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王]女客 01

嘩啦地一聲，一輛車從路邊飛馳而過，積在坑裏的水四濺，打濕了他的長褲。

「汪！」

他苦笑著，彎腰去摸摸跟在身邊的大黑狗，大半的水都濺在牠身上。

黑狗離了他幾步，抖著身子把水珠甩開後，重新跑上前去跟在他身邊，靠著馬路的那一頭。

「赤，走裏邊吧，等下又濺得一身水。」他低頭朝牠開口。

叫赤的黑狗有一雙黑亮的大眼睛，抬頭看他的眼神像是在說你才不應該被濺得一身水，他只是無奈地笑笑。

連下了三天雨，天陰得很，烏雲滿佈在空中，像是抬頭就可以碰著雲，他沒帶傘，一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裏，提著他剛剛趕在超市關門前買來的東西，腳步悠閒自在，跟拎著傘急忙趕路的歸客不同，大家都想趁這難得停雨的時刻趕忙衝回家。

時間已經有點晚，街上幾家店都在打烊，幾個鄰居見了他朝他打招呼。

「軒珞，買菜呀？」

「是啊。」他笑笑地回應。

軒珞住的地方是條小小的老街，說是路太大，說是巷子也沒那麼小，一條街上什麼店都有。

一間早餐店開了二十幾年，中西式都賣，幾年前路口開了家24小時的便利商店，隔壁有家自助餐，而他開了間小麵館，再過去幾戶是間文具店，旁邊則是家洗衣店。

幾年前婆婆還在的時候，這裏是家小雜貨鋪，後來路口的李爺爺過世了，他的孩子們回來把老房子打掉重蓋，裝潢得閃閃發亮，全天候掛起白綠紅相間的招牌，把一到入夜就黑漆漆的老街照得一清二楚。

有了漂亮的便利商店，誰還去雜貨店買東西，他便乾脆收了雜貨店，改開起麵館，守著婆婆留下來的家。

軒珞只要經過那家閃閃發亮的便利商店，總忍不住朝裏頭望去，明亮的擺飾和年輕店員的笑容，看起來就讓人覺得愉快。

走回自家小小的麵館，玻璃門拉得半開，他想大概有外帶的客人，在他跨進去之前，赤衝上前去擋在他身前，伏低了身子從喉間發出警戒的低吼聲。

他抬頭一看，一個女客站在櫃台前，聽見赤的吼聲，有些害怕的往裏頭移了幾步，而櫃檯裏他請的年輕夥計，臉色看起來比那位女客還要蒼白。

軒珞抬眼去看牆上的鐘，九點整，彎腰拍拍赤的頭，「嚇著客人了。」

「老老老老老闆……」年輕夥計不曉得為什麼，連話都說不清楚。

他笑笑地走進門，「小俞你怎麼話都不好好說，有客人在呢。」

「我我我我我……」被叫小俞的年輕人，牙關顫抖著不知道想說什麼。

軒珞只輕拍小俞的肩，「幫我帶赤去散步。」

「汪！」赤不滿的吼了聲。

他只揮揮手，「快去，別杵在這。」

小俞貼著牆走到門口，不太放心的看著軒珞從容的走進櫃檯洗手，朝著剛剛的女客開口，「跟昨天一樣嗎？」

女客緩緩的點頭，身上一襲陳舊的白洋裝有些發黃，低著頭長髮披肩，連臉都看不清楚。

小俞在門口抖了會兒，「老、老闆……要不要、我叫應哥下來……」

他仍然一臉溫和地笑，「阿應在睡，你現在叫他是想死，快帶赤去散步，給我買杯咖啡回來。」

「是……」小俞轉頭就跑了出去，赤瞪著裏頭看，等軒珞抬起頭來，皺著眉望了牠一眼，才垂下尾巴跟著小俞走。

他撈著鍋裏的大骨湯，特意濾得乾淨，沒一點肉沫，放到爐上加熱，然後轉身去取了個保溫瓶出來，用熱水消毒一下，接著關了火把湯倒進那個保溫杯裏，蓋好遞給那位女客。

她只是低著頭沒有伸手去接，也沒有反應。

他笑了笑，「餵孩子的吧，用塑膠袋不好，明天再拿這杯子來還我就好。」

女客的反應一直有些遲鈍，也許是在考慮，過了半晌才輕輕點頭，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千元鈔，放在櫃檯上，拿著保溫杯頭也不回的走了。

