的第一年。

　　你肯定感到非常驚訝吧？倒下後，你的世界停擺，而我們卻在這十年間流轉千迴。環繞著你的場景依舊是這個家，只不過人來人往，有人留下、有人離去。我曾經嘗試著想跟你說這些年來的變化，才驚覺自己不知從何開口。什麼時候外婆開始足不出戶、鎖在房間裡？什麼時候我養了寵物並且對她溺愛萬分？什麼時候我察覺出父親並不愛我？什麼時候開始徹夜失眠？這些都無可考究了，太久了、用了藥物使我的記憶力衰退，我實在撈不出腦袋中的回憶。

　　十年前我也看你躺在床上，如今亦是。假許你的時間真的停止，我可否問問你，問你會不會跟以前一樣帶著外婆出國？我能否養隻可愛的小狗？或是要求你帶我去雜貨店，挑草莓口味的棒棒糖、乳酸口味的氣泡水。也許你還會陪我去看醫生，然後騎車帶我去上學。如果你知道我以後要當老師，你會開心嗎？還是替我煩惱？

　　還好這個世界上不存在著「如果」和「假許」。也還好，外公你仍然躺在床上，失去意識。因為我們曾經一起設想過的未來，在此刻都沒有實現。

　　外公，我連同的你份，走過這十年。

　　不知道你感到慶幸或是悲傷？外婆走的那天，我一大早才從學校返家。越過上班族和學生的高峰群，一路上冷冷清清，而我是個要趕回家奔喪的人。拿許久未用的鑰匙開門，白色的松鼠博美狗趴在地上哀鳴，看了我回家就在我的腳邊轉。我抱著小狗在懷裡，走進房間看你。媽媽和阿姨都已經去殯儀館，我替你擦掉眼淚，替寵物狗開了一個罐頭。安撫完你們，我躺在外婆的床上。空氣中瀰漫著醫藥品和外婆許久未淨身的味道，這時候我才哭了出來。小白狗聽到動靜，在床腳邊轉圈。而我只是無聲的悲泣。

　　手機傳來聲響，是媽媽捎來的訊息。螢幕亮著，顯示「一切安妥，勿憂。」千思百緒經過電子系統後淬鍊的幾個字，帶著壓縮的感情在文字間流淌。「家裡亦無恙，有我在。」我和媽媽的交流總是如此，言簡意深。以前總是人多嘈雜的家中，已蕩然無存。只有沉默的外公、不愛吠叫的寵物、還有我無聲的淚水。

　　外公，我肯定會恨你的。這就是我想寫家書的原因。

　　這十幾年來，多少痛苦關頭的決定都是我們在扛。爸媽離婚那年，我在國中導師室裡得到消息。挺直著腰桿兒，我垂著頭玩著手指。老師嘆了口氣，問我要不要回家。點點頭，我請了假就離開學校。也不用家長的簽章，整個國中的老師們都知道，沒有任何人能來接我。因為我們家倒了、碎了，破鏡難重圓。

　　我一手扛起家裡的經濟，一邊讀書、一邊工作，早上我是必須努力讀書趕上同學成績，並且拿獎學金的學生；晚上我是補習班老師，改作業、上課、打掃與整理通通都來；假日我是兼職模特兒，供給藝校的同學、新娘秘書們當材料。唯有失眠時，我才是我自己。夜晚，我就寫字、讀閒書，或是看幾片黑澤明導演的電影。主治醫生不讓我碰有關咖啡因的食品，當然也不能碰酒。失去夜酌幾杯的權力，我只好偷偷買汽水和果汁，倒進紅酒用的高腳杯裡，晌歡。

　　我會恨你的。你留下你患有精神病的妻子，與倉皇失措的四個孩子。大阿姨急著跑了，許上了一段不幸福的婚姻；媽媽帶著失敗的婚姻，踏上了歸途；小阿姨好不容易考上大學，卻同時也休學；舅舅辭去了夢想的工作，找了份薪水高卻操勞的兼職。而我呢，卻意外地留下了你與外婆。心臟瓣膜閉鎖不全、遺傳性憂鬱症。我反反覆覆檢查報告的結果，來來回回查看網路上的資訊。現在倒是挺認命了，我領有身障卡，夾在錢包最裡層的地方。

　　外公，生命仍然在流動。血液在身上蔓延的感覺，歲月在外表留下的痕跡，我都看到了。每每照著鏡子，我總是能瞧見因過度失眠而毫無血色的臉。轉頭看看你，也才知道你也正在流逝。當我初次割腕，看著汩汩腥紅順著熱水擴散，我感到自己真正活過的痕跡。但這樣活著，怎麼會這麼痛？

　　你和外婆跟我並肩吃飯、或是接著我下課，背著我去山上看星星。年幼的我答應你們，我肯定也會替你們煮飯、開著車帶著你們去每個角落看星星。只不過命運沒有給我們機會，我們的記憶只至此。既是最單薄、也是最純粹、毫無雜質的。在你們離開我後，我曾想過許多辦法，掩埋過去的日子。那些日子太美太好，可即使摘落了所有的花，也擋不下春天的到來。我怕養叼的我愛不上往後的朝花夕歲。

　　外公，我恨你，恨你給我了所有希望和愛，卻再也無法聽我親口對你說「愛」。我成為了你的雙眼，替你看著這個家庭樓起、又樓塌。現在，我就在這斷垣殘壁裡，翻找著一些碎落的愛。我想拼拼湊湊，卻總是少了那麼幾塊不見的。所以我選擇留下空白，留下這份未完成的拼圖，這些缺失的，我慢慢補上。這個家是不完滿了，卻也多出了更多空間去製造新的回憶。而你別怕，你看不見的、感受不到的、參與不了的，都還有我在。我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一點一點的念給你聽。

　　一封未完成的家書，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