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仲敬訪談 021 @ 20190123 論羅馬與迦太基,論馬克思主義的起源。

2019/01/29閱讀時間約 64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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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一把劍鞘裡面放不下兩把劍,如果你自己不行,依靠你的打手來替你打的話,你的打手很快就要變成你的主人了。雅典帝國的本意就是,只有雅典能打,同盟國要出錢來支持它打。儘管最初的約定是我們大家都各自出兵,但是有些人覺得我不想死,我試試看出點錢行不行。於是,出錢的人越來越多,最後出兵的那一方就變成出錢方的主人了。
凱撒主義開始登場的時候,正是一個城邦外在國力最強的時候;憲法最完善的時候,城邦的擴張性是極弱的。凱撒主義登場的時候,城邦顯示出空前的擴張性,但它還保留著共和時期 — — 也就是自由時期的戰鬥力;而凱撒主義完全得勝、完全陷入獨裁以後,城邦內部的戰鬥力就衰竭了。
德國古典哲學的整個演進過程,他們這一系列思想家是一個替代上帝化的過程,就是把原先處在理論核心和作為發動機的上帝在康德那裡虛置下來,到黑格爾這裡就完全替換了。
你如果還要在哲學方面推陳出新,再搞新的哲學,你已經不能依靠理性、認知這些傳統框架了,於是你必須跳到費希特、謝林,最後是叔本華、尼采和柏格森那條路線上。你脫離了自希臘以來哲學家形而上學的傳統、要依靠理性推演的傳統,跳到以感性為依據、以自然崇拜為依據、以主觀心理為依據的這條道路上來。這些東西,例如像叔本華和尼采那一套哲學,按照希臘的標準不能算是哲學,算是心理學或者文學還比較合理。
馬克思是政治家而不是思想家。以前的德國古典哲學家全都是思想家,他們的理論是根據思想的內在邏輯推演的,對現實社會有什麼效應,他們是毫無概念而且根本不管的。而馬克思的做法是相反的,他始終是一個政治家,因此,他的理論彼此之間是沒有連貫性的。
他也是一個高級雜文家。高級雜文家不能夠像低級雜文家那樣,拿破崙來了以後我說拿破崙萬歲,拿破崙倒了以後我說威靈頓萬歲或者布呂歇爾萬歲,那太低級了。
首先,他在大學生時代是青年黑格爾派,說根據黑格爾的哲學理論,從玄學角度來講,就像現在的弗朗西斯·福山說的那樣,自由民主體制是歷史的終結,它是世界政治窮盡了內在可能性的結果。
現實政治失敗以後,馬克思說:我告訴你們,我有一套更加深刻的理論,這套理論叫國民經濟學。國民經濟學不是馬克思的理論,是馬克思以前舊普魯士王國那些反動容克地主的理論。他們的政治目的是為了反對漢堡的商人和那些自由資本家的力量。馬克思拿來頭足倒置這一下,保守派的國民經濟學就變成了社會主義經濟學重要的、核心的源泉之一。它們當然有一個共同的源泉:它們都是要反對輝格黨人和自由主義者的,只是反對的方向相反。大致上是這樣說:”英國資本主義為了自己的利益,讓他們的商品通過自由貿易和全球化席捲全世界,以革命性的方式 — — 但是馬克思不提這摧毀容克地主,因為萬惡的容克地主也是我們激進派的敵人,而是使我們不發達國家(因為當時的德國就是第三世界國家,跟現在的印度是一樣的)、使我們的工人階級受到英國資本家的剝削,撕碎了我們的工人階級過去在中世紀的封建制度下受到的那些保護,撕去了溫情脈脈的面紗,使大家變得唯利是圖。”
然後,他就跑到比利時去了。他告訴法國那些失勢的政治勢力:你們相信萬惡的歷史進步,什麼歷史進步?就是說保王黨人垮了以後就可以資產階級上臺,資產階級上臺以後社會主義者不就該上臺了嗎?你們沒有想到橫插一杠子的還有這個通過官僚國家機器來組合廣大天主教農民的組織方式,這個組織方式橫插一刀把你們殺敗了。現在我告訴你們,你們只能採取更激進的辦法:砸爛官僚國家,你們才有反攻倒算的機會。