他看也沒看那張千元鈔，伸手關了招牌燈，擰了抹布來擦桌。

好一會兒才見赤跑進來，在店裏到處嗅著味道，小俞偷偷探顆頭來看，小小聲開口，「老、老闆……那、那個……走了嗎？」

軒珞笑著罵他，「什麼那個？客人早走了。」

小俞這才拍拍胸口跑了進來，「嚇死我了。」

小俞把咖啡遞過去，拿走他手上的抹布，「老闆我來吧，你喝咖啡。」

軒珞接過咖啡，拉了張椅子坐下，赤走過來偎在他腳邊趴著，他伸手揉揉牠的頭。「你啊，就是愛操心。」

小俞本以為老闆在跟他說話，一回頭發現他是在跟赤說話，搔搔頭走回櫃檯裏洗抹布，一個抬頭看見櫃檯上有張紙，哇地一聲叫了起來。「哇啊─────又來了！！！」

他被小俞的叫聲嚇得差點一口咖啡吐出來，邊用手抹過唇邊濺出來的咖啡，邊急忙開口，「你小聲點！要是吵醒……」

話沒說完，一只鍋蓋不曉得從哪裏飛了過來正好砸在小俞頭上，打得他眼冒金星，可是連喊痛也不敢地馬上蹲在地上雙手抱頭，「應哥對不起！」

軒珞苦笑著，「起來就起來了，你打他幹嘛？」

從裏門走出來的男人不爽的瞪著地上蹲著的小俞，一臉看起來還沒睡醒的模樣，伸手順順本來就亂的頭髮，高大的身軀幾乎頂到門框，一身好體格只穿著洗到白的Ｔ恤和長褲。

揉揉眼睛邁著長腿，走到他身邊一屁股坐下來，伸腿踹向蹲在他腳邊的赤，順勢就倒在他膝上。「……吵死人了。」

赤的反應很快馬上跳起來閃過他的腿，退了一步惡狠狠的瞪著那個人，他只安慰的朝赤擺擺手，拍拍另一頭的椅子，赤心不甘情不願的繞到另一頭去偎在他腳邊，他伸手揉揉毫不客氣躺在自己腿上的男人凌亂的髮，就像在摸赤的頭一樣溫柔。

小俞小心地從櫃檯後面冒出半顆頭，他笑笑地小聲開口，「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來做就好，幫我把鐵門拉上。」

