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18|閱讀時間 ‧ 約 84 分鐘

劉仲敬訪談 015 @ 20181212 論歐洲與鄭成功

    20181218陳醫師訪談劉仲敬第15集整理文稿
    簡體文稿:
    影片連結
    主持人:臺灣陳易宏醫師
    發佈時間:2018年12月18日
    整理者:三馬兄
    主持人:最近歐洲發生很多怪異的事情。法國的黃背心運動,感覺政府根本失能無法控制局勢。德國默克爾下臺,但繼任者跟她實在很像,無法產生中間偏右政府。德國財政部長紹爾茨(Olaf Scholz)上個月還提議,法國放棄聯合國安全理事會常任理事國席次,轉交給歐盟。一國部長竟有如此腦殘的提議。感覺歐洲的核心正在美國的保護下費拉化。有一位推友目前在德國,他是還在大學念書的博士候選人,對於繼續待在歐洲的前景有點迷惘。請您聊聊,如果現在人在歐洲,該做什麼準備。
    [00:00:00]劉仲敬:首先,黃背心的問題跟馬克龍本人毫無關係,讓任何其他人來做也是一樣。馬克龍本人是,他上臺的時候的支持率是很高的,但是一上臺以後支持率就很低了。他上臺是為了提出一個既不屬傳統左翼又不屬傳統右翼、又不屬勒龐那種帶有危險色彩的新右翼勢力的一個妥協候選人,他之所以能上任就是因為他好像什麼都不是。他能夠上臺就說明一個問題:選民其實是對什麼人都不滿意,但是對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又不願意支付代價。因此他們無論選誰出來,都只是得到一個米蘭·昆德拉所謂的那種意象形態上的公關性質的滿足,他註定是一個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人。
    [00:00:49]黃背心的事情根本不嚴重,按照巴黎歷來發生的各種騷亂來說的話,這只是一個極其輕微的事件,但它表明了法國政治體制本身的癱瘓。這個政治體制的癱瘓,除非摧毀共識政治本身,是無法解決的,但是又沒有人願意摧毀共識政治本身,這是一個僵局。按照歷史上的一般先例,僵局所導致的癱瘓,得到利益的總是根本不在傳統博弈當中的第三方。傳統方面的博弈都是誰也動不得,而不在這個格局之內的其他方面根本不受原有遊戲規則的約束,我高興怎麼幹就怎麼幹,自然而然就會吸收資源,在體制之外而不是體制之內成長起來。就像是,現代的哺乳動物不是爬行動物當中任何一支的後代,而是在爬行動物全部滅亡以後,在當初被爬行動物擠到邊緣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動物的後裔發展起來的,未來的繼承者和長大的力量必然是這些小動物。
    [00:01:58]德國的情況也是這個樣子。歐盟就是德國,德國就是歐盟。歐洲統一的計劃一開始就是德國提出來的,只不過由於軍事上不能過關,所以折騰了好幾次。現有的歐盟實際上是當初十九世紀末期的大中歐計劃,本來應該在1955年左右就已經實現了,但是因為列強對德國都不能放心而沒有實現。但是即使是在德國被打敗以後,任何整合歐洲的企圖最後都會變成德國中央銀行的霸權,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他們如果想拒絕這一點的話,就得接受美國的霸權或者俄國的霸權。於是兩害相權取其輕,最後還是勉強接受了德國的霸權。但是德國人搞出來的這個結構很顯然一開始就像是神聖羅馬帝國一樣,是很容易陷入僵局的,然後他們果然就陷入僵局了。
    [00:02:47]歐元的實質力量是德國馬克,因此也就剝奪了德國以外的其他各國的貨幣發行權。對於那些企業競爭力低於德國企業的南歐各國來說的話,這意味著德國的產品會擠垮他們的所有產業,使他們的企業家和工人都要去吃福利。然後反過來,德國中央銀行通過貸款給南歐各國,維持他們的消費能力,然後用這些消費能力來購買德國企業家生產的產品,使德國征服了歐洲。但是同時,它又不得不背上把南歐和其他國家的福利和難民都背起來的這個負擔。實際上等於是悖入悖出,左手得到的東西又由右手扔出去了,結果搞成一種所有人都沒法滿意的局面。
    [00:03:32]當然,在這種情況下就只能搞既成事實了。你要想整個推倒體制重來,成本是很高的,麻煩是很大的。這就是說,凡是擁有既得利益的各方在這場遊戲中都是輸家,因為你很難犧牲原有的既得利益去另起爐灶;而原來沒有既得利益的人,因為你想怎麼幹就怎麼幹,原來相互之間咬在一起的各方誰都不能抽出手來對付你,所以在這個局面之下你必定會長大。這就出現了一個體制性癱瘓的問題,在體制性癱瘓的情況下,得到好處的人就是體制外的人。
    [00:04:10]在體制內的所有人都是輸家,而輸家也有大輸和小輸之分。在這種情況下,輸得最多的就是那種剛剛沾上體制的邊、還不足以分紅、但是卻已經有了分紅希望、因此不大捨得放棄的人。像他就是屬那種人,他那個博士資格剛好像是科舉時代的舉人資格一樣,剛好可以做官而沒有做上官,這個資格足以使他比如說在王朝末路的時候還捨不得放棄這個可能存在的官。但是正因為如此,他可能混得還不如根本無官可做的其他人,其他人看到形勢不對就自己跑了。而他又不能像是大學士翰林那樣從這個既得利益體制中間,就算是亡了國也還能分到一定的好處。他只能夠分到一個空面子,而這個空面子卻足以罩住他,使他不能夠另外走別的路,因為沉沒成本已經太大了。
    [00:05:05]所以,這就是一個很糟糕的局面,是一個要完的局面,這個局面像馬克龍的總統職位一樣是無法解決的。比如說,要解決這個問題就要涉及下面的一個問題:很好,我能倒轉時間機器把你送回十八歲那個時候嗎?你以後就不要去讀書了,幹點別的什麼。但是你回不到十八歲了,你的身體狀態和各種適應能力都回不到十八歲了。現在這個博士頭銜是你花了若干年的機會成本得到的東西,你很難捨棄它。但是我還是要對你說,因為你連體制內都不能算,只是一個士官生式的體制邊緣人,你在這個體制內不會再有什麼好處了。雖然你在三十多歲的時候重新適應很難很難,但是還是要比在五十多歲的時候要稍微好一點。
    [00:05:54]要是我是你的話,我就斷然捨棄一切了,自己去做一點走私貿易或者說是其他諸如此類的體制外活動。這些體制外活動適合不適合,要看你自己的性格如何,因為體制外的活動能不能搞成功,全看你所做的事情跟你自己內在的衝動和你自己的性格特徵能不能配合,它背後沒有一個安全網來保護你。不適合你,立刻就完。體制的特點是什麼呢?即使不適合,沒有關係,你可以坐下睡懶覺,安全網會像公共汽車一樣把你一路送到站,你只是不是特別佔便宜就是了。反過來,你特別優秀的話,也很難去搶司機的位置。體制外就完全不是這個樣子,就完全看你自己了。這是必然的,你拖的時間越長,沉沒成本越大,損失就越大。
    [00:06:44]不要說別的,我就說德國本國的博士,現在年齡大概在四十歲到四十五歲之間,有柏林自由大學那種第一流大學的博士文憑,在德國本土沒有任何工作,依靠做博士後研究過日子。所謂博士後研究,它不是一種職業,而是有一個項目你去做一下,分一筆錢。在這個過程中間,你可能有一個同居的女友,一般來說你們不會結婚,但是還可以用同居來滿足性需求,然後繼續混下去,等待下一個項目。德國自冷戰結束以後,四分之三的文科博士,特別是85%左右的歷史學博士,目前都處在這種狀態。這種狀態已經持續了長達幾十年,而且毫無改變的可能性。
    [00:07:31]我們要注意,冷戰並不一定是蘇聯倒臺,形式上看是蘇聯倒臺和社會主義失敗了,實際上它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成長成熟的國家社會主義、福利國家和共識政治整體性的崩潰。等於說是,蘇聯的水位比西方低一些,按照我的術語來說是相對的窪地和高地。洪水漲上來以後先把窪地淹了,於是體現為蘇聯的倒臺;高地暫時沒有被淹,於是高地上的人就宣佈我們勝利了,實際上他們雖然沒有被水淹,但是鞋裡已經感到濕了,都是這個樣子的。
    [00:08:11]社會主義和福利國家,包括大學擴招這些制度,都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產生的。社會民主黨的入閣,共識政治的產生,其實都是跟布爾什維克在俄國奪權是同一類型的事情。布爾什維克在俄國把自由主義者和社會民主主義者都殺光了,而在西方,社會民主主義者和自由主義者結盟來鎮壓布爾什維克,這就是西方的水位比布爾什維克高。但是按十九世紀的規矩,社會民主黨都是根本沒有資格入閣的。社會民主黨在西方入閣和布爾什維克在東方執政都是同一股洪水在不同地方的體現,只是在高地和低地反應不同。
    [00:08:49]然後1989年以後的發展使這個洪水的潮流退了下去,於是在東方就體現為蘇聯的整個崩潰;而在西方,儘管是由資產階級黨派和社會民主黨輪流執政或聯合執政,但是在精神上和制度上體現了十九世紀社會民主黨主要理想的福利國家和共識政治的整個體制陷入僵化和癱瘓之中。雖然像默克爾這樣的理論上的右翼政黨不是社會主義黨派,但他們執行的是共識政治的路線,而這個政治路線本質上是社會民主黨的路線。因此他們體現的癱瘓並不是右派或者說是資產階級黨派的癱瘓,而是社會民主黨整個共識政治體制的癱瘓。換上社會民主黨或者工黨過來,一樣的,而且只會更加嚴重。換上接受共識政治的資產階級黨派上來,同樣解決不了問題。這是一個僵化的局面。
    [00:09:45]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像某些天真的費拉右派所設想的那樣,什麼另類選擇黨之類的新右翼能夠起到任何作用。他們不靠譜的程度超過了基督教民主聯盟。所有的新黨派都是這個樣子的,你希望它是這樣的,但是並非如此。你得注意,歷史上出現的這些新生力量能夠站得住,都是經過殘酷淘汰的結果,你讀到的歷史潔本把這個殘酷的淘汰過程刪掉了。秩序的淘汰像市場經濟的淘汰一樣,會把大多數企業 — — 運氣不好的、設計有缺陷的各路企業都淘汰掉,只剩下極少數倖存者。然後這極少數倖存者,第一是制度上有各種優越性,第二是它比較切合當時的形勢,這兩者都具備的極少數出來了,後來的歷史書上記載的都是這些極少數。