這一套理論的依據在哪裡呢?這一套理論是所謂的白色雅各賓黨的理論,就是雨果和巴爾紮克小說裡面朱安黨人的理論。這套理論是極端反動的,但是馬克思把他們的帽子和衣服剝了一番、重新包裝以後,立刻就變成了最激進的理論。這些理論原先設計的目的和它合乎邏輯的結論就是要恢復聖路易的封建君主制。馬克思把它引向了另外一個方面,砸爛官僚制度不是為了恢復有血有肉、大家親如一家的、有機的封建君主制,而是為了實現「一切人的自由發展」這個模糊含混的無限解放、無限解構的理想社會。這個理想社會是一種狂歡節文化,像希臘酒神節那樣任何人想怎麼幹就怎麼幹的一種社會。這種社會按道理說是很快就會在無政府主義的殘殺和血腥當中結束的,然後在現實政治中不可避免變成新一輪專制。列寧最後就走了這一步。
列寧發現只有依靠一個在馬克思主義本身沒有依據的東西 — — 就是布爾什維克黨組織來領導才能避免社會完全失控,以及在我吊死很多人以後為了保證我老人家自己不被其他人吊死。我只有說,什麼人才是真正的人民警察呢?只有黨委領導的人民警察才是真人民警察。其他凡是拒絕接受黨委領導的人民警察都是壞人,是白衛軍,是資產階級,是混進人民內部的流氓無產者。總之,要名義總是可以的,反正你不接受黨委的領導你就不是真人民警察,真人民警察的鑒定標準就是黨委的領導。
這一套列寧主義的原則被事實證明是唯一可以站得住腳的馬克思主義,只有這種馬克思主義才能夠實際實施統治。它用黨委來填補這個秩序真空,黨委無所不能。當然,這樣一個黨委領導的民警就完全失去了馬克思所謂的民警的意思。它當然不是人民自己產生出來的民警,而是另一個官僚機構(只不過這個官僚機構現在叫共產黨)任命的民警。而且,共產黨享有的專制權力,不要說比臨時政府了,比沙皇還要大幾十倍。
而且這個種子在馬克思本人身上就已經播下了。馬克思是怎樣運用極右派理論來打擊溫和自由主義者和中左派社會主義者的,這是他的秘傳心法。這個心法,大多數歐洲的社會主義者都不知道。所以,從他的種子產生出列寧是不成問題的。
當然,馬克思在比利時這樣折騰了一陣子以後,話說得很響,在理論上證明了自己一貫正確,但在政治上還是失敗的。他折騰了幾下,被比利時政府上門來很有禮貌地說,我們不歡迎你。於是他只有逃到全世界最自由的國家英國去,過了他流亡的最後一個階段。到了英國,他把他的扯衣服戰術發展到最後階段,就是我們所知的資本論。
理論依據,也就是說有技術含量、需要運用數學的那一部分,是李嘉圖他們搞出來的。政治方向那一部分,由馬克思顛倒了一下,指向了人家本來打算保衛的那一個方向,把原先用來打擊猶太人的理論用來打擊資本家。
勞動是一切價值的來源,這就是意味著交易成本為零。按照現代經濟學,這純屬胡說八道,現代經濟學的主要部分就是交易成本。馬克思代表了勞動價值論的極端,是中世紀修道院通過李嘉圖產生的那個經濟學發展到極端的產物,發展到這一步就已經發展不下去了。一種事先強調交易成本為零的經濟只能依靠武力來執行,因為沒有任何人有動機去生產任何東西。
到此為止,馬克思主義這個禮品盒裡面套的東西,這幾個互不連貫的部分,分別來自于德國保守派、法國保守派和英國保守派的東西,大體上齊備了。馬克思為了打擊自由派,說自由派和激進派是多麼淺薄,把這些比自由派更反動的人的思想理論拿過來打他們,結果這些理論直到今天還是左派理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左派在思想上是淺薄的,但是在政治上他們佔據了一定的資源,因此不能說他們祖師爺的壞話,於是就這麼硬著頭皮繼續幹下去了。這就是馬克思主義產生的整個過程。
20190129陳醫師訪談劉仲敬第21集整理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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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臺灣陳易宏醫師
發佈時間:2019年01月29日
整理者:三馬兄
[00:00:38]主持人:我們知道,羅馬真正成為帝國是因為迦太基戰爭,就像美國成為帝國是因為兩次世界大戰一樣,那是不得不的。但是如果那個時候真的迦太基挑戰羅馬成功了,地中海世界會有什麼樣的變化?
