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9/10/12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返校》的電影課:「可是現在只剩下你一個人了喔。」

《返校》是一部電影,但電影中還有另一部電影,當方芮欣把書交給白教官後,穿上喜愛的洋裝,去電影院買了張票,進場時電影已經演到一半了(明明說那是她唯一期待的事情,卻還是遲到,顯見根本不在意電影演什麼)。雖然那部黑白電影的畫面只出現幾秒,但那場戲相當關鍵,作為最後揭開謎底的轉折戲碼,也讓不少人看到雞皮疙瘩,這也是我玩遊戲時印象非常深刻(被嚇到)的一段情節—從沒有人變成滿滿的人,但這些人都是死人。
這種戲中戲、影中影的手法,在電影中非常常見,導演或編劇經常會透過電視、電影院、課堂投影等方式,在電影中又放另外一部電影,通常與情節沒有直接關係,多是反映故事發生的年代背景、向導演自己喜愛的導演及作品致敬,或者是讓兩部電影產生一些連結性。
舉兩個近期的例子,本屆奧斯卡最大贏家的《羅馬》(Roma)在電影院裡撥放1966年經典喜劇《虎口脫險》(La Grande Vadrouille),反映了故事時代與地區,《虎口脫險》是法國最暢銷的電影之一,在那個年代的墨西哥法語區想必也深受歡迎;剛獲得威尼斯金獅的《小丑》(Joker),湯瑪斯.韋恩出席慈善晚會看的是1936年卓別林的喜劇經典《摩登時代》(Modern Times),這是一部虛構未來時代的電影,透過喜劇的方式諷刺資本主義將人工業化的情節,同時也因為是一部喜劇,卓別林在戲中極盡出糗,也反映了「小丑」的論述。
回到《返校》,方芮欣去電影院看的是1962年的台灣黑白電影《兩相好》,由李行導演,大多數觀眾可能也不記得它在演什麼,但應該記得有看到「長頸鹿」,很像類似動物園的場景,其實這算是導演徐漢強的彩蛋,因為他過去拍過的七部短片中,每一部都有出現長頸鹿,而他首次拍攝長片留下這個標誌。
除了長頸鹿外,《兩相好》這部電影其實與《返校》有著彼此呼應的間接關聯,電影講述一個外省籍的中醫師與本省籍的西醫師兩家診所比鄰而居,兩個家庭的語言不通、文化相異、醫術無干,生活過程不免有些嫌隙,不過隨著生活久了,兩家的孩子互相喜愛上對方,起先家長對於省籍成見而阻止兩人交往,但愛情的力量難以阻擋,最後兩個原本水火不容的家庭,卻因為下一代的相愛而和解更結為親家,電影展現出族群融合、多元包容的意涵,但背後當然代表著當年省籍情結確實是台灣這塊土地很大的裂痕。
之所以選用《兩相好》,一來是因為年代與《返校》的故事時代相同,再來是因為有長頸鹿,但這兩個都不是重點,重點在於《兩相好》裡族群和解的意義,和《返校》放在一起來看非常的重要。
然而,這個重要對比性映襯,有截然不同的兩種解釋方法。正面解讀的話,或許導演想表示,只要願意接納與改變,不同族群間的隔閡、代溝也能逐步的迎刃而解,即便台灣曾經有過這樣一段傷痕的歷史,但我們都沒有放棄,和平共處、彼此友愛與尊重的未來,對於那段歷史可以有驚悚懸疑的呈現,但也能拍成燦爛溫馨的電影,這也是為什麼住在眷村外省軍官的女兒方芮欣,會與一個留學返國的左派知識分子張明輝談戀愛,因為愛是超越一切的力量。
不過,這樣的解讀連我都無法說服自己。就在《兩相好》放了幾秒後,方芮欣說:「你終於不會丟下我一個人了。」身旁的張明輝說:「可是現在只剩下你一個人了。」然後,投影片很快就跳片,變成了老師與讀書會的同學被逮捕押上軍車的畫面,《兩相好》就像是一個虛幻的假象,藏在這個捏造、虛構的和解溫馨下,其實是台灣人民被逮捕、槍決的事實,《兩相好》確實是當年健康寫實風格的電影代表作,希望帶給社會正面的力量,但是這真的有助於社會的和解嗎?