「喔、喔喔。」小俞小心的站起來，確定那男人不會再朝他扔東西，小心翼翼不敢發出聲音的從櫃裏拿出他的包包，走去按了鐵卷門。「老闆我先走了。」

「辛苦了。」

「老闆……」

「嗯？」

「那、那個……怎麼辦？」

他抬頭看見小俞指著櫃檯上那張黃澄澄閃著亮光的紙，笑了笑地回過頭，「沒事的，我一會兒處理，你快回去吧。」

「喔，老闆晚安。」

小俞彎腰鑽過還在下降的鐵門出去，小小的麵店啪啪啪幾聲燈光自動暗了下來，他皺了皺眉，左右看看不知道是哪個的傑作，「要我說幾次，有手有腳的自己起來關燈，別偷懶。」

沒有人承認，他撇撇嘴角，推推兩顆都偎著他的頭。「起來，要睡都上樓去。」

腳下那個比較聽話，站了起來慢慢地朝裏頭走，他推推膝上躺著的那個。「阿應，起來了。」

「……好麻煩。」軒應半晌才含糊地開口，被他推了幾下終於坐了起來。

「站起來，去關燈，然後上樓，睡覺。」他瞪著軒應，用著像是命令小孩的語氣。

軒應坐了一會兒，才慢慢站起來，嘴裏喃喃抱怨著什麼，卻仍舊乖乖拖著腳步去關燈。

軒珞無奈的搖搖頭，站起身來走向櫃檯，伸手要去拿那張紙的時候，手還沒按上櫃檯，那張有些厚度又粗糙的紙卻一下子輕巧的從他手下滑開，凌空飄了起來。

他怔了一下，看著那張紙從下方開始像是被水浸濕一般地軟化，很快的水順著纖維迅速爬滿整張紙濕成一團，最後化成泥水落到水槽裏順著下水道滑去。

他無奈的抬頭望著那個拖著腳步的男人。

「別碰那種東西。」軒應回頭望了他一眼，「睡覺了。」

「你去吧，我還要收拾。」他嘆了口氣，把今天賣剩的湯拎起來，才剛抓起鍋柄，兩隻比他粗上一倍的手臂從他身後抬起了鍋，再拖著腳步慢慢走進廚房。

他笑了笑，讓他去處理，自己動手刷起爐檯，想著明天要燉些米湯，邊扯開喉嚨，「赤～准你下來幫忙。」

一個紅頭髮的年輕男人三二步從後頭的樓梯跳了下來，快手快腳的幫他收著鍋盤，沒幾分鐘他還刷著爐子，就聽見廚房裏打了起來。

雖然大概一天要上演三、四次，他還是只能嘆了口氣。

「不要在廚房打架！」

＊＊＊

隔天雨小了點，外邊的自助餐剛好公休，於是客人比昨天多了些，一整晚忙個不停，還不到八點早上包的餃子餛飩就全賣完了。

「俞哥哥，我要六個餃子。」文具店老闆的獨子小翔，睜著大眼睛望著小俞，墊著腳尖把手上的保鮮盒放在櫃檯上。

小俞朝小翔露出笑容，「小翔對不起，餃子跟餛飩都賣完了，哥哥下麵給你吃好嗎？」　

小翔喜歡吃餃子，只能轉頭朝另一頭皺起一張小臉，「珞哥哥我想吃餃子。」

軒珞轉身開了冰箱瞧瞧，側頭望向小翔，「小翔，你多等一會兒，珞哥哥包蝦仁餡給你好嗎？」

小翔用力點點頭，露出大大的笑容，「好！」

小俞拉了張凳子給小翔，「你這小鬼真是，坐著等吧，老闆包好餃子還得下鍋。」

小俞看著軒珞從冰箱拿出所剩不多的肉餡，不管是白菜還是高麗菜都剛好用完了，但是軒珞總是可以拿有限的材料變出新花樣，這也是他放著飯店實習不去，跑來這間小麵店打工的理由，同學都笑他神經病，他也不想理會或解釋，他想學做菜又不是想學當招待，他才不想讓那些笨蛋知道他家老闆有多會煮菜。

軒珞從冰箱裏拿了幾隻蔥切細，加上薑末揉進肉餡裏，拿了餃子皮包了肉餡，每隻餃子都塞了蝦仁進去。

小俞悄悄嘆了口氣，水餃一顆也不過賣三元，賣給熟人還常去尾數，有時候根本就忘記收錢，而且他這老闆的個性也奇怪，只有做給熟人的才做得特別好吃，賣給客人的像是故意做得普通，所以他們生意一直不特別好，但也不差。

不過這樣也好，他才有時間黏著老闆，讓軒珞教他些獨家密方，雖然老闆那三個哥哥真的奇怪到不行，還一天到晚欺負他，但只要可以在老闆身邊學習，他忍辱負重是值得的。

小俞把下好的麵端給客人，結了一對夫妻的帳，抹了桌子回來的時候，軒珞已經下了餃子。

他偷瞄了下鍋裏剩下的餡大概還可以包二十來個，笑嘻嘻的黏了過去，「老闆，我把餡包完好嗎？」

軒珞知道小俞想吃，笑著點點頭，小俞歡歡喜喜的洗了手包餃子。

小俞包著餃子，想等下可以留下來吃個宵夜再回去，高高興興的抬頭看了眼鐘，正好九點整，他抖了一下，想起前三天，每天這個時間……

小俞慢慢的回頭，看著大門，空盪盪的，他鬆了一大口氣，再抬眼的時候昨天那個女客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櫃檯前。