[00:00:56]劉仲敬:當時的情況與其說是迦太基挑戰羅馬成功了,倒不如說是西地中海的希臘城邦衰微,導致迦太基和羅馬從南北兩方面不自主地填補真空,尤其是填補西西里的真空。希臘城邦遍佈著南意大利,尤其是西西裡島,最著名的當然就是敘拉古(Syracuse)和他林敦(Tarentum)。敘拉古最初是比羅馬和迦太基強大得多的城邦,早期的羅馬和迦太基都被壓在敘拉古的聲光之下。而羅馬和迦太基所謂的崛起,其實是敘拉古漸漸鎮不住了,然後南意大利的希臘城邦開始各自向外尋找盟友。這個本身就是他們開始衰微的表現。
[00:01:45]在他們的全盛時代,情況顯然不是這樣的。他們從希臘本土遷移來以後,始終是向外擴張的。意大利中部、西西里各地的土族顯然不是他們的對手。而境外,遠及馬賽以外的地方,也產生不出比他們更強有力的城邦。他們的核心是敘拉古。而敘拉古的衰微是由於凱撒主義,無產階級革命領袖依靠下層群眾的支持,通過民主方式攫取政權,然後反過來對資產階級打土豪分田地,利用無產階級的支持把自己變成一個獨裁者,摧毀了敘拉古的憲制,然後它的經濟實力和軍事實力都開始衰微。敘拉古的衰微是整個希臘化世界衰微的一個徵兆。與此同時,他林敦和南意大利的城邦也漸漸變成那種到斯巴達或者到伊庇魯斯去請那些半希臘化的蠻族來替他們打仗、而自己不願意打仗的富裕公民組成的寡頭政權了,依靠像伊庇魯斯國王皮洛士(Pyrrhus of Epirus)這些人不斷地遠征來替他們打仗,替他們維持秩序,這就是一個已經開始搖搖欲墜的狀態了。
[00:02:57]接下來就是他們把皮洛士引進意大利來對付羅馬人。而羅馬人之所以捲入,也是因為南意大利的希臘城邦各自相互衝突的緣故。從地緣上來講(拜占庭初期也是這樣),南意大利和中意大利、北意大利其實不是一個系統,意大利中部和阿爾卑斯山南部的高盧倫巴第也不是一個系統。羅馬人在最初期,打得最硬的仗和憲法意義上最重要的衝突,其實是跟中意大利的各城邦和部族 — — 特別是跟薩莫奈人(Samnites)之間的戰爭。這些戰爭的國際意義很小,但是實際上是反映了羅馬人憲制最健康的時期打的最硬的仗。其實迦太基戰爭以後打的仗,規模雖然很大,但是對象多半是腐朽的東方各帝國,可以輕易摧毀的那種,反而不怎麼費勁了。羅馬人在建立了中意大利的國際聯盟體系、摧毀了薩莫奈人這個主要競爭對手建立的對立體系以後,就漸漸開始接觸南意大利那些懶惰的希臘城邦。然後他林敦為了一個很小的海上糾紛得罪了羅馬人,使羅馬人捲入了南意大利,然後他林敦人和其他一些盟國開始把伊庇魯斯人引進南意大利來打羅馬人。
[00:04:26]這時,伊庇魯斯的敵人 — — 包括西西里的很多大邦覺得(按照我們現在的看法是過時的,但是按照當時的看法來說這是最有道理不過的),伊庇魯斯是一個現成的馬其頓第二,是亞歷山大的種子。它的地緣形勢和憲制結構都跟馬其頓是一模一樣的,它們都處在希臘的邊緣,是半希臘的,但是不像是小小的希臘城邦,而是一個有貴族武士的領土國家,因此它能夠動員的資源比雅典和斯巴達要大得多。這樣的國家一旦像是亞歷山大征服了希臘本土的各城邦,立刻就可以橫掃全世界。如果讓伊庇魯斯人征服了南意大利和西西里的各城邦,它不就現成是第二個亞歷山大麼,眼看就要橫行全世界了。相比之下,在除了極少數鄉下土鼈的其他人眼中並沒有什麼名氣的羅馬人,以及只是做生意、並沒有什麼明顯戰鬥力的迦太基人,很明顯是較小的危險。於是,恐懼伊庇魯斯派就聯合起來邀請羅馬人和迦太基人出來清除皮洛士,把皮洛士趕出西西里和南意大利。這時,他們的聯盟顯然是一個弱-弱聯盟,反對最危險的強者皮洛士,最後終於把皮洛士趕走了。