《返校》這場戲無遺提出了強烈的指控-那個年代的當局政府透過電影催眠人民,社會是和藹可親、國族是共榮和平、國家充滿了自由與愛等等,這些正面的力量,都成了白色恐怖最大的反諷,政府並沒有真的要人民過這樣的生活,只是藉由娛樂文化洗腦人民不要去想現實的殘酷、威逼、壓迫與戒嚴,而始終都不願意面對事實的方芮欣,終於在這裡戳破謊言。而這樣的解讀雖然更貼近,但卻也很危險,因為白色恐怖或許造成省籍對立,但它絕對不是只有省籍問題,當年有許多同樣是外省人的政治受難者,如果侷限拉回到省籍中,那作為一部歷史電影是非常危險且錯誤的事情,當然,如果是類型電影可能就算了。
這段剪輯確實非常精彩,音效與美術也都讓人雞皮疙瘩、毛骨悚然,用魔幻寫實的方式,讓方芮欣看著自己最愛的人被自己親手害死,最後走向結局,不過這部電影到這裡算是最高分了,電影課不是要說電影中的電影,而是要和各位討論《返校》到底是一部怎麼樣的電影?
老實說,看到最後這一段我才篤定電影敘事結構的缺陷,電影或許為了呈現遊戲解謎式的敘事方式,以一種非常斷裂,接近於表現主義的方法在拍攝不少關鍵的情節,而且沒有多做解釋,甚至可以說只是為了神還原而把它從遊戲搬到電影,卻缺乏了遊戲的敘事脈絡,讓沒玩過遊戲的觀眾絕對會一頭霧水、錯誤理解。
電影分為「惡夢」、「告密者」、「活下來的人」,仔細回想這三個部分的連貫點非常的牽強、極度讓觀眾出戲,在遊戲裡面斷裂、重複與解謎的關聯緊密,玩家會持續參與劇情的推進,甚至是可以停下來多想一些,但是在電影中不行,觀眾是被動的接收這些破碎的訊息,或許少部分的人可以勉強組織,但絕大多數的人只能看懂一個大概,倒轉、虛實交錯、重演都會成為觀眾看這部電影的累贅,但又不得不說這可能是忠實還原遊戲最好的方式。
但為了還原遊戲,卻犧牲了非常多電影的元素,人物無法完整建立、劇情破碎化等,為了補足這些缺漏造成的電影空洞,只好在電影的最後結局,把它用極為淺白直接的方式講出來,可以說淺白到失去了故事的美感,以及歷史的省思空間,用很粗暴的方式把省思完的結論丟給觀眾,觀眾有非常多種,有些玩過遊戲、有些沒有,有些瞭解白恐歷史、有些完全不懂,有些政治立場偏獨、有些則偏統,這些也都不是二分法,而是坐落在光譜上面。
當一部作品要談論歷史的轉型正義時,前面沒有充足的故事與知識,而是突然把結論丟出來,就讓這部電影的成就大為打折,沒辦法成為台灣的《謊言迷宮》或《辛德勒的名單》,因為它的理念先於故事,而當故事無法撐起來,理念也就潰散了,這是電影很大的禁忌。
返校的遊戲一共有兩個結局,一個是方芮欣自殺,另一個是方芮欣與魏仲庭活下去,相較於電影的直白,遊戲中白色恐怖只是一個背景的設定,更多是著重在人物的選擇與愛恨忌妒上面,看似很像淡化了政治元素,其實反而加深了玩家理解這段歷史的可能性與隱喻性,然而電影最後加了自己的結局,把方芮欣變成地縛靈,不只不要忘記,張明輝的遺書還要「致自由」,老實說這三個字根本就不是張老師寫給方芮欣,而是徐漢強想寫給觀眾看,可能可以說突破了第四道牆,但我卻覺得那是忍不住要說理,讓故事頓時分崩離析。
我在開課前最一開始時就說,自己看了三次《返校》,第一次看完佩服於電玩改編的成功與娛樂性質,但第二次看完開始擔心大家雖然被娛樂、感動卻未必了解背後的核心,第三次基本上確定了這個問題,但我只能給出「台灣人都必須看的電影」這樣的結論,之所以強調只屬於台灣人,是對其他國家文化來說,這部電影缺乏了普世性,很難把故事的感動帶給其他觀眾。
老實說,多數充分認識台灣白色恐怖歷史的人,應該多多少少感覺這部電影演得太直白,甚至是膚淺了些。這樣的直白,讓電影變得真的只像是一部驚悚的類型電影,而少了從驚悚中看到歷史反思的深度,這樣的驚悚類型電影的後果,就是不了解的人會用自己的方式解讀故事,無論是經歷過白色恐怖的受害者或加害者,可能都很難從電影裡面找到自己的位置,以及更多可能。