    [00:10:37]像另類選擇黨或者像臺灣的時代力量,就是這些體制外勢力的一大撥候選人當中的一個。他們像是進入女性陰道的大量精子一樣,有幾千萬分之一將會變成未來的新主流,但是他們的淘汰率比起體制內的既得利益集團要高得多。既得利益集團有一個好處就是它的淘汰率很低,因為它已經穩定了。就像是,你已經當上了舉人,你做官是很有保障的事情,就不用像範進一樣一天到晚折騰了。有多少個秀才能夠變成舉人,或者說有多少個強盜能夠變成明太祖朱元璋?體制外的力量就是這樣的。你不能說看到天下已亂、看到一個山大王出頭就認准說,大明朝快亡了,真命天子就是他了。對不起,你以為他是朱元璋,其實他很可能是張獻忠。一百萬個張獻忠當中有一個朱元璋。你現在看到的這些另類選擇黨或者時代力量之類的,十成中間有九成以上都是屬張獻忠而不是屬朱元璋的類型。
    [00:11:41]這種集團因為缺乏歷史信用,像職場新人那樣,很容易做出荒腔走板的事情。在我心目中,他們就很像是戈登暴亂(Gordon Riots, 1780)的主角戈登(Lord George Gordon),很容易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戈登暴亂這件事情,狄更斯在一部小說中間曾經寫過。大體上是這樣的:英國傳統上講是以路易十四扶植的天主教勢力為首要的敵對顛覆勢力,堅決地剝奪了他們的政治權利,而且還規定說是,即使是國王的親兒子,是天主教徒也不能繼承。這就是說,像是全世界所有的政治共同體一樣,任何東西都是假的,只有政治是真的。哪怕是最硬的指標,放到政治面前都是一文不值的。
    [00:12:28]英國人被很多人認為是極度紳士,但是一到關鍵時刻還是急眼了以後也就毫不猶豫地使用了今天被很多人說成是共產黨特有的造謠手段。例如,詹姆斯二世是天主教徒,他老人家使廣大清教徒感到十二分的不爽,但是好在他老人家年紀大了,我們可以等他死,但是過不了多久他的王后又生了一個兒子,於是英國人就開始理直氣壯地造謠說,這個兒子不是他親生的,是私生子。這個學說沒有一點點的歷史依據、現實依據或者法律依據,純粹屬造謠,後來光榮革命以後大家也不提了,但是當時英國人在沒有辦法的時候普遍地採取了造謠的做法。這就說明,任何人到了緊急關頭都是不顧紳士風度和吃相的。
    [00:13:12]如果說要有哪個王子是私生子,可能紅白玫瑰戰爭時期瑪格麗特王后的那個在蒂克斯伯裡戰役(Battle of Tewkesbury, 1471)中死掉的愛德華王子倒有可能是私生子。因為她丈夫被說成是精神病人,也許是誣陷,但是長期沒有過夫妻生活,而且在王后帶兵打仗的時候他老人家總是躲在後面和安全地帶,兩個人很少在一起,所以這個王子倒有可能是私生子。但是從來沒有人懷疑過他的合法性,為什麼?因為誰是合法繼承者跟DNA沒有任何關係。
    [00:13:44]你的DNA跟你自己的關係,差不多就是你早上吃的麵包、意面或者牛排跟你下午打網球的成績的關係是一樣的,有關係但也沒有關係。有關係就是說,如果你沒有吃飽飯,你網球可能是打不好的;但是你到底是吃牛排、吃意面還是吃其他的,只要你不是餓得十分厲害,實際上你吃什麼都能夠打好,同樣的,你吃什麼都可以打不好。你這個人跟你那個DNA鏈的組成的關係,就好像是牛排麵條和你的體育成績的關係一樣。無論你的基因組合是怎麼樣的,你想要打好都是可以打好的,想要打不好都是可以打不好的。只有在嚴重到比如說是雙目失明或者嚴重殘疾的那種程度,你的基因譜才會對你的人身和性格產生實質性的影響。如果沒有到這種程度,就是說從一般醫學的角度來看你可以算是健康的,那麼你的基因譜是什麼樣的或者說你是不是你爸爸的親生兒子這件事情對於你的性格、能力和前途一點影響都沒有。
    [00:14:51]有一件事情倒是有影響的,就是你的父母和你周圍的社會承認不承認你是這個家庭的合法繼承人。如果他們全都承認的話,你的DNA根本就是無關緊要的事情。即使你是收養的養子,像是日本武士或幕府經常做的那樣,只要大家都承認你,那你就一點問題都沒有。即使你是真正的DNA複製品,但如果你是妓女生的或者小老婆生的,那你照樣也不行。所以愛德華王子的合法繼承權一點沒有問題,而查理·愛德華的繼承權卻成了問題,完全因為他就是一個天主教徒。他是天主教徒就意味著,他跟周圍的社區存在著不相容性,所以這個衝突就大了。即使你的血統一點也沒有問題,你的政治還是不能合格。
    [00:15:36]我們回到原來的問題,戈登暴亂當時最根本的問題是什麼呢?原先以天主教徒為假想敵的政治邏輯在拿破崙戰爭時期已經不復存在,拿破崙和法蘭西共和國不可能贏得英國天主教徒的忠心。英國天主教徒的忠心是因為他們擁護羅馬教廷承認的天主教君主,跟英國的新教君主和國會多數派的新教徒是不和的,而路易十四作為天主教會承認的正統君主,他可以利用這種分裂的局勢;但是革命的法蘭西共和國自己就在跟法國天主教會和法國正統君主路易十六和路易十八打仗,所以英國天主教徒和法國天主教徒當中的正統派跟法蘭西革命政權和拿破崙政權的仇比他們跟奧蘭治親王的仇要大得多。因此,路易十四能夠利用的東西,拿破崙和法蘭西共和國是不可能利用的。因此排斥天主教徒在政治上是不合時宜的,國會就取消了排斥天主教徒的立法。
    [00:16:47]但是這時候就有一個議員戈登跳出來,根據過時的政治邏輯說這是不行的,他發動倫敦的新教平民發動暴亂,包圍國會,然後就被國會開除了。這是很自然的,但是故事出在後面半截。他當然是屬一個另類的、違背兩黨主流派的一個黨派。他的邏輯就是,我要維護新教極端派的利益,即使是你們說拿破崙時代的形勢已經變了,我還是不能信任他們,一定要排斥他們。這麼說來,他應該是一個最極端、最虔誠的新教徒才對。但是過不了幾年他突然又改信了猶太教,這使他原來的支持者大驚失色。他的那些支持者原先願意追隨他的理由就是,別人可能是新教徒的叛徒,你看,你居然會跟天主教徒打交道,我們信不過你,就像是麥卡錫會說“你杜魯門總統居然跟赫魯曉夫談判,你是不是要背叛美國”是一個意思,但是他一定代表的是新教徒的硬核。結果他倒好,他不准我們去信仰天主教,但是他自己倒去信仰了猶太教,請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00:17:51]這就好像說是麥卡錫參議員本人在義正詞嚴地說羅斯福和杜魯門都是共產主義者以後、他自己面不改色地改信了佛教一樣的荒謬,但是這種事情就真的發生了。極端派很容易出現這種事情。例如,這種事情也的確發生在德國的另類選擇黨當中,另類選擇黨的一個大佬不久之前改信了伊斯蘭教。另類選擇黨的理由就是,德國的主流黨派對伊斯蘭教移民太寬縱了,然後搞到一定程度,他自己變成穆斯林了,你倒是說說看,這樣的政黨你應該怎樣信任它呢?但是這種情況也是不可避免的。比如說,有朝一日時代力量突然跑到中國去,變成比柯文哲更危險的統戰勢力,我是一點都不會驚訝的。
    [00:18:41]什麼叫做新生勢力?新生勢力就是沒有既得利益。沒有既得利益就是說,它在政治上沒有原則性。政治上的原則性是依靠既得利益來維持的。如果你背叛了既得利益,就像一個六十歲的老女人突然出軌一樣,她把她原先的丈夫、兒子和財產都拋棄了,這個損失太大;但是如果一個十八歲的小姑娘還沒有結婚,她隨便甩幾個男朋友算什麼事呢?新生的政治力量就像一個十八歲的小姑娘,它隨時改變路線,你拿它是沒有辦法的。如果說大英帝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顯得很有原則性,那是因為它家大業大,改變它原有的政策對於它在印度、馬來和全世界各地的藩屬來說是個不可接受的事情;而斯大林和希特勒的機會主義性格要強得多,就是因為他們是新生勢力,他們隨時可以面不改色地由反共產國際變成德蘇結盟,面不改色地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新生勢力都是這樣的,從利益方面是這樣,從性格方面也是這樣。
    [00:19:46]政治體是一個複雜的叢體,各種符號和標簽之間總是存在著大傳統和小傳統的張力。例如,假定今天的一個另類右翼,就是我現在正在開發的這些另類右翼,他跳出來說是美國或者歐洲各國的傳統黨派都不是真右翼,或者如何如何不符合我們的標準,因為他們如此地綏靖,如此地不重視武德,如此地搞社會福利,如此地寬容伊斯蘭教徒。那麼我就有一個合理地預言,這個人很有可能在未來的某一天皈依伊斯蘭教變成穆斯林,因為他不可避免地在有朝一日發現,最符合他這種標準的恰好就是某些(不是全部)伊斯蘭教派。這些伊斯蘭教派不像現在的主流基督教派那樣強調愛與和平,而是面不改色地會訴諸武力。這些伊斯蘭教派在福利國家當中沒有既得利益,他們不養懶人。除了給聖戰者的福利以外,他們沒有給一般人的福利。他們做事像另類右翼崇拜的以色列那樣乾淨爽脆,符合他們的價值標準。這種事情完全可以在任何地方發生,極端的兩翼之間往往暗地裡有相通之處,甚至他們在自己起家的時候都沒有發現,這種極端化的跳躍是很容易產生的。但是沒有辦法,假如你自己就處在這種狀態下,你確實是沒有辦法判斷。
    [00:21:24]所謂極端的意思就是體制外的意思。從共識政治的角度來講,所有不能被體制收納的勢力全都是極端勢力,因為他們必然是建立在破壞共識的某一部分的基礎之上的。例如像現在的歐洲或者說像現在的自古以來就像跟屁蟲一樣以追隨西方為己任的所有漢語的輿論界和學術界的知識分子和輿論領袖來說的話,我讓你負責回答一下伊斯蘭教到底是左派還是右派,我敢說沒有任何人能夠回答出一個合理的結論出來。我如果要給他們搗亂的話,我可以面不改色地在五分鐘之內證明伊斯蘭教是右派,然後再用五分鐘時間證明伊斯蘭教是左派。無論他們怎麼做,我都能使他們無法立足。當然這是一個很無聊的小把戲,它只是政治的表層,不是政治的實質。我現在對這一套輿論導向已經不感興趣了,但是說老實話,從技術上講這是一點都不困難的。這一點說明什麼問題呢?說明伊斯蘭教不在原有的共識政治的體系之內。所以,它的各個特徵,你按照原先共同體內部衡量左派和右派的標準來看是完全失靈的。
    [00:22:32]順便說一句,布爾什維克也是。布爾什維克在剛剛起家的時候,你就沒有辦法判斷它到底是左派還是右派。按照十九世紀的左派標準來看的話,它似乎很像是右派,因為我們現在看到的被普遍認為是屬左派標準的計劃經濟體制按照1914年的標準絕對是極右翼,是魯登道夫他們搞的戰時動員措施,傳統的第二國際的左派是最痛恨這種東西的。他們沒有料到列寧來了一個急轉彎,以極左派拿起了極右派發明的這套工具,然後他們就不知道該承認列寧還是不承認列寧。不承認列寧在理論上是完全可以站得住的,但是左派長期失勢,好不容易有一撥人掌握了政權,如果連他也打掉的話,那麼左派好像沒有拿得出去的人了。於是就有一派人主張,無論如何他還是我們左派;另一派人就主張,這種人比右派還要糟糕。這兩派的分裂從普列漢諾夫和羅莎·盧森堡時代開始橫貫了一百多年,儘管蘇聯已經死了,這個問題到現在還沒有解決。