[00:05:49]趕走以後,正像是西班牙的阿拉伯人所說的那樣,一把劍鞘裡面放不下兩把劍,如果你自己不行,依靠你的打手來替你打的話,你的打手很快就要變成你的主人了。希臘化各邦的衰微趨勢主要是內在憲制的衰微,並不會因為伊庇魯斯人的滾蛋而消亡。於是,他們接下來就依靠他們這兩個新打手 — — 羅馬人和迦太基人互鬥。最初的時候他們還認為只有我們希臘人是文明人,其他人都是野蠻人,無非是替我們打工的,沒什麼了不起,我們才是真正的主人;但是過不了多久,大家就像現在的歷史學家所看到的那樣,覺得這場戰爭根本就是羅馬人和迦太基人在打,希臘各城邦只不過是附庸而已。
[00:06:38]最強大的敘拉古由於內部衝突的問題而倒向了羅馬。倒向羅馬的主要原因還不是因為國際關係,而是因為它無法應對僭主希倫(Hiero II of Syracuse)的祖先引入城邦的雇傭兵和危險的無產階級叛亂分子。他作為僭主,本身是依靠無產階級打倒了本地的資產階級和元老才上臺的,但是他上臺以後不像是一般的僭主一樣很快就倒臺,而是把自己的政權穩定化和長期化,這樣他原先的支持力量就變成危險的搗亂力量了。他唯一的選擇就是找一個外在的強援做靠山,希望借助羅馬人的力量,希望羅馬人承認他是正統國家,然後他的王朝就能在羅馬人的扶植之下永遠地統治自己的城邦了。這個希望並沒有實現,最終導致了敘拉古的滅亡,但是續命的效果還是有的。你可以設想,江澤民本來在1989年以後是撐不了幾年的,但是由於他在美國人面前扮演了一個正常國家,從美國人那裡搞到了很多資源,於是又續命了N多年。敘拉古就是處在這種狀態。
[00:07:54]羅馬人還處在比較原始和粗樸的狀態,法統觀念還很強,不知道有僭主這個東西。在他們看來,所有的國王都是一樣的,所以這個僭主國王跟古老的正統國王是一樣的,也就承認了敘拉古政權。當然,主要是為了在西西里這個要害取得一個立足點,這樣做是划得來的。於是,敘拉古政權就在羅馬人的扶植下延長了一段時間。但是最終它內在的憲制潰敗仍然無法掩飾,它的僭主王朝終於被新一批的僭主用同樣的無產階級革命手段推翻了。然後新一批僭主本著內政外交一體化的原則,於是就背叛了羅馬,引入迦太基,搞一個反向聯盟。結果導致了阿基米德被羅馬士兵殺害的那一幕。羅馬人出兵討伐叛逆,把敘拉古本身也攻陷了。
[00:08:43]當然,敘拉古只是一個代表,他林敦在這之前早已經淪陷。在這以前必然的結果就是,眾多城邦有的驅使羅馬,有的驅使迦太基。羅馬人雖然打不掉迦太基本身,但是很容易能夠打掉一些親迦太基的聯盟和城邦;而迦太基雖然也打不贏羅馬,但是搞掉一些親羅馬的羅馬聯盟國還是很容易的。搞到最後,羅馬人和迦太基人本身安然無恙,而且勢力還相當地擴大了,至少軍事技術是有很大的進步。迦太基其實雖說是海上強國,但是跟羅馬人打仗以前它是很少打真正的大規模戰爭的,它打的都是小型的、貿易的、跟海盜沒有什麼區別的小戰爭。有成建制化的艦隊,是第一次戰爭以後的事情。有大規模的陸軍和整編的步兵團,那基本上是巴卡家族(Barca)在西班牙搞出來的。如果不是為了仇恨羅馬人的話,迦太基人原先是沒有這個傳統的。雙方的軍事都有了很大的進步,而雙方的聯盟國本來還處在主人的地位上,卻是一個接一個地凋殘。搞到最後,他們就變得微不足道了,就是羅馬和迦太基這兩個新崛起的超級大國在相互鬥爭了。