「嗚哇─────！」小俞嚇得退了二步撞到牆，雙手顫抖著卻沒摔了手上的餃子。

軒珞側頭瞪了小俞一眼，沒好氣的開口，「還叫，等下把阿應吵醒了你還挨不挨揍。」

小俞放下餃子連忙掩住嘴，一邊側頭確定軒應沒被吵醒。

「應哥哥又在睡覺啊。」小翔好奇的向裏面望了眼，裏門只掛了門簾，方便進出，從前檯可以看見通二樓的樓梯，老闆一家就住在樓上。

「是啊，他睡得早。」軒珞笑著把浮起來的餃子撈進保鮮盒裏，滴了圈麻油，香氣四溢。

「小俞，這麼晚了，陪小翔回家。」他把保鮮盒塞給小俞，邊低頭警告似的瞪著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裏門邊，發出低吼聲的赤。「你跟小俞去散步。」

赤睜著黑溜溜的大眼睛，不太滿意的抬頭望著軒洛。

「乖，快去。」敷衍的在他頭上摸了兩把，他回頭來看著一直站在櫃檯前低著頭沒反應的女客人。

「跟昨天一樣嗎？」

女客人緩慢的點點頭，把昨天的保溫瓶慢慢的放在櫃檯上，一雙手蒼白到沒有血色。

他洗乾淨手，順便先把那個保溫瓶拿下來，果然也沒洗。「妳等我一會兒，我先洗好再給妳裝湯。」

女客人沒反應，他只低頭把保溫瓶洗乾淨，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女客人突然急速的後退，飛也似的平平飄到店裏最遠的角落，軒珞只一怔，馬上抬起手來擋在裏門的方向，「沒事的，他不會傷害妳。」

軒珞側頭無奈的盯著不曉得什麼時候沒聲沒息站在裏門口的軒應，這傢伙可沒有赤聽話，「不是睡了？」

軒應抓抓他一頭亂髮，目光一飄，一張凳子從店裏咻一下滑到他身後。在那張凳子坐了下來，軒應抱怨似的開口。「……那些笨蛋都不在」

「……你給我乖乖坐著。」軒珞忍著罵他的念頭，回頭去打開悶燒鍋，把鍋裏的湯撈到保溫瓶裏。

繞過軒應走近女客人，溫和地開口。「孩子滿月沒？」

她遲疑了很久，才緩慢的搖搖頭，他輕嘆口氣，把保溫瓶舉到她面前，「沒滿月老喝大骨湯不好，我熬了些米湯，喝這個吧。」

抬手接下他的保溫瓶，又拿出張千元鈔給他，軒珞只是苦笑著擺擺手，「收著吧，我用不到。」

她慢慢的把錢收回來，過了好半晌才朝軒珞低了低頭，「……謝……謝。」

軒珞看著她慢慢的走出去，忍不住開口，「放手吧，再這樣下去，孩子會死的。」

她停了停腳步，但沒有任何反應，又慢慢的走了出去。

軒珞嘆口氣，孩子沒足月的話，這可是個大麻煩，苦惱著走回櫃檯裏，看見軒應坐在凳子上靠著牆居然還沒睡著，正打算開口罵他要凳子不用手拿的時候，軒應皺了皺眉。

「一屋子臭味。」軒應抱怨著，在軒珞還沒把不可以說出來之前，屋裏的燈一下子啪啪啪地全熄掉，黑暗之中只看見浪花翻滾，巨浪高高揚起在店裏滾過一圈，然後嘩啦啦地從大門全潑了出去，正中一人一狗。

小俞睜著眼睛張著嘴巴，呆呆地站在店門口，看著燈啪啪啪地又閃開來，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上下左右尋找水源。

「阿應！！！！」軒珞氣得抬手用力打在軒應腦袋上，「我講過幾次不可以這樣了！」

「老、老闆……應哥又洗地嗎？」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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