    [00:23:40]伊斯蘭教也好,其他的什麼體制外勢力也好,也都面臨著布爾什維克在1919年的同樣問題:你不知道它是左派還是右派。它既不是左派也不是右派,因為左派和右派都是對共同體內部有一定既得利益的人來說的,超出這個範圍無所謂左派還是右派,它根本就在你的光譜之外。在原有的體制僵化但是無法垮臺的情況之下,體制外勢力就像是蘑菇一樣四處生長。但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舊體制會一點一點衰落,但是在它越過那個臨界點以前它是不可能倒臺的。而且它有可能真的不倒臺,它可能被體制外力量接一個輸液管輸液,以改頭換面的形式,像神聖羅馬帝國那樣,以一個痕跡器官的形式長期存在。這個過程所需要的時間週期無論如何是大大超出了一個人的生命所能容許的長度,對於人生決策來說它是毫無意義的。你只能說,你現在正處在一個體制衰弱、虛位化的時代,你在體制外另立江山是大有前途的,但是你也可能全軍覆沒。
    [00:24:52]按照這個推理能得出什麼結論呢?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你是怎樣一種人,決定了你要做什麼事情。很多人不太極端,不太極端的人一般是血氣不太旺盛的那種人,他沒有什麼極其強烈的“我非要不可”的東西,要也可以,不要也可以,這種人在大多數時候都是隨波逐流的。在比較穩定的情況下他就被主流意識形態和主流觀點帶著走了,在目前這樣的時代他就會陷入無所適從的狀態,就會變成日本所謂的宅男社畜,然後自動從社會邊緣一點一點淘汰和消失掉。血氣旺盛和欲望強烈的人在主流存在的情況下可能被主流帶著走,但在主流不存在的時候他必然會重新審視和發現自己,重新發現我是誰,然後他會開創出自己的一片新天地。
    [00:25:48]這一點你事先是沒有辦法判斷的,判斷這件事情就像是判斷你精液裡面的精子有哪些是不能生育的精子、有哪些是可以生育的精子一樣無法判斷。社會上的大多數人都像是工蜂和假精子一樣,他們不會有後代,他們起的就是工蜂的作用;只有極少數人才起的是蜂王的作用,未來的大多數都是這極少數人的後代。但是,你是哪種人,這就只有在演化論所謂的間歇平衡 — — 那個長期平衡和短期間歇的間歇段才能夠甄別出來。間歇時間段就是滅絕時間段,大多數品種在這個時間滅絕,能夠有後代的少數品種在這個時間繁衍出極大量的品種。那麼你是哪種人呢?你不知道。你將來會知道,等你做出來以後你就會知道。等你知道的時候,你其實已經做出來了。在你沒有做出來以前,你不知道。這個仍然像是上床以前你不知道你會不會硬起來一樣,等你知道的時候你已經沒有必要知道了。在你有必要知道的時候你不可能知道,別人也沒法告訴你。所以你就去碰吧,除此之外,根據歷史經驗是沒有別的辦法的。
    [00:27:11]主持人:我們的小學課本和中學課本裡面都有提到鄭成功,叫做延平郡王,據說他曾經是一個海盜或者走私貿易商。因為他非常忠於明朝,所以帶著一批部下去打清朝的官兵。後來在陸上沒有打贏,就跑來臺灣,開始屯田,把荷蘭人趕出去,之後臺灣就成為在清朝領土之外的一個明朝的復興基地。接下來的故事就是,後來他這個復興基地沒有辦法維持下來,又被施琅從福建這邊打回來,臺灣就被清朝佔領了。我在您的《經與史》裡面看到,把臺灣打下來這件事情是把縱橫四海的最後一個窗口轉換成編戶齊民的最後一道鎖印。當然從臺灣人的角度來說,我覺得鄭成功根本就是臺灣十大罪人之一,這應該是無可爭議的。可是我們的歷史課本對他都非常友善,不管是臺灣的歷史課本還是中國的歷史課本對鄭成功都非常友善。一個是,他是復興基地的主持人,我明知不可為還是要打;另外一個就是,他是佔領臺灣、把臺灣納入中國的第一個漢人政權,這多棒啊。所以想請您評價一下鄭成功。
    [00:28:36]劉仲敬:鄭成功就是歷史發明學的一個典型。歷史發明學不是造假,而是重新解釋。真實歷史上的鄭成功是什麼樣呢?從荷蘭人和葡萄牙人的文書對他的稱呼來看,他是一個類似于萬丹王國、帕章王國、淡目王國之類的東方土邦的土邦主,歐洲人是這麼樣看待他的。從文書上看,他得到的稱呼就是這些土邦主的稱呼,跟歐洲基督教君主的稱呼不一樣,但是也是一個擁有主權的國君,可以稱為殿下的人,是一個合理的交涉對象。唯一的區別就是,他處在東南亞的北部邊緣,跟亞洲大陸的內亞帝國有一定的接壤關係,帕章王國那些王國則是在海上,就沒有這個接壤關係,只有這一點點地緣政治上的區別。從他自己的歷史和出身來講的話,他是半閩越人半日本人,在這兩方面都有他自己的傳說。他是走私貿易或者說是武裝自由貿易的一個主持家族的後代,這個家族在閩越海岸、南粵海岸和東南亞各地海岸都有自己相應的基地。他們像是東印度公司一樣,基地都只在沿海的一、兩個口岸,從不深入內地,取得一點物資和停泊基地就夠了,然後四面八方去做買賣。
    [00:29:59]做買賣是需要打仗的,而且跟強盜也確實沒有什麼區別。首先,我需要有武裝,免得別人來搶我;其次,我如果搶不了你的話,我為什麼要輕易出海呢,我還是先搶一下再說。自古以來的海上貿易者都是這樣的。但是他們那種強盜不是民族國家興起以後所謂的強盜,而是跟前民族國家時代的眾多政治實體實行的戰爭沒有任何區別。在封建時代,自古以來,戰爭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取得戰利品,不是說你到了海上就不取得戰利品了,陸上的各位封爵、各位可汗和各位大君也是要取得戰利品的,所以這事沒有任何問題。至於說他搶不搶,當然也是看雙方的關係。如果我是鄭家手下的船隊,我當然不搶自己人,但是我自己人要給我交保護費。如果不是我自己人,看我們有沒有簽署條約。如果簽署了貿易條約,我就不搶你了,因為你是我的合夥人了。但是如果都不是,純粹是外人的話,那麼我當然要搶你。荷馬史詩上,俄狄修斯的兒子外出去找他的父親,經過一個島國的時候,島上的國王招待他,就問他,你是商人還是強盜?這很明顯,按照當時的觀點來看,海上活動的人顯然要麼就是商人要麼就是強盜,而且海盜跟商人一樣是一個很正常的職業,我們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並不覺得當海盜有什麼不對,這是很明顯的事情。鄭成功他們的集團也就是這樣的。
    [00:31:21]我們讀到的史料是半邊的史料,是漢字這方面的史料,漢語士大夫(還不能說漢族,因為漢人不是一個族,它像拉丁人一樣,是一個士大夫文化集團)的評價是統戰性的。鄭家首先得到的評價是海盜。什麼叫做海盜?就是在大明國政治體系之外的海盜,而且尤其是他跟日本還有一定的聯繫,那就非要說他是海盜不可了。他跟明國的官兵打過很多次仗,直到明國自己維持不住,隆武帝逃到福州,在福州稱了帝,清兵已經進了北京和南京,這時候皇帝和他手下已經無兵無將無錢的士大夫才想起來鄭家是一個值得招安的對象,因為鄭家又有兵又有錢糧,然後他們就想到統戰的價值了。我們大明國雖然什麼也沒有,但是我們還有一位自稱正統的皇帝和很多封號,我們可以用封號來買你的兵和糧。照他們的想法,你們鄭家錢是有的,兵是有的,但是我們一直說你是海盜,你是沒啥面子的。我們可以給你面子,封你做大學士,封你做總督,然後給你兒子一個太學生的位置,把你納入我們的體制之內。就像我們把張獻忠的部下孫可望、李定國之類的封什麼什麼王,以後你就不是流賊了,你是我們正統的親王了。用這種方法來招安你,使你為我作戰。但是留下來的記錄都是他們單方面的,對鄭家方面真實的想法,我們只能通過蛛絲馬跡來猜測。
    [00:33:06]明國這方面的士大夫對鄭家的看法始終是不好的,儘管他們接受了明國的封號,但他們的忠誠度還趕不上孫可望和李定國這些老流寇,總之是不忠。清兵南下的時候,他們拒絕抵抗,使清兵輕而易舉地俘虜了隆武帝。然後後來跟永曆帝合作的時候又是各種不好,擁兵不救,只是奉了一下永曆帝的年號。而且最重要的是,在作戰的時候,他們是只顧自己利益的。例如,鄭成功和張名振、張煌言的關係一直不和。真正忠於明室的士大夫武裝集團一般把鄭成功寫成是強藩,說我們為強藩劫持,所以如何如何不好,如果不是為強藩劫持的話,分分鐘我們就成功了,都是你們這個強藩劫持我們害的。而鄭成功對待他們的做法也是消耗性的,等於說是,容許你利用我的後勤基地避禍,為我們服務,但是打仗的時候消耗的都是你。張名振的部隊在舟山群島最後被打光了,打得片甲不留,最後自己的系統完全崩潰了,鄭成功沒有幫他。他打仗,等於是給鄭成功提供了側翼的掩護,但是鄭成功等於是聽任他們被打完。張煌言和鄭成功聯合進軍長江、一直打到南京城下的時候,張煌言一直深入到巢湖,但是鄭成功也不給他任何支援,也是聽任他的部隊被清兵打光為止,然後自己帶著自己的部隊撤退了。張煌言後來打到一兵一將都沒有,逃到海島上,對鄭成功是極端地耿耿於懷,寫詩寫文章拼命罵他,也非常不高興他跑到臺灣去。按照他們的意見就是,你既然做了明國的臣子,你當然應該反攻大陸,但是你實際上是打著反攻大陸的旗幟去幹自己的私活。我們沒有辦法,我們是沒有兵沒有將,不得不容忍你,但是可以想像,如果我們有兵有將的話,我們自然是要制裁你的。但是最後這個機會也沒有存在,所以只能滿足於放嘴炮。這就是鄭家這個系統跟明國系統之間的真實關係。
    [00:35:05]我們來看鄭家在明清之變的時候的實質反應,就可以看出他們的想法了。鄭成功之所以拒絕保衛仙霞嶺,讓清兵南下,當然是因為一方面他的部隊是不適合打陸戰的,另一方面保衛這些地方對他徵用錢糧來說沒有什麼意義。他在漳泉一帶徵發錢糧和物資就足夠了,深入內地對他沒有什麼意義。但是,鄭芝龍錯誤地估計了內亞帝國。可以說吧,如果明清兩個帝國都是像帕章王國或者淡目王國那樣的土邦主的話,鄭芝龍的外交政策是非常明智的。你來,我不消耗我自己的實力。雙方誰來我都跟誰打交道,能夠最大化自身的利益。但是他跑到北京去,結果把自己的性命都丟掉了。原因大概不會是像後來黑他的漢文歷史學家說的那樣是為了貪得閩浙總督的頭銜。你想,閩浙總督管的是陸地上的一片土地,他如果要貪這些土地的話,他完全可以劫持隆武帝,把隆武帝變成他的傀儡皇帝,把整個福建拿下來,然後守住仙霞嶺,不讓清兵南下,他這個總督不就自動當成了嗎?隆武皇帝的朝廷還有膽子不給他這個總督當嗎?不這麼做,卻跑到北京去要這個總督當,那一定是吃錯藥了。所以,這一定不是他的真實動機。而且這方面的指控完全是單方面的,所以一定是錯誤的。
