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故事第一三六期

當大叔對上小鮮肉（中）　／梁哈金

　　人的心，往往沒有拳頭那麼硬。也不像身體那樣，被打倒了，可以馬上爬起來。

　　一個拳擊手，最怕的不是人被打垮在地，而是心被打垮。

　　福爾曼的心被打垮了。

　　他拼命告訴自己，是我沒盡全力，阿里並沒有那麼強，他根本就是害怕我的，我只是中毒才筋疲力盡，被他僥倖打敗吧了。

　　他還記得賽前的記者會，他跟阿里面對面嗆聲時，每一次，他都看到阿里恐懼的眼神。

　　但他不知道，恐懼其實是力量。一個意志堅強的人，會把恐懼，化為戒慎，專注，像面臨絕境一樣背水一戰。

　　阿里在拒絕當兵，面對所有美國人的撻伐、面對拳擊執照被掛銷，再也沒有收入時，他不恐懼嗎？他當然恐懼。就算他是覺得自己是最漂亮、史上最強的拳王阿里。

　　但阿里之所以為阿里，就是他與恐懼站在一起，戰勝了困境。

　　如果他連跟整個美國對抗都贏了，他會打不過福爾曼嗎？

　　福爾曼不明白這一點，所以他搞不懂自己如何被阿里打敗的。那時並不知道「意志」的力量，也不懂得運用。

　　人要能運用意志，首先，必須對自己絕對誠實。完全不逃避地面對自己的懦弱、缺點，正視他們，接受他們，然後才能找到提升之法。如果你不面對，而想要用逞強來掩飾，那你的缺點與懦弱，就會好像朝廷的奸臣、組織裡的叛徒一樣，在你防備鬆懈的時候，從裡面毀了你。

　　當你能面對、接受你的恐懼，恐懼就是你的力量。阿里深通其道。而福爾曼鄙視恐懼，不允許自己有恐懼，不面對恐懼。他就算輸了，依然沒有誠實面對自己。

　　所以，恐懼徹底腐蝕了他。

　　一年後，他又站上了擂台。他不得不。再這樣失意下去，他不是自殺，就一定發瘋。

　　為了恢復自信，他找了五個拳擊手來跟自己打──不是個別五場，而是一場五個。他們輪番上陣，福爾曼一兩回合就把他們搞定。阿里也在現場，依然不斷朝著福爾曼丟垃圾話，福爾曼也回罵。對手們不是跟他嗆聲，就是跟他扭打在地，連彼此的訓練員也互打了起來。整個場面醜惡又滑稽，慘不忍睹。觀眾噓聲不斷。當然，這場鬧劇並沒有讓福爾曼修復了甚麼，只顯得他離發瘋只有一線之隔吧了。

　　在打敗幾個微不足道的小卒之後，他面對了拳勁與他在伯仲之間的重拳手：隆尼．萊爾（Ronnie Lyle）。

　　萊爾二十八歲才進入執業拳壇，在那之前，他是黑社會份子，因為殺人坐了七年半的監獄。服刑期間他學會了拳擊，在監獄的拳賽中，他只輸過一場。──換句話說，他是個真正的罪犯，在重刑犯中力霸群雄，是極其危險的對手。

　　如果賽前福爾曼知道他離死亡有多接近，他絕不敢賭上這一場來贏回自己的鬥志。但他沒有選擇，如果他不趕快證明自己，結束阿里的惡夢，他很快就會把自己幹掉的。

　　正式比賽前，照例是兩個拳擊手面對面，互相用眼神恫嚇。福爾曼看到萊爾脫了外衣，全身的肌肉精鋼也似地虯結，不禁心中一緊。跟他比起來，自己根本就像肉雞，萊爾比自己矮一點，雙臂的粗度毫不遜色，身板之寬大壯碩更勝。以前他總是可以淡定地看著對手，因為他知道他們死定，但面對萊爾殺人狂似的眼神，福爾曼第一次露出了怯意。

　　然後，他們打出了史上最刺激、最拳拳到肉的拳賽。

　　一開場萊爾就先聲奪人，一個長長的直拳揮去，讓福爾曼不得不閃開，自己也幾乎跳到另一個角落。兩人的打法一模一樣，用粗壯的手臂掄起一雙鐵槌，去把對手捶落地板。那就好像兩個浩克對打，每一拳都足以開山裂碑，驚人已極。