對於死忠的國民黨支持者而言,他們仍可以被這部電影給娛樂,因為對多數觀眾來說這既不真實,而且也缺乏了脈絡,正如同過去「白色恐怖」被略而不談,現在雖然談了,卻像是在講都市傳說的鬼故事般,並無太大幫助。
原先我對遊戲改編並不期待神還原,更期待能破除遊戲敘事的框架,重新編寫出一個完整的、屬於電影的劇本,觸碰政治在台灣早已不是一個問題,但我們或許應該試著讓政治變回一個命題,多年來台灣的兩黨政治造成選民彼此的成見,幾乎是壁壘分明、水火不容,然而政治不是是非題,民主不是只選黨不選人,只看人而不就事論事,《返校》失去思考空間,也就同時失去了更多詮釋的可能。
2017年1月,大三下學期,我暑假剛從綠島人權文化園區(現為國家人權博物館白色恐怖綠島人權園區)實習結束,雖然實習只有短短一個月,但那年夏天對我的人生卻是相當巨大的改變,老實說,我對於歷史的認識也停留在高中課本,記得那些年份、事件和選擇題的答案,但從沒想過歷史到底是什麼,也沒想過台灣民主化的過程到底經歷了什麼,而這些謎底都在博物館裡獲得了解答,也因此當我看到了台灣本土團隊製作的遊戲《返校》以白色恐怖為背景,不太懂電玩的我,迫不及待的下載了Steam、辦了帳號、用郵局的金融卡付款,當天晚上嚇得半死的把遊戲給破關。
遊戲與電影,同樣都屬於娛樂文化的一種媒介,讓大眾有機會接觸歷史的關鍵,在遊戲裡面,即便對於歷史一知半解、白恐一無所知的玩家,仍可以獲得與理解的人一樣,甚至更高的遊戲樂趣,然而在電影中,卻已經挑好了他的觀眾群,他替某種政治正確果斷的發生,卻沒有讓另一邊的聲音在電影中被還原,而這樣的故事缺陷,或使仍源於台灣對於轉型正義不夠充分,所謂原諒與往前走,應該要讓每一個立場不同的人都能對話、發聲,互相理解彼此經歷的經驗,並判斷那些經驗的當代公平正義的意涵,要如何還給過去的錯誤一個相對正確的結果。
事實上,台灣對於「轉型正義」的研究論述幾乎可以說是非常成熟,而在國際間對於這樣歷史改編為電影的詮釋往往更為嚴肅且深層。特別是德國,幾乎每年都會看到一兩部優秀的轉型正義作品,像是《謊言迷宮》、《希特勒回來了》、《無主之作》等,而在韓國則以歷史紀實的方式,來提供觀眾重新理解那段歷史的故事,《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華麗的假期》、《1987》。
我得強調,《返校》並沒有拍得不好,在氣氛營造、美術、劇本、演技上仍然表現的相當出色,可能是近年來最好的台灣電影,只是娛樂性吃掉了許多論述的層次,除了那些數字的彩蛋、美術的考究、旁白的廣播,觀眾很難從這部電影得知更多東西,也沒有賦予這個故事更多的當代意義。
不過,《返校》應該被看做一個開始,台灣電影改編電玩的開始,台灣人從本土的歷史尋找題材的開始,《返校》的成功,或許可以成為一個新的典範,讓台灣轉型正義的電影,能持續出現,成為下一代的觀眾,理解台灣這座島嶼歷史的重要媒介。
歷史是當代重新詮釋記憶的方式,加害者總會希望受害者把傷害、忘記,撫平傷痕,看似安撫受害者康復痊癒,事實上是害怕錯誤被記得的記憶,我們之所以記得歷史不是為了擊敗誰,而是希望不要再有更多的受害者出現。這其實不難理解,就跟我們被霸凌、偷竊、性騷擾必須把他只出來一樣,我們不能縱容加害者,持續為非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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