    [00:36:26]他跑到北京去,一定是把滿洲人當成了土邦主。他跟滿洲人是不熟悉的,而他跟明國皇帝是熟悉的,而且這個經歷一直是極不愉快的。可以說,所有具有自發秩序性質的封建領主和走私貿易團夥,對於那種意識形態優先、講政治不講經濟的皇帝和士大夫一直是極其頭疼的。如果我們願意悶聲發大財的話,合作是很好的,我們非常樂意跟貪官污吏合作。如果你要錢的話,事情好辦得很,我有的是辦法跟你一起發財的。但是怕就怕的是,皇帝本人脖子一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老人家缺你這幾個錢嗎?大膽刁民!你竟敢用錢來收買我這個堂堂的皇帝,我不做掉你才怪。或者是,皇帝派來幾個像林則徐或者朱紈這樣死硬的士大夫,我給他錢他都不要。他老人家說,我是個讀聖賢書的清官,現在我明白這裡面的奧妙了,以前的人都是貪官,被你們這些奸商收買了,我作為清官,我就是要殺你們,你給我再多的錢我都要殺你們。那就真的沒有辦法,一點辦法都沒有了。歐洲之所以沒有走上這條路,就是因為歐洲歷史上沒有這一派可怕的意識形態分子,沒有這一派堅信大一統主義、講政治不講經濟、我老人家可以被活剝皮、但是大義名分絕對不能讓步的狂熱分子。碰到這些狂熱分子,又不能把你殺光,又還非得跟你打交道不可。
    [00:37:53]在他心目中,滿洲人再壞也不會比明朝皇帝更壞了,所以,滿洲人滅了明朝皇帝,滅了就滅了唄,頂多他是跟明朝皇帝一樣壞,說不定他比明朝皇帝要好打交道一點呢。我先去試探一下,我一個人去就行了,我的家族和商團的主力還留在原地,在你們明清雙方的勢力範圍之內,我到北京去試探一下,說不定你是一個適當的交涉對象呢。但是最後他發現,滿洲皇帝漸漸地拿起了明朝皇帝的衣缽,在那些漢化比較深的貴族大臣的主張之下認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臺灣儘管自漢唐以來都不是天朝的土地,但是既然有了天朝的流亡者,變成一個顛覆勢力的基地,就非得做掉不可。如果是土邦主或者自由貿易者的話,多一個小邦或者少一個小邦幹我屁事,我只看能不能發財。有了這種意識形態,事情就不妙了,那就只能是一條路走到黑,你不是絕對的奴才就是絕對的敵人,中間的回旋餘地就完全消失了。對於自發秩序來說,這當然是極其不利的。但是那時候已經太晚了,沒有辦法,他也就只有被殺掉了。
    [00:39:01]鄭成功肯定早就知道他非得被殺不可。鄭成功反清不是鄭成功自己吃飽了撐的要反清,也不像是士大夫說的那樣是因為突然被明朝的亡國遺民感動了,發誓要殺身報國,為大明天子報仇。從他後來的表現來看,從他跟張名振和張煌言的關係來看,他跟這些人的關係一點都不好,是純屬利用的關係。根本的原因還是因為,他的海上貿易系統跟任何大陸帝國都不和。他要維持他的這個貿易系統,他不可能跑到福州或者北京去安安穩穩做官。無論你給他多少俸祿,封他公爵也好,伯爵也好,親王也好,他不可能坐在那裡不動的,這跟他的生活方式相矛盾。這就跟你不可能封某一位可汗或者酋長做某某親王就把草原勢力消滅掉一樣。頂多是這位親王真的受了唐太宗或者其他人的封號,他就搬到長安來住,他帶著他的部隊來做了唐朝的禁衛軍。但是他一旦做了唐朝的大臣以後,他就控制不住草原了,草原上會有新生勢力把他擠掉。結果,抽刀斷水水更流,你等於完全白做,新來的酋長和可汗你還是控制不住。你從他們中間搞出能夠控制的人以後,他的位置就會空出來了。鄭成功如果受了招安,到北京去做了公爵、伯爵或者親王,那麼海盜勢力一定會推出其他的代理人來,這個代理人就可能不再姓鄭了。但是這沒有關係,你也只是收買了鄭成功一個外臣,其他人還是原樣,基本格局是無法改變的。
    [00:40:34]鄭成功的問題在於,他在這一方面倒是有點像現在的臺灣,他站在兩者之間。如果他乾脆就皈依了伊斯蘭教,像帕章王國和淡目王國一樣,就不會有這些問題了。我們不要忘記,你不要以為那些王國的蘇丹是外族,他們是誰呢?他們就是施進卿的後代。如果他們按照漢人士大夫那種歷史發明學的話,面不改色地說,這些王國就是施朝,暹羅王國就是鄭朝,暹羅王國的國王自古以來就是鄭昭的後裔,這些王國自古以來就是施進卿的後裔。因此,他是五胡十六國時期中國的列邦之一,鄭家和施家的地位跟錢王的吳越國、劉家的南漢國、諸葛亮的西蜀國是一個事情。那麼就會發生很嚴重的事情了:大清國、大明國、大順國或者其他什麼南京或者北京的大一統王朝就感到我非得滅掉你不可了。
    [00:41:34]如果你是一個伊斯蘭教的番邦,跟馬六甲沒有什麼區別,無論你叫什麼名字,三百個或者八百個來朝的番邦中多你一個少你一個幹我鳥事。你不來我們也不會求著你,你來了,皇上大慈大悲,從國庫裡面多支出若干綢緞來犒勞你,我們要多花一點錢來招待你的使節,也就是這回事。三百個朝貢國和八百個朝貢國有什麼區別?但是如果你是鄭家,那不得了,到底你是皇帝還是我是皇帝?你不能說我們吳越國並不想要進軍汴梁城,趙家天子是不會放心的。只要吳越國仍然姓錢,他就可以想到,中原的皇帝以前是姓李的,現在變成我們姓趙的了,將來有朝一日難道不會變成姓錢的?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我不滅了你我實在是不能心安。如果今天我能夠滅了你的時候我不滅了你的話,總有一天在我的子孫滅不掉你的時候你的子孫會滅掉我,對不起。就像是《長生殿》那個劇本裡面所說的那樣,楊貴妃有一句臺詞叫做,“江采蘋呀江采蘋,不是我容不得你,我是怕我容了你以後你將來容我不得。”如果他們是伊斯蘭教徒的話,就沒有這個問題了。
    [00:42:51]這就是因為鄭成功上大學上錯了。作為統戰鄭芝龍的代價之一,他享受了一個福利待遇。按照他的考試成績,他大概是考不過範進的。他是日本人的媽媽養大的,一天到晚在日本和東南亞長大,這種人要想搞科舉的話,就算能考過範進,也考不過吳梅村他們那些飽讀詩書的吳越士大夫。他想要考上大學,估計沒戲。但是因為他爸爸是統戰對象,所以按現在的話說,他免試入學,推薦入學,他也就變成太學生了,也就讀了書。這個便宜占得很糟糕,因此他就變成了儒家的教徒而不是伊斯蘭教教徒或者神道教教徒。如果他是神道教教徒、伊斯蘭教教徒或者天主教教徒的話,那麼他當番邦是沒有問題的。在鄭經那個時代,大清國完全可以把他當作朝鮮和越南一樣處理。但是很不幸,他是儒家的信徒,還當過一段時間的隆武帝的大臣。所以,他要說以後我們再也不搞反清複明瞭,這話就變得毫無可信度了。至少是大清國的貳臣,像李光地那些人,一定會向皇帝說,這話是萬萬信不得。索額圖和阿敏可能會相信,但是明珠一定不會相信,李光地和徐乾學他們一定不會相信的。於是問題就進入了死結,嘴上說的話是不行的,我們實在是沒有辦法相信你不會反清複明,沒有辦法,你要麼做我們的官,要麼我們滅了你,反正沒有辦法和平共處了,這條路就算是走絕了。
    [00:44:24]儘管鄭成功是介於兩者之間的,他的大部分時間仍然是以管他自己的貿易系統為主,北伐這件事情他是很不上心的,但他畢竟還是北伐了一下。北伐從他自己的角度來講,很可能是為了高效率地搜刮錢糧,拿出反清複明的架子來,從你們這裡狠狠地搜刮一筆錢糧,然後揚長而去,實際上是一種海盜行為,所以吳梅村這些人都罵他。明朝的士大夫遺民當中有很多不承認鄭成功的,因為他的行為就不像個士大夫,而很像海盜。他明顯是來收集物資的,收集了物資以後他就揚長而去了。如果是來反清複明的,你應該繼續打下去,至少要守城才對,不會說是拿了必要物資以後你就捲舖蓋走人。真正的反清複明的志士或者是想要建立新王朝的志士在這種情況下,我都拿到像鎮江這樣的大城市了,我肯定要稱一稱王。但是連稱王都不肯稱,拿了錢就走人,這算什麼行動?這是海盜貿易者的行為模式。
    [00:45:21]從海盜貿易者的角度來看,“我們以前被你們罵做倭寇的時候,我們只能夠打下仙游、長樂這幾個小城市,搜刮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物資。現在我們打下了很多大城市,我們發大財了。鄭成功真是一位英明領袖,看來他跟明朝合作是一件好事呀,我們賺的錢真TMD不少呢,比韓國瑜還賺得多,我們非常熱愛我們的鄭成功。我們一路凱歌回到廈門去,我們發大財了,我們以前的一百多年從來沒有發過這麼多財。”但是這筆錢是有代價的,代價就是,你如果不發這筆大財的話,以後康熙皇帝不會覺得非做掉你不可;你發了這筆大財以後,康熙皇帝永遠都不會忘記,如果我放過了你,總有一天你會打到南京城下來,這一次我能不能夠守得住南京是很成問題的。如果沒有這一出的話,可能施琅的話他們永遠都不會聽的。所以天下沒有免費午餐這種事情,這個便宜占得很糟糕,使鄭成功的子孫後代在臺灣站不住腳。從結構性因素上講,關鍵就是在於,他沒有能夠完全跟儒家士大夫文化切割。從政治角度來講,他已經在反清複明的這個事業當中發了一筆大財,以至於沒有辦法在反清複明的事業倒臺的時候不付出沉重代價。這就是世界平衡性的一個體現。但他本人可能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可能終生都以為我是可以兩邊佔便宜的,我從寧波、南京這些地方發的財比那些可笑的帕章王國的蘇丹之類的從馬來和爪哇發的財要多得多。但是,清朝就不會想到派兵去打暹羅或者是派兵去打爪哇,而就是會想到派兵去打臺灣,也就是因為這一點。
    [00:47:11]鄭經後來的路徑就已經被鄭芝龍和鄭成功父子的路徑鎖定了,就沒有什麼回旋餘地了,所以他不得不在自己並不見得情願的情況下被迫地反清複明瞭。鄭經跟三藩合作進軍漳泉,沒有鄭成功的規模大,但是實際上也是一樣的,他主要是去搜刮物資的,他真正想要的就是金、廈這兩個小島。別的地方都是搜刮了物資以後走人,甚至還不像吳三桂和李定國那些人那樣想要建立穩定的政權。這也是他在當地站不住腳、很輕而易舉地在清軍回來的時候基本上是不戰而退的原因。不戰而退從海盜貿易的角度來講是很有道理的。打什麼打,打仗總要死人的。你的人不值錢,你有幾億人可以死,我的人可是很值錢的,我才幾十萬人,我死一個人比你死幾萬人都值錢,打什麼打。我要這些地方是幹什麼的?要錢來的。錢已經到手了,為了一個已經被我擠幹的橘子去打仗,我sb呀。老子把所有的財貨裝上船然後揚帆而去,讓你去當傻瓜,去負責善後,救濟難民去吧。這是他們一貫的行為模式。但是,這時候他已經沒有辦法當一個純粹的海盜貿易者了。