　　在這之前，福爾曼不太閃躲別人的拳頭，一來別人只忙著閃他的拳頭，根本沒甚麼還擊能力，二來他們的拳頭對他來說都太輕了。他以前很敬畏弗萊哲，因為弗萊哲的拳頭會把對手的頭打歪，但真的跟他對打，卻發現弗萊哲不但打不到自己，就算打到了也沒想像中厲害。至於阿里，他的拳頭也只是快，卻不致命。但面對萊爾，老天。他簡直不敢相信這世上竟然有這麼可怕的拳力。第一次被打中時，福爾曼腦中一昏，他終於了解別人被自己打中是甚麼感覺了。那真的會讓人從心窩最深處的血管中發抖出來。

　　除了阿里，福爾曼沒被擊倒過，這一場，他被萊爾擊倒兩次。兩次！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兩次！

　　在第四回合，一輪野蠻的互毆之後，福爾曼的頭部屢屢中拳，他倒下了。旁邊的傳奇評論員Howard Cosell大吼：「Lyle has Foreman in trouble，Foreman is down！」

　　福爾曼多年後回憶：「萊爾的拳頭太重了，你被擊中時，是根本連痛楚都感覺不到的，但你的身體已經完全失去控制，連自己倒在地上了都不知道。」

　　他急忙爬起來，裁判確定他可以繼續比賽，他立刻展開反擊。這次輪到萊爾被他一記漂亮的右鈎拳打倒：「Now George strikes back！Now George fought back！What a magnificient right！」

　　福爾曼想要乘勝追擊，萊爾似乎只能挨打，但就在他攻勢稍懈、氣力不繼時，萊爾突然反擊了，「Foreman goes down！Foreman goes down！」

　　從影片中，你可以看到，福爾曼的頭好像斷了脖子一般，已經徹底貼在地板了。

　　恐懼急速侵蝕了他。

　　你被擊倒了嗎？這次你沒有藉口了吧？你沒有中毒，你也沒有不盡全力，你也不是在非洲，但你還是倒下了。你只有這一點本事嗎？阿里，他說對了啊。你就這樣完了嗎？

　　他的身體硬是把他撐了起來。他絕不能輸！萊爾輸了，只是輸了一場比賽；他輸了，就只有死。

　　他站著了。搖搖晃晃地。

　　這是一場真正男子漢的拳賽。兩人絕不到處逃竄，或用甚麼油滑的靠繩技巧，而是面對面，一拳一拳地傷害對方。打到後來都全身重傷，如打醉拳，根本也不太能防守或閃躲了，就只會用盡洪荒之力，一拳又一拳地往對方揮過去。終於第五局，萊爾被福爾曼逼到了角落，用盡骨髓裡最後一絲力氣揮擊，直到萊爾像山崩一般倒在地上。

　　他贏了。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ni9VxEei43U

　　這場比賽，讓福爾曼恢復了一點信心。但那遠遠不夠，因為，他的目標是要再次擊敗阿里，驅除心魔。後來，他再次打敗了弗萊哲，但也不夠，因為弗萊哲一年前才輸給阿里，不算甚麼。

　　要跟阿里對決，就必須先通過吉米．楊格（Jimmy Young）這一關。

　　這傢伙生涯34勝19負，只有11次KO對手，根本就不夠看。這場比賽也無聊之極，就看著吉米不斷地虛晃拳頭，福爾曼也虛晃拳頭，一直猶豫不敢出拳。吉米本來就是小雞雞打法，一直閃躲，躲不掉就鑽進繩底，只會趁對方猶豫的時候突然來一個刺拳得分。福爾曼猶豫之下，反而讓他打得虎虎生風，還不小心被他擊倒一次。比賽竟被拖到時間結束。

　　當裁判宣布福爾曼輸給楊格的時候，他完全不敢置信。回到休息室，他腦中一片混亂。來來回回踱步著，從來都沒感覺這麼熱，更衣室的天窗都打開了還是無法解熱。經理、訓練師、助手不斷地安慰他：「沒事了，喬治。」「你會好起來的。」「下次一定會贏，別擔心。」

　　他推開他們，朝淋浴間走去，因為沒熱水，沖冷水會讓他休克，所以他們趕快抓住他的四肢不放。但福爾曼掙開他們，衝著冷水大叫：「哈里路亞，我乾淨了，哈里路亞，我重生了！」

　　他口中不斷朗誦著聖經的章節，然後告訴每個人他多麼愛他們，赤裸著身體，強迫著親吻更衣室的每個男人，說我愛你。

　　然後他暈倒過。

　　他終於瘋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