[00:09:58]而這兩個超級大國之所以成為帝國,就是因為它們能夠利用聯盟體系吸取各同盟國 — — 特別是那些富裕而不能打的同盟國的資源。這就是帝國的本意。雅典帝國的本意就是,只有雅典能打,同盟國要出錢來支持它打。儘管最初的約定是我們大家都各自出兵,但是有些人覺得我不想死,我試試看出點錢行不行。於是,出錢的人越來越多,最後出兵的那一方就變成出錢方的主人了。羅馬和迦太基的帝國也慢慢的,並非是任何政治家有意設計的,而是大家摸索前進,走一步算一步,最後自然而然就走到這一步了。當時如果有火星人或者局外人的話,大概可能在發展到中局的時候就能看出故事的結局了。但是當時的人恐怕是一直走到最後一局都不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事情,只知道目前出現什麼事情,我們臨時應付一下,你走一步,我走一個反制措施,漸漸就這麼走下來了。迦太基人如果不是為了對付羅馬的話,是不大會在西班牙開拓領土國家、搞行政管制的。而這種行省制度反過來變成了羅馬以後的行省制度的藍本,因為羅馬人本身也是只有聯盟和敵對聯盟,本身也沒有行省的。西班牙殖民地對於後來的羅馬帝國來說實際上是一個模板,但它首先是由迦太基人搞起來的。
[00:11:20]而羅馬人和迦太基人的強大,歸根結底都是內部憲法的問題。按照季候的原則,羅馬處在憲法演化的早期。其實這個早期,希臘城邦 — — 包括敘拉古在內也是經歷過的。那就是,貴族党和平民党相互對立,但是雙方都還沒有破壞憲法原則,像托利黨和輝格黨在英國的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的那種狀態,還沒有走向普選制濫用、無產階級革命和右翼軍事政變輪流登臺的那個狀態。敘拉古在迦太基戰爭時期處在的那個狀態,其實就是蘇拉和馬略以後凱撒快要登場的那個時期、羅馬在更大範圍內出現的那種狀態。但是羅馬人走的慢得多,等走到那個狀態的時候,敘拉古和整個西西里早已經變成行省了。而迦太基人走得比羅馬人要快一點。迦太基人最初的憲法也跟羅馬當時的憲法一樣,但是在戰爭當時,迦太基憲法剛剛走到敘拉古的無產階級革命家狄奧尼西奧斯(Dionysius I of Syracuse)這些人開始登場的時候,就是無產階級革命家和僭主開始登場、而保守派則開始用軍事政變的手段來對付他、凱撒主義方興未艾但是沒有登場的時候。
[00:12:29]漢尼拔(Hannibal Barca)在迦太基憲法中的地位其實是精確相當於凱撒的。而迦太基內部的元老派、迦太基的龐培 — — 漢諾(Hanno)家族這些人對待閃電(巴卡)家族的看法,就跟龐培和元老院對待凱撒的看法一樣:絕對不能讓征服高盧 — — 對於迦太基來說是長驅意大利的常勝將軍打了勝仗回來,他回來,我們元老院就完蛋了。以前平民党和貴族党的鬥爭還有一定的底線,頂多是運用城邦本地的暴民或者富人主持的國民自衛軍一樣的武力;現在迦太基有了一塊大的殖民地,殖民地上訓練出一支不由迦太基本國的公民擔任、而是由西班牙的山民土族擔任的殖民軍,這支殖民軍比迦太基本國的力量還要大得多,而且長驅意大利,威震全世界。那麼這支軍隊回來以後,它很容易像凱撒一樣動員平民的力量來推翻元老院,這一次元老院再也不能翻身了,所以我們必須借羅馬人的手除掉這支軍隊。所以,漢尼拔在意大利是不能指望迦太基的援助的。在迦太基國內執政的元老院極其恐懼漢尼拔獲勝,他們寧願漢尼拔在意大利全軍覆沒,然後回國就沒有危險性了,羅馬人可以用割地賠款的方式來打發,也一定要毀掉漢尼拔。凱撒那時候如果在北方有強敵的話,龐培和元老院也會用同樣的方式來對付他的。