    [00:48:19]鄭家真實的歷史經歷就是這個樣子,但是正如羅蘭·巴特和現代的符號學家所謂的那樣,作者之死意味著讀者之生。你寫下的作品是什麼意思,你自己說了不算,讀者說了算。你是要死的,你死了以後,“身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一般讀者的胡亂理解沒關係,關鍵是政治家出於政治目的要開發你的剩餘價值,要怎麼樣理解你。政治家隨著他們的主流和非主流的相對變化,發展就是這樣的:首先有一撥日本人發明了和藤內祭祀和江戶時代的通俗文化。在他們看來,鄭成功等於是一個日本人,他的領主被國賊滅了,他當然要為領主報仇,這是日本封建倫理的體現。所以,一個為領主報仇的武士是好樣的,是一個好武士。我們給你起一個日本名字,叫做和藤內。因為你本來就是半個日本人,所以叫這個名字也很有道理。於是發明了我們都知道的《國性爺合戰》和各種文學作品,鄭成功就變成一個日本武士了。這也沒有什麼關係,跨國的貿易集團,你說他是哪國人都是可以的。就像是說琉球人到底是不是日本人一樣,你怎麼說都有理。
    [00:49:39]在清國這一邊,首先,最初的遺老像王夫之一樣,雖然江山是丟了,但是我們對滿洲人還是不服,總有一天我們要反攻複國,做好輿論準備,按照我的話說就是把種子放進漂流瓶,然後我們保存一點複國的火種,那麼我們就要塑造英雄人物。英雄人物的原則當然很簡單:反清複明就是英雄好漢;投降了大清,不管你的政績有多麼好,多麼愛民如子,我們一定要把你黑到死,黑你全家,黑你祖宗十八代。像施琅這種人,萬惡萬惡萬惡,不僅是一般的貳臣,投降了滿清,而且還滅了我們大明最後一個江山。這回我們像英國人不講紳士風度、一定要說你是私生子一樣,連儒家士大夫的面子也不講了,我們像是最惡毒的市井小人一樣,詛咒你的子孫沒屁眼。他們是這樣說的:施琅是萬惡的叛徒,所以著名的清官施世綸也是個“十不全”,又是矮個子又是瘸腿,報應呀報應呀,你們家祖先背叛皇恩呀,背叛大明的恩德,所以你們的孫子生出來都沒屁眼,長出來就是一個“十不全”,我們大快人心。這種說法當然是很不體面,但是恨極了以後你就不管什麼體面不體面了,各種諸如此類的說法就說出來了。
    [00:50:56]但是在這個輿論戰當中,鄭成功的地位遠遠不如李定國,當然更不如張名振和張煌言這些純臣。張名振和張煌言是如假包換的士大夫,大明的忠臣,從來沒有貳心的。張獻忠這個流寇和鄭芝龍這個海賊的餘部都是有貳心的,所以他們的地位要低一些。這些有貳心的集團當中也有相對忠誠的和相對不忠的。像李定國這種甯死荒野絕不降清的人,雖然是流賊出身,出身不好,但是畢竟他改邪歸正了。而且,一生真偽複誰知,蓋棺才能論定。他死,死得好,死得忠誠,所以李定國才是正統。像孫可望和鄭芝龍這種人啊,晚節不終啊。你出身又不好,晚節又不終,最後你還不是投降了嗎?不好不好。鄭成功沒有那麼嚴重,因為你最後沒有投降,但是你是一個強藩,不忠,介於兩者之間。我們給你把歧視鏈排出來了,按照這個歧視鏈,只要這種意識形態變成廣大人民普遍信仰的意識形態,我們早晚有一天反清複明是會成功的。
    [00:52:06]當然,所有人都會事與願違。可以說,歷史積分是所有人投資的結果。大家都對歷史施加干預的結果就是,所有人都在擋對方的路,把對方理想的未來給破壞了,因此實際產生出來的未來不是任何一方需要的未來。不是大清朝所想像的那種,我們大清朝是行俠仗義來的,我們不是滅你們明朝,是你們明朝已經滅了以後,我們來替你明朝復仇的呀,我們是你明朝的好哥們兒呀,你們怎麼恨我們呢,我們是你的幫手和復仇者呀。這個學說沒有取得勝利,但是廣大遺民排出的這套歧視鏈也沒有取得勝利。讀者都是很粗心的,一般的老百姓哪裡想得出你們這些意識形態製造家腦子裡面的這些花花腸子,他們就是看看故事唄。看看故事,稀裡糊塗也就混過去了,然後形成一個亂七八糟的混合性的意識形態。普通的民間社會都覺得反清複明的是好漢,但是要說誰是真反清複明誰是假反清複明,那個觀念就是極其混亂的。而且偏居閩越一隅的鄭家由於人口不占多數,所以佔據了一個很次要的位置。大多數人說反清複明的什麼天地會、三合會這些好漢的時候,南北少林寺佔據了非常重要的位置,南粵的天地會和三合會這些佔據的位置也比較重要。鄭家基本上是被擠在一邊的,無論他們是忠還是奸,基本上沒什麼人提他們。在正統的士大夫階級當中,一般的看法就是,他就是一個海賊,一度企圖改邪歸正,但是畢竟出身不正,江湖色彩太重,最後還是晚節不終。在反清複明的各大員和忠於清室、開闢新朝的各大員當中,他佔據的位置也是微不足道的。吳梅村在詩歌當中把他比做白馬三郎,也就是說不是什麼重要人物。
    [00:54:04]但是時代一點一點在變,大清朝漸漸衰亡,西洋勢力和日本勢力都進來了以後,於是歷史發明學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現在,第一,我們看到大清朝不行了,各方面都隱隱約約有一點取而代之的想法;第二,想取而代之的人屬各個不同的派系和勢力範圍,各自的想法是不一樣的。南粵這一方面的那些商人,像伍廷芳這些人,他們的海上貿易體系在英國的殖民體系保護之下漸漸又抖起來了。他們想要為自己張目,就發明了皇漢主義。皇漢主義的意思就是說,南嶺以北的人都是漢奸,只有我們不是漢奸。這裡面有一個簡單的利害關係就是,在清朝做官的士大夫當中,山東人很多,江蘇、浙江的吳越人也很多,但是廣東人基本沒有。廣東人那個口音就沒法交流,對於他們來說做官的利益不大,而且他們做生意發財比做官掙錢要多。對於他來說,費勁去學你們的滿大人語,去做官,還不如自己到海上去做貿易發財要多。所以在大清國的官場譜當中,就像在今天共產黨的中央委員當中,廣東所占的位置跟它的財富和實力不相稱,因此它跟帝國是格外疏離的。它自然而然會喜歡製造出一種意識形態來,在這個意識形態當中,滿洲人是大壞蛋,所有給滿洲人服務的人也是小壞蛋。於是,皇漢主義解決了這個問題。
    [00:55:35]如果漢是一種血統的話 — — 順便說一句,馬來主義也可以解釋成文化也可以解釋成血統,但如果解釋成血統的話,世界上有馬來血統這種東西;漢族主義就只能解釋成文化了,如果解釋成血統的話就會發生極大的困難。所謂的北方漢人是漢人嗎?你要查血統的話,他們基本上是東北亞系統的什麼鮮卑人、滿洲人、蒙古人之類的後裔。南方漢人是什麼人?他們就是馬來人,他們跟馬來西亞人和印度尼西亞人一個血統,跟北方漢人不是一個血統。要說誰的血統是漢人,都是純屬胡說八道。但要說世界上有一個標準馬來血統在馬六甲或者爪哇什麼地方,那你是能夠找得出標準的馬來血統的。所以皇漢主義的實質意義就是,我們廣東人沒有在滿洲帝國做過官,所以我們才是正統漢人。在滿洲帝國做過官的山東人和吳越人,你們都是漢奸,滿洲人當然更是異族。我們最正統,你們都是sb和壞蛋。
    [00:56:33]意識形態的作用是什麼呢?任何意識形態根本的作用就是塑造共同體的邊界,而且要把自己人說得無比高大全、好得不能再好,不屬我們自己的人說得壞得不能再壞。任何意識形態,剝光了它的偽裝和它的故事性成分以後,核心目的總是這個。高明的意識形態分析家就要直指人心,撇開那些枝節的東西。任何意識形態,你都要搞清楚,它的目的是要誰好還是要誰死,要誰好的那些自己人和要誰死的那些不是自己人的邊界在哪裡。就按照毛澤東的話說,誰是朋友誰是敵人,這是一切政治最關鍵的問題。順便說一句,毛澤東本人其實雖然出身很差行為很壞,但是跟罵他是sb的自由主義者不一樣,我得承認他是有一定的天才的,否則他不可能以極低的出身上臺的。而且他肯定沒有讀過施密特的書,照他的外文水平,連馬克思的書他都讀不下來,但是他說的這些話實際上就是施密特說的話。這句話是符合西方自古希臘、到意大利的馬基雅維利、一直到近代施密特以來歐洲大陸一系政治學的根本觀點。什麼是政治?政治就是劃清邊界。什麼叫劃清邊界?就是誰是我、誰是敵、誰是友。任何成功的政治集團,都是在穩定自己人的基本盤、爭取盡可能多的友人和打擊敵人這三件事情上做得很成功。如果你連敵我友都分不清楚,像蔣介石那樣損害自己的基本盤去成全了敵人的基本盤,那你是註定要滅亡的。如果你竟然運用了對自己不適合的意識形態,或者說在實際利益結構發生改變的情況下你不懂得調整你自己的意識形態,那你就像蔣介石一樣,你是活該滅亡的。這就是意識形態製造方面的根本問題。
    [00:58:27]在晚清,皇漢主義就是這樣產生的。然後孫文和其他什麼人企圖利用皇漢主義,後來又在產生了更大野心的情況下覺得,區區一個廣東,陳炯明可以滿意,陳廉伯可以滿意,甚至陳濟棠也可以滿意,我孫中山和蔣介石無論如何也不能滿意,甚至南京城都滿足不了我,甚至是我佔領了南京以後長城以外的地方我也要插一手,那麼整個意識形態就要被我改造得面目全非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在這種情況下,這些各方面的人都看到,既然我的目的是要在滿洲人搖搖欲墜的情況下把滿洲的政治集團劃拉一大塊,在這個蛋糕上切出盡可能大的一塊來放到我自己的盤子裡面,那麼無論我們有什麼分歧,有一點我們是共同的:我們要把滿洲人黑成壞人。相應的,反對滿洲人的、被滿洲人坑害的和坑害過滿洲人的,我們就把他們發明成好人。鄭成功集團是狠狠地坑害過滿洲人的,同時最後又被滿洲人坑害過,這兩個標準他都符合,所以我們要把他發明成好人。因此晚清的小說家 — — 順便說一句,他們有一部分是從日本學來的,他們發現日本人把鄭成功說成是好人,於是寫通俗小說或什麼的也開始把鄭成功說成是好人了。像蔡東藩寫《歷朝通俗演義》 — — 明史演義、清史演義和民國演義之類的時候,就反過來把鄭成功由海賊塑造成為英雄人物。塑造成為,在各路的窩囊廢都已經垮臺的垮臺、投降的投降的時候,鄭成功一腳踢翻桌子,我就是不投降,帶著他自己的親兵出去,像查理國王在諾丁漢帶著幾十個衛隊豎起軍旗一樣,真是騎士精神的典範。
    [01:00:10]這件事情鄭成功倒是做過的,不過沒有這麼誇張。他實際上是在眾多灰色人物在各自做各自生意的時候果斷地在南澳島上開始訓練自己的核心部隊,訓練核心部隊這件事情使得鄭家的各路親支近脈到最後都不得不服從他的領導,也使他能夠憑藉自己的親兵,像薩達姆憑藉他自己的家族整肅其他派系一樣,能夠整肅鄭家的其他勢力,包括有效地放逐他的一些叔伯。如果沒有這一套的話,這個體系他接管不下來。但是他這個行動很難說是忠於明朝的政治宣言。就當時的政治環境來說,毋寧說是向他那些權高位重的叔叔們宣戰,那些叔叔們在他爸爸到北京去以後自己已經開始不把他這個幼主放在眼裡了。這整個故事很像是,德川家康小時候做人質的時候,依靠一小撮忠心耿耿的三河武士,把那些已經認為德川家眼看就要不行、準備放棄他們的大佬踢到一邊,重整家業的故事。整個結構差不多是封建性的,就在他這一小撥親兵武士的支持下,像德川家康一樣,把那些跋扈的元老、家老、家督一腳踢到一邊,放逐的放逐,剝奪權力的剝奪權力,重新奪回了德川家 — — 也就是鄭家的家業,變成一個像模像樣的諸侯了。這才是最符合歷史真實面貌的解釋。但是你一定要解釋他自立門戶這件事情是忠於明朝,好吧,這也沒錯,至少他沒有公開說過反對明朝的話,而且明朝願意跟他合作的時候他也沒有拒絕過。
    [01:01:50]所以,按照歷史發明學的原則來講,這些東西都屬邊緣地帶,屬不是嚴格正確但也沒有錯誤、可以置之不論的那個邊緣地帶。這個邊緣地帶就像是蒸汽機頭噴出的很多蒸汽,它是一撥氣體。要嚴格地說它不是機車是可以的,但你要說它是機車的一部分,機車既包括機車本身也包括機車噴出來的那一堆煙霧,那麼也可以,它是機車的一部分,它只是機車噴出的煙霧。鄭成功和明朝的關係就是機車噴出的煙霧,這些煙霧在清朝末年使他被發明了很多次,其中一次就是被發明為漢族反滿 — — 我們炎黃子孫反對滿蒙這撥萬惡的野蠻人的民族英雄。我們崖山之後無中華,我們華夏眼看就要不行的情況下,極少數民族英雄把蒙古人和滿洲人打得滿地找牙,真是一條好漢,我們搞民族主義不可能不把他劃進去。然後發明中華民族的時候就涉及一個滿洲人和鄭成功都是民族英雄的問題,這個事情就比較複雜了,只有分別處理,最後就處理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01:03:00]然後下一波的發明就是蔣介石的發明。蔣介石在南京跟戴季陶發明中華民族的時候,也沒有把鄭成功發明出去。請注意,鄭成功的行情是這樣的:在反對內亞帝國,無論是怎樣一個內亞帝國的勢力,還處在在野階段,還處在邊界上打遊擊的時候,鄭成功的地位是最高的;等你進了南京城或北京城,你想要把整個帝國盤下,把滿洲也發明成中華民族的一部分的時候,鄭成功的行情急劇降低,因為那時候最合適的民族英雄顯然是努爾哈赤和成吉思汗。比如說拿國民黨來說的話,國民黨在孫文那個時代,還在日本打遊擊的那個時代,連在廣東都站不住的時代,它是非常熱愛鄭成功的,所有的滿洲人連同所有的吳越漢奸都是十足的壞東西;等它進了南京城,開始想要招安傅作義和張學良,把滿洲吃下來的時候,鄭成功的地位就急劇下降了,那就是戴季陶時代了;然後等它一路跑啊跑啊跑,被共產黨趕到臺灣的時候,它突然又想起來,原來我很像鄭成功,於是鄭成功的地位又急劇提高了。鄭成功還是那個鄭成功,但是他一會兒好一會兒壞,一會兒低一會兒高,完全取決於當時的政治形勢。
    [01:04:12]在蔣介石跑到臺灣以後,開始熱愛鄭成功,把鄭成功納入臺灣的課本。國民黨在南京的時候,臺灣算個屁。吳越算一個重要的地方,連廣東都算個屁,更不要說是臺灣了,臺灣在標準小學歷史教科書上連腳注都進不去。而且像冰心那樣的新文化作家就公開說,她最恨的是韓國人和臺灣人,而不是日本人,因為在她看來這三種人都是日本人,而臺灣人和韓國人連日本人都不是,日本人對我凶倒也罷了,你居然對我凶,我最恨的就是你。這些作品都還留在冰心的文集當中。這就是當時人的看法,當時人就是認為臺灣人和韓國人都是日本人,不把你發明成敵人已經很不錯了。但是到了臺灣以後,因為它只剩下臺灣了,金門和馬祖那些地方就很重要了。因此像吳鳳這種人,在南京的時候他是絕對不可能進入教科書的,現在都進入教科書了,鄭成功當然更能進入教科書,凡是與臺灣有關的歷史人物的重要性比例都相應大大升級了。
    [01:05:14]與此同時,在北京的共產黨政權扮演了一個類似于滿洲皇帝的角色。在它眼裡面,臺灣算個毛,雖然我沒有辦法打下臺灣,但是我可以運用意識形態戰術忽略臺灣,忽略臺灣是僅次於打下臺灣的第二選擇。最好他們把它徹底消滅掉,但是如果世界上存在著我們消滅不了的敵人,那麼最合理的方法是什麼呢?我要使我們的小學生都覺得它其實並不存在,天下已經打下來了。當年朱元璋為什麼要修《元史》呢?原因就是因為北元還在。當時的說法就是“宣光洪武二龍飛”,“二龍”就是兩個皇帝。宣光皇帝是元順帝的兒子,他一路跑到哈拉和林去了。北元仍然存在,等於是一個南北朝,朱元璋打不掉它。徐達興師北伐,被王保保打得全軍覆沒。但是這點讓他很不爽,他想了一下,如果我不能在軍事上消滅敵人、但我卻可以在意識形態上消滅敵人,我可以假定戰爭已經結束了。戰爭結束說明什麼問題呢?前朝已經滅亡,前朝已經滅亡就要修史。
    [01:06:18]就好像說是,我明明還活著,你就要給我舉行葬禮。舉行葬禮的意思是什麼呢?劉某人這個反賊背叛了我們武漢大學,他跑到海外去黑我們,我們殺不了他,但是我們可以為他舉行葬禮。我們宣佈,劉某人已經死了,給他舉行了葬禮,舉行了追悼會,給他寫了一部傳記,送進國史館去,那就算是在法律上和意識形態上已經死亡了。雖然他在肉體上和生物學上還活著,但是這已經沒關係了。猶太人對付斯賓諾莎就是這樣的,你丫不遵守我們猶太教規,你在荷蘭人的保護之下黑我們,我們沒有辦法,但是我們有辦法精神勝利,我們在猶太社區點起蠟燭,你的三親六戚都穿上喪服,舉行斯賓諾莎的葬禮。斯賓諾莎已經死了,大家注意,在阿姆斯特丹大街上走來走去的那個傢伙是個異教徒,他跟我們沒有任何關係。不要以為有DNA的關係就是我們自己人了,有再多的DNA關係也比不上政治關係來得重要。在政治上講斯賓諾莎已經死了,生物學上活著的那個斯賓諾莎是個異教徒,不是我們猶太人,我們當他是死人,就是這樣的。
    [01:07:24]朱元璋修這部《元史》的意思就是說,北元儘管還活著,但是我們要在政治上宣佈它已經死亡。大家注意,凡是我大明的臣子都要以《元史》這部標準教科書為准。誰說北元還活著,我就要給他顏色看。大家要注意,大家稱呼它的時候要稱它為前朝,儘管它還活著。儘管蔣介石還活著,但是新中國的所有小學教師都要說最後一個帝國主義大狗牙已經被我們推翻了,萬惡的國民政府的二十二年的反動統治已經被我們推翻了。所謂的“二十二年”,當然是從1928年開始算,也就是說1950年以後全都不算。儘管蔣介石在臺北一天到晚喊我還活著我還活著,我已經活了五十年了,我已經活了六十年了,我已經活了七十年了,但是所有新中國的小學教師和小學生都要記住,國民黨和蔣介石在二十二歲的時候已經死了,我們已經在你二十二歲的時候給你舉行了葬禮,以後你不存在,你記住你不存在,任何人說你還存在都是反革命分子。連有一個叫做錢海嶽的傢伙寫了一部《南明史》,都被紅衛兵打死了。理由是,你寫《南明史》是什麼意思?誰最像南明?蔣介石最像南明。你寫《南明史》是要反清複明,反清複明豈不是要擁護蔣介石反攻大陸嗎?這是不行的,我們要打死你。於是就把他從高樓上推下去摔死了。
    [01:08:45]所以運用這樣的意識形態戰術,第一,蔣介石政權在二十二歲的時候就已經死了;第二,臺灣不存在,臺灣是美國殖民地,是美帝國主義侵略全世界被壓迫人民的一個體現。沒有什麼臺灣,沒有什麼中華民國,沒有什麼臺灣國,只有美帝國主義非法佔領的南朝鮮和臺灣。當然根據同樣的邏輯,你也不能把韓國叫韓國,你要把它叫做南朝鮮。南朝鮮在法律上是什麼呢?在共產黨的意識形態和法律上,南朝鮮是美帝非法佔領的一個佔領區。韓國、日本和臺灣都是美帝非法佔領的佔領區,為什麼呢?因為我們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宗主國是蘇聯,蘇聯沒有參加舊金山條約,因為它拒絕承認美國主導的戰後安排,因此美國佔領日本從蘇聯的角度上看是非法的。美國佔領日本,又派生出韓國和臺灣來,美國在遠東的存在完全是非法的,日本、韓國和臺灣的政府都是美國扶持的傀儡政府。OK,現在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01:09:46]當然,在我們新編的歷史教科書上,我們要這樣寫:“全世界勞動者如何如何,共產主義以前的歷史都是史前史,統統淡化。所有的三皇五帝,明朝皇帝也好,清朝皇帝也好,所有的皇帝都是壞蛋,所有的士大夫階級也都是壞蛋。我們紅衛兵一有機會就要打倒這些士大夫階級,打倒那些還活著的士大夫階級,也就是黑五類,因為他們很倒黴,沒有走,留在共產黨統治下,變成了反動勢力活著的代表,要作為標本接受批鬥。以及,我們共產黨員內部被封資修文化腐蝕了,雖然是共產黨的幹部和教師、但是看上去有點讚賞士大夫文化的那些人,我們都要發動紅衛兵起來批鬥他。”這就是共產黨的基本精神。然後後來蘇聯倒臺了,這個意識形態變得非常不合時宜。於是在江澤民同志的英明領導之下,我們認為我們需要在美國的附庸國的體制之下冒充一下,因此我們就撿起了蔣介石當時丟下的、當然也不是蔣介石發明的這套意識形態體系,於是整個歷史評價翻了一個身。所以,在江澤民時代以後的小學生讀到的教科書是非常接近于1928年戴季陶為國民政府統治下的小學生編的那套教科書的,他們的誰是好人誰是壞人的標準都是差不多的。在這個標準當中,鄭成功又變成好人了,但是他的地位還是不太重要,因為他畢竟是一個邊陲人物。
    [01:11:11]鄭成功的地位什麼時候重要起來了呢?是週期性和節拍性的。台海問題突然緊張起來的時候,於是就要拍一部什麼有關的電視劇,比如說《向天再借五百年》,把鄭成功的地位重新凸顯一下。這時候鄭成功的地位又改變了,他是什麼呢,他是反對西方殖民主義的一個英雄,從荷蘭殖民者手中收復了我們的領土,是多民族的中華民族的一個重要的奠基人。之所以說是收復,必須說臺灣是自古以來,儘管臺灣在那以前並不是明朝的領土,但是一定要說是收復,儘管荷蘭人佔領的是無主地,但是一定要說它是侵略,這跟美國在日本必須是侵略是同一個道理。有理沒理那是另外一回事,我們不是在搞實證主義的,我們是在搞意識形態,我們是在搞民族發明,我們要把中華民族發明出來。如果荷蘭人還沒有走,那麼他們就跟澳門的葡萄牙天主教徒一樣,大不了我們再把他們發明成中華民族的第五十七個和第五十八個民族,這有什麼困難的呢?由於鄭成功的存在,荷蘭血統的臺灣人也變成中華民族的一部分,就像是雅克薩俘虜的那些哥薩克人最後也變成滿族人的一部分一樣,沒有什麼問題。
    [01:12:18]重要的是建構,建構是不按血統的,而且這一點你也不要說共產黨虛偽,所有的政治建構都是不按血統的。為什麼堂堂的英國國王和英國王后親生的兒子查理·愛德華不算是英國人,而一句英語都不會講、一輩子在倫敦就像是囚犯一樣的漢諾威選帝侯喬治國王倒算是英國人,你給我解釋一下這是什麼道理。按照費拉小農的觀點來看,這好像也是很不正確的事情。按照費拉小農的觀點來看,日本幕府和羅馬元老都是外姓人當家。但是從政治上來講,這是最合適的。漢諾威王朝是英國新教統治的最正統的繼承人,而天主教的查理·愛德華是篡位者。羅馬元老那些外姓的繼承者,因為他們是兵團的老將,顯然比血統上合格的私生子要好得多。這跟川普可以當共和黨候選人是沒有任何區別的,都是按政治標準算的。問題不是你這個政治標準編得按照某些人的觀點來看合理不合理,或者合不合血統,血統標準本來就是扯淡,根本可以不提。唯一的問題就是,你這個政治標準的可行性如何,你這樣製造出來的政治共同體是給你增加力量還是給你增加負擔。我所謂的帝國民族主義或者奧斯曼主義,它的致命弱點不是說它的發明不按血統、不按語言或者如何如何,而是在於這樣的發明的統治成本是很高的。
    [01:13:39]你不要看過去大清國和奧斯曼帝國統治了這一片江山,你要看它是怎麼統治的。奧斯曼帝國是這樣統治的:任何地方跳出一個很NB的軍閥來,他叫穆罕默德·阿裡或者其他什麼人,沒有關係,他只要殺進了開羅城,把原來的總督殺了全家,我們蘇丹拍拍腦袋,拿起古蘭經說,真主告訴我們,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根據真主的意思發生的,如果真主讓這件事情發生了而我們不尊重真主的意思的話,我們還能算虔誠的穆斯林嗎?很有道理,我們作為虔誠的穆斯林,唯一合理的辦法就是遵從真主的意志。真主是全能的,真主的智慧是我們體會不到的,真主讓這件事情發生一定有它的道理。我們下一道詔書吧:阿裡你這個阿爾巴尼亞人要說自己是埃及的國王,好吧,我就封你做埃及的副王和總督,送你一套蘇丹本人親自用過的頭巾,還有伊斯蘭世界最高等級的法學家從古蘭經上親手抄的一段經文,然後根據這段經文來解釋,我們認為你做埃及總督是合法的。你就買了我的面子好不好,不要讓我當場出醜好不好?你如果買了我的面子,我還有很多好禮品可以送給你呢。於是阿裡拍拍腦袋,好,從此我這個阿爾巴尼亞人就是埃及總督了。然後其他地方又冒出什麼其他諸如此類的總督或者山大王出來,唯一的問題是能不能打贏。
    [01:14:58]蘇丹在自己覺得我請了一批拿破崙戰爭敗下的老兵做顧問、看樣子好像可以打贏的時候,我又拿出古蘭經來看,找出另外一段經文,這段經文證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蘇丹兼哈裡發是普天之下的信士 — — 也就是全世界穆斯林的主子,你這個阿爾巴尼亞人占著埃及,不聽我這個信士們的長官的指揮,按照先知的指示,我難道不應該發動一場聖戰去打你嗎?我這個聖戰是由天主教徒法國軍官率領的聖戰軍去打你這幫穆斯林組織的反動分子,這一點有什麼問題嗎?一點問題都沒有,我可以引經據典。我這支軍隊不要說是有法國軍官指揮,就算是全都由法國人組成的,我也有辦法任命我的御用法學家證明,因為我蘇丹是合法的穆斯林領袖,所以這些異教徒全都是為穆斯林服務的。而且也是有先例的,大馬士革的哈裡發在打內戰的時候難道不是派了一支由敘利亞基督教徒主持的軍隊去一路殺進麥加,把萬惡的祖拜爾和阿伊莎的黨羽打得一塌糊塗,而且連最神聖的天房都給燒成了廢墟嗎?那些人可都是基督徒,但是沒有關係,只要他們的主子 — — 伍麥葉家族的哈裡發穆阿維葉的子孫是合法的哈裡發,那麼所有為穆阿維葉服務的基督徒、猶太人或其他什麼人統統都是合法的,反過來也是一樣。法國人率領的土耳其軍隊只要能打贏的話,殺進開羅,你穆罕默德·阿裡的穆斯林軍隊就全都變成反賊和異教徒了。你說你每天都做五次禮拜,這是你從自己的私生活上說的,只要我們從政治上證明你不是穆斯林,你做的禮拜再多也沒有用。你不要說是做五次禮拜,你就是做五十次禮拜,你就是把你的全部家產都捐出來貢獻給孤兒寡婦了,你照樣還是反賊和非穆斯林,我們照樣可以說你是異教徒,我們討伐你照樣可以說成是討伐異教徒的戰爭。
    [01:16:55]政治上的規矩都是這樣的,唯一的問題就是蘇丹能不能打贏。當然,蘇丹打不贏的時候是居多的。法國軍官的要價是很貴的,像北洋艦隊一樣的貴。蘇丹如果能向英國銀行家借到足夠多的錢,他就會組織一支法國軍官主持的軍隊來打你,然後那時候他就會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了。在大多數時候蘇丹是債臺高築,在被英國人、希臘人和猶太人的債主逼得滿地亂爬的時候,他實在是組織不起這些軍隊,所以你們這些各路總督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你們跟英國人簽了條約以後,我打不了你的時候,我會再找一個德高望重的伊斯蘭教法學家解釋一下,證明你簽的這個條約完全符合伊斯蘭教的教義和以前的法學解釋,諸如此類。如果羅馬尼亞總督要跟俄國人簽署條約,如果俄國人開進了保加利亞和亞美尼亞,只要我打不動你,我都一概承認你。
    [01:17:52]滿洲皇帝當然也是這樣的。我給你達賴喇嘛送一個封號,說你是帝師,問題就解決了。你在拉薩殺了誰或者是不殺誰跟我沒關係,這並不妨礙我自稱是文殊菩薩的化身和大清的皇帝。如果有朝一日滿洲兵打不贏了,大軍閥曾國藩佔據了湖南,他在我們大清朝在天津正在跟英法聯軍打仗的時候在湖南理直氣壯地跟英法聯軍一起貿易,從英法聯軍買軍火,難道我會討伐他嗎?我才不會呢,我會像是君士坦丁堡的蘇丹承認穆罕默德·阿裡一樣,就算是英法聯軍打進了北京城,曾國藩、左宗棠和李鴻章還是我大清國的好總督,你跟英國人簽署任何條約我都會追認的。八國聯軍的時候也是一樣的,皇帝已經被八國聯軍追得滿街亂跑了,而劉坤一和張之洞在跟英國人和法國人簽東南互保的條約的時候,皇帝也是照認不誤。這樣的帝國按照民主國家的規矩來說,你有毛的主權?你勉勉強強有一個宗主權就差不多了。曾國藩也好,張之洞也好,他能夠算大清皇帝主權所及嗎?他頂多能算大清皇帝的藩屬。就憑他跟英國人和法國人簽署條約、而這個條約跟大清皇帝的宣戰和議和相矛盾這一點就可以證明,大清皇帝對曾國藩的領地和張之洞的領地都只有宗主權而沒有主權。
    [01:19:18]就像是君士坦丁堡的蘇丹對羅馬尼亞和埃及的關係一樣,羅馬尼亞和埃及只是奧斯曼的藩邦,奧斯曼帝國不用出什麼統治成本,但是反過來,這些藩邦跟歐洲人簽署條約,奧斯曼管不了。等到有朝一日他們的民族發明家成熟以後,把臉一抹下來宣佈,阿爾巴尼亞人穆罕默德·阿裡是我們埃及人的民族英雄,我們埃及自古以來就是一個獨立國家,那你也沒有什麼辦法了。同樣的道理,如果黎元洪拿起了胡林翼的衣缽,說我們從胡林翼開始就是一個獨立主權國家,證據很清楚,我們自古以來在你們大清國跟英國人打仗的時候,我們在跟英國人簽署和平條約,就憑這一點我們就能證明我們楚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獨立國家。所以大清國按照這種方式組織當然是可以的,它和各路藩屬之間的關係是一種波動不定的外交關係。大清皇帝強的時候,可以把你吳三桂全家都殺掉,雲南也是大清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大清國弱的時候,就連湖北和江蘇都保不住,李鴻章想幹什麼,大清皇帝都得尊重。這是一個不斷改變的外交關係體系。
    [01:20:23]可以說,大清國和奧斯曼帝國像神聖羅馬帝國一樣,自身就是一個國際體系。神聖羅馬帝國的國際體系隨著神聖羅馬帝國的解體變成了歐洲多國體系,歐洲多國體系又隨著歐洲殖民主義的擴張變成了現在全世界的多國體系。我們現在見到的世界外交體系,根本上就是神聖羅馬帝國國內憲法的一個延伸。什麼叫民族國家?民族國家就是神聖羅馬帝國解體的產物。因為不再有一個在理論上統治全世界的皇帝了,皇帝的各路藩屬都自己行使了事實上的主權。然後這些事實上的主權國家,無論你是國王、公爵還是伯爵,唯一的條件就是你真能管得住。誰能管得住,誰就是主權者。然後這些主權者簽署了威斯特伐利亞條約,開始了近代的國際體系。按照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主權者定義的話,那麼沒有問題,穆罕默德·阿裡、曾國藩和李鴻章都是主權者。大清國和奧斯曼帝國不是民族國家,也不具備建立民族國家的條件。它不是主權者,而是眾多主權者不斷改變相對地位的一個外交體系。
    [01:21:38]當然,你要搞神話發明也是可以的,但是以此為神話發明,你實際上要進行一場無休止的戰爭,把所有的藩屬都打滅了,能夠壓得住陣腳才行。這一點,所有的資產階級統治者都做不到。你怎樣才能夠壓得住陣腳呢?你要殺光穆罕默德·阿裡的全家以及支持穆罕默德·阿裡建國的那些地主、士紳、資本家的全家才行。這一點,蘇丹做不到,恩維爾帕夏做不到,凱末爾更做不到,所有的資產階級人士都做不到。你頂多像蔣介石那樣殺掉幾萬人,然後那些人的家屬長大了以後再來找你報仇,以後更加沒完沒了。只有共產黨人才能夠斬草除根,通過打倒資產階級、消滅一切地主資產階級的名義,也就是說所有的稍微有幾個錢的人全都殺光,除了跟叫花子沒有區別的窮光蛋以外一個都剩不下,只有殺到這個程度你才能夠鎮壓得住。所以從政治邏輯上來講,奧斯曼主義只有共產主義者才能維護。或者說得更嚴格一點,不是所有的共產主義者,只有殺人如麻的列寧主義者才能夠維持得住。如果列寧主義者屠殺地主資本家的能力鬆動了,鬆動退化到恩維爾帕夏和蔣介石的那個水平,或者退化到薩達姆的那個水平,那麼不可避免的解體又將重新出現。
    [01:22:56]像現在新疆出現的事情很明顯就是這樣的。共產黨人經常說胡耀邦是個壞種,因為他沒有像王震那樣殺人,這話可是一點也沒有說錯。為什麼國民黨和北洋軍閥都鎮壓不住?答案當然是,北洋軍閥才有多少人,國民黨才有多少人,派幾萬人馬過去,你殺不了多少人的,占住烏魯木齊就不錯了。周圍的地方,這兒有一個沙比提大毛拉,那兒有一個哈密王,還有一個庫車王,還有一個哈薩克親王艾林。你用什麼辦法呢?統戰。我的新疆省政府是一個聯合國機構,省府委員會由以下這些人組成:泛突厥主義者,萬惡的麥斯武德,哈薩克人的軍閥領袖,萬惡的烏斯滿,哈薩克的貴族,萬惡的艾林親王,還有這個庫車王,那個大清國留下來的貝子,還有著名伊斯蘭學者某某大毛拉,還有著名的商會主席,還有到德國和蘇聯留學過的著名學者包爾漢。這些人組成一個偉大的政協會議,這個政協會議就叫做新疆省委委員會。新疆省委委員會選出一個新疆省主席,由一個一點政治勢力都沒有、純粹是知識分子的包爾漢當主席。當然,他誰也管不住,烏魯木齊在國民黨的駐軍控制之下,伊犁由東突的第二共和國控制,各地的大毛拉、親王、貝子、貝勒各自佔領一方。從實質權力來講的話,新疆是幾十個小國組成的一個聯合體。這就是國民黨時代的新疆。按照這個做法,當然國民黨早晚要完蛋,烏魯木齊那幾萬人馬早晚被吃得乾乾淨淨。
    [01:24:43]所以,只有共產黨能解決這個問題。共產黨怎麼解決這個問題呢?當然就是殺殺殺殺殺殺殺。我們親愛的王震同志就是專門負責來解決這個殺殺殺殺殺殺殺的問題的。他到底殺了多少人我不知道,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按人口比例來算的話,他殺的人一定比希特勒要多得多。所以,在把稍微有一點錢、有一點地位、有一點知識的人都殺光了以後,正如親愛的鄧小平同志在1989年得出的那個結論一樣,可以保住二十年太平。在這二十年的過程中間,孤兒寡婦是無能為力的。等二十年過後新的一代出現以後,你又要面臨選擇了。如果你有種的話,如果你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列寧主義者的話,你應該毫不猶豫地在1980年開始再殺第二次。但是萬惡的胡耀邦竟然不這麼做,所以讓這些萬惡的企業家、宗教學者諸如此類的人 — — 總之按照我的定義來說就叫做土豪和凝結核的第二代人又重新長大了。等到熱比亞這種人變成土豪,在四面八方各種施捨,招募起自己的人馬的時候,事情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你看,現在我們還是再殺一撥吧,統戰不住,歸根結底還是殺人才能解決問題,於是我們再殺一撥吧。再殺一撥,沒有殺到的人就一股腦跑掉了、打遊擊去了或者搞國外活動去了。國內的人,我們再狠狠地殺一撥關一撥,然後我們再維持二十年太平。二十年以後再怎麼辦?合乎邏輯的辦法是,我們再殺一批吧。什麼時候你殺不動了,你就整個完蛋了;你殺得動的時候,你就一路殺下去吧。邏輯只能是這樣的,殺殺殺,每隔二十年殺一撥人是最起碼的,奧斯曼主義只能按照這種方式才能夠維持得住。
    [01:26:28]當然在這個情況之下,如果臺灣問題顯得很重要的話,那麼鄭成功的地位就要相應重要;如果臺灣問題顯得不重要,比如說內亞問題極度緊張的時候,就不是這樣了。任何能夠在北京坐得穩江山的政權本質上都是一個內亞帝國,對於它來說內亞極端重要,江南不太重要,海上的閩越和南粵都不重要,更不要說是臺灣和爪哇島了。它有餘力的時候可以像忽必烈那樣到爪哇島去耀武揚威,但是頂不住的時候一定是內亞第一的。就像是,對於唐玄宗來說誰更重要呢?安祿山和李光弼最重要。如果安祿山造反的話,你就不要指望江南那撥人能夠鎮壓得住。你只有到內亞去,到安西和北庭去,招募一幫龜茲國王或者諸如此類的人,在李光弼這個蠻族的領導之下才行,因為只有蠻族才能打蠻族。誰能打得過安祿山這個蠻族?只能是跟安祿山一樣的伊朗人和突厥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安西節度使、北庭節度使和朔方節度使向來都是胡人,是這些胡人維持了大唐朝的江山。等到內亞不保的時候,那就相當於是,俄國和日本占了滿洲,滿洲人再也回不到老家,那你就算完蛋了。只要內亞有問題的話,內亞問題的重要性一定是處於最高位置的,那時候鄭成功又要重新遭到貶低。總之,鄭成功就是一個政治晴雨錶。像是紅衛兵批判胡適的那句話一樣,胡適本人其實不是這個意思,但是紅衛兵要批判你也不需要搞懂你是什麼意思,他說歷史是一個小姑娘,你愛怎麼塗脂抹粉都可以,大體上就是這個意思。歷史發明學當然就是這樣的,從既定的歷史材料,你把它發明到你需要的位置上面,每隔一段時間你重現發明一下就行了。這是中國的情況。
    [01:28:17]就從臺灣的情況上看,鄭成功要怎麼發明又是另外一個問題了,完全看你想要怎麼樣利用,以及完全看掌權的主流的政治派別是屬哪一派,你就可以進行相應的發明了。他的發明在未來的演變,其實也就反映了政治霸權和社會霸權的演變。政治霸權和社會霸權有一定的時間差,例如,民進黨掌了權,但是它並未控制文化霸權,這就跟法國共和黨掌了權、但是天主教君主党人仍然控制了文化霸權的情況是一樣的,是一個不穩定的過渡狀態。我們設想一下,假如在2080年臺灣的主要居民並不講漢語而且根本不認識漢字的話,那麼就可以把鄭成功發明成為中國侵略者的一部分。你不要說他是閩越人,閩越人跟中國人有什麼區別?就算是閩越獨立了,吳越也獨立了,我們還是可以把他們都叫做中國人。波蘭人完全可以把白俄羅斯人和俄羅斯人都叫做莫斯科人,這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你可以把他們全部發明成中國人,說鄭成功是一個大壞蛋。
    [01:29:21]本來在荷蘭統治時期,我們臺灣原住民是正統,我們都是臺灣原住民的後代。你在血統上是不是臺灣原住民的後代,跟愛德華太子是不是他爸爸的後代或者查理·愛德華是不是詹姆斯的後代一樣,一點關係都沒有。布魯圖斯就算是凱撒的兒子,他也是布魯圖斯家的人,是一定要殺凱撒的,這個沒關係。就算你們全家都是中國人,你也可以說你是臺灣原住民的後代,而且你一句中國話都不會說,一個方塊字都看不懂。會用漢字和方塊字的所有人,包括鄭成功,都是壞蛋。我們福摩薩的原住民在荷蘭人的英明領導之下早已先于滿洲人、蒙古人和萬惡的亞洲大陸人進入了歐洲國際體系,前途一片光明。正在這個時候,在你們萬惡的滿洲人和中國人的侵略之下,打斷了我們的歷史進程,使我們落伍了四百年。順便說一句,俄國的教科書就是這樣的,我們俄羅斯人在基輔羅斯那個時代自古以來就是歐洲人,我們之所以落到今天這個下場,完全怪你們萬惡的蒙古人把我們拉出了歐洲的軌道,我們最恨的就是蒙古人。教科書必然會寫成這樣:臺灣四百年的悲情啊,都是由於萬惡的鄭成功造成的。我們本來已經是半個歐洲人了,現在我們又回到了歐洲人的軌道上來,我們最害怕的就是你們把我們拉回來,所以為了恨屋及烏以及為了防患於未然起見,我們要把鄭成功發明成壞人。
    [01:30:52]但我們要注意,這個因果關係不能顛倒。所有的意識形態發明家,包括王夫之,包括我老人家自己在內,都有因為軟弱而產生的毛病。王夫之他老人家的司馬昭之心是路人皆知的,他不過就是要顛覆大清朝,但是因為他沒有足夠的槍桿子顛覆大清朝,他就只有著書立說來顛覆大清朝了。然後他假定意識形態能夠做逆向工程顛覆大清,但是實際情況不是這樣。實際情況是,你掌握了政治和社會的霸權以後,反過來控制文化霸權是很容易的;反過來,你無論是多麼天才,你製造的意識形態體系逆向地推翻文化霸權是不容易的。所以王夫之的反清學說也只有在深山老林裡面,沉睡了長達二百年,連願意給他出版書的人都找不到。一直到曾國藩、李鴻章崛起,儘管還沒有公開反清,但是感到我們湖南人已經很NB了,我們不鳥你們滿洲人,我們出幾本書算什麼,只要不公開造反,量你也不敢怎麼樣,就算公開造反的話,我們湘軍很強大,你們也不敢不從吧,於是才把王夫之的書重新拿出來複印。複印的目的當然也是政治目的。你們滿洲人剛剛入關的時候,我們湖南人是降虜,是沒有任何權利的被征服者;現在我們至少是盟友了吧,你們大清朝少得了我們湘軍嗎?我們湘軍裝備了洋槍洋炮,你們不敢跟我們湘軍打仗對不對。現在我們是盟友關係,因此我們的政治主權要NB起來,我們把王夫之重新推出來。並不是王夫之的意識形態造就了湘軍的強大,而是湘軍的強大使王夫之被冷藏了二百年的意識形態重新被拿出來了。
    [01:32:38]所以,假如現在還是邊緣的台獨派、相對於中國主義者和華獨派的台獨派在將來完全掌握了政治核心地位以後,我剛才說的這種意識形態才能夠站得住腳;但是反過來,如果你在政治上是失敗者,你想只憑我剛才製造的那套意識形態就使你在政治上獲得成功,一般來說這是不行的。你必須先殺得動人才行,殺得動人以後,上述的意識形態就可以彈冠而起、粉墨登場了。如果殺不動人,當然你還是可以製造,那就像是王夫之他們那些人搞的那樣,藏之名山,孫盛陽秋海外傳,所南心史井中全。現在我們還沒有秉政,但是我們先給你製造出來,總有一天我們的事業必將取得最後的勝利,先鼓舞一下士氣,等取得最後勝利以後再說吧,先製造出來再說。但是幹這種事情的人就是知識分子而不是土豪了,土豪幹這種事情就是資源浪費。知識分子之所以幹這種事情,儘管他把自己說得是無比的裝逼,實際情況就是因為他幹不了別的事情,他沒有辦法。他要是能打得動的話,他就不當知識分子了。我要是能打得動的話,我也就不當知識分子了。做知識分子就是打不動的絕好證據。這一點,對外宣傳的時候可以不說,因為說出來顯得很喪氣,顯得自己很弱小一樣,但是實際情況就是這麼一回事。所以,你如果有土豪的資本的話,你就把這些事情擱在一邊,讓那些沒有土豪資本的人去做吧。知識分子總是不缺的,識字的人難道現在還缺嗎?現在阿貓阿狗都識字了。如果你沒有別的資源的話,這件事情你可以先做了再說。
    [01:34:19]相對於台獨來說,華獨塑造鄭成功那就是可黑可白了。你也可以在鄭成功身上看出蔣介石的影子,你丫一心想打到南京去當皇帝,你眼裡根本沒有我們臺灣人的福利,是你打了敗仗不得已才逃到臺灣的好不好。你到了臺灣以後殺了多少原住民?我們拿出史書來看,你一會兒去殺西拉雅人,一會兒去殺大員的人,手上沾滿了我們臺灣人的鮮血,我們可以把你黑化成為二二八事件的前身。但是反過來我也可以把你說成是臺灣民族大融合,李登輝意義上的,各種來源的新臺灣人捐棄前嫌,在經過轉型正義以後重新創造類似彩虹之國南非的新臺灣人,在反抗共產主義、維護國際秩序的過程中間重新產生一個新民族。通過這種意識形態,可能會比較容易融合那些在國民黨時代政治色彩不明顯、但是起家是依靠國民黨起家的那些技術官僚和社會上游離勢力的土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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