[00:13:58]這其實就是希臘城邦已經走到了末期的衰敗狀態,迦太基剛剛進入凱撒主義登場、還沒有形成很大威脅的時候。凱撒主義開始登場的時候,正是一個城邦外在國力最強的時候;憲法最完善的時候,城邦的擴張性是極弱的。凱撒主義登場的時候,城邦顯示出空前的擴張性,但它還保留著共和時期 — — 也就是自由時期的戰鬥力;而凱撒主義完全得勝、完全陷入獨裁以後,城邦內部的戰鬥力就衰竭了,就會變成羅馬帝國末期那種雖然兵多將廣但是不能打的狀態了。迦太基在漢尼拔時代就正好進入最能打的那個時代。而羅馬當時還處在城邦最早期,每一次都是被動地被人打,像現在的美國一樣,你不打它,它根本不會打你,但是它內在的本身根本不是軍隊的普通市民都有很強的戰鬥力,一旦動員起來,它後期激發的實力是沒法比擬的。結果最後,憲法的力量是超過國際關係的力量的。最衰朽的希臘城邦,雖然最初是主人,最先滅亡。然後迦太基在凱撒主義的爆發之下表現出一度很可能勝利,但是也因為凱撒主義造成的內在衝突而迅速地滅亡了。
[00:15:11]羅馬依靠自身憲制的力量,像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的美國一樣,它本身原先沒有像樣的正規軍,但是把普通的農場主動員起來,憑農場主對共和國的忠誠和勇氣,就能形成戰無不勝的大軍。但是不是因為它的失敗,而是因為它的勝利,它不得不走上失敗者迦太基已經走過的那條道路,凱撒主義的道路隨著迦太基的陷落而展開。所以迦太基的征服者西庇阿(Scipio Africanus)很不高興毀掉迦太基,亡人社稷者不祥。就像萊山德(Lysander)不願意攻陷雅典那樣,他的理由是敬畏神明。在他的心目中,雅典這樣一座大城顯然是神明建立起來的,如果凡人竟敢毀滅一座大城的話,這就是凡人膽敢把自己抬高到神明的高度那樣。逆天者不祥,人把自己當成神,那是沒有好下場的。這可以說是一個迷信的看法,但是背後其實是隱藏著對國際體系和憲法季候的直覺,只是這個直覺沒有辦法用政治學的語言說出來,所以他就只能說是神明了。西庇阿也覺得,如果毀掉了一個強大的敵人,是違背神明意志的,而且可能使羅馬本身也落到同樣的下場。這個預言其實沒錯,但那是幾百年以後的事情了。
[00:16:25]羅馬滅掉迦太基以後就再也退不回去了,就只能變成帝國了,因為政治真空是沒有辦法放棄的,放棄以後會造成更危險的後果。出於羅馬內部政黨糾紛的緣故,他仍然不能不前進。如果他在能夠打勝的時候不前進的話,他在國內的政治糾紛是沒有辦法了結的,他在國內的敵對黨派是不會放過他的,所以他必須繼續前進,出於國內黨爭的目的而不是外交和軍事上的目的,把這場戰爭進行到底。然後,羅馬人在進行了幾次戰爭以後,就犧牲了國內作為羅馬憲法基礎的廣大的自耕農,使廣大的自耕農必須放棄自己的農莊到海外去遠戍,十年八年回不來,沒有辦法經營自家的事業,因此國家必須補償他受到的犧牲,用大量的退休金或者殖民地的土地來補償他。因此,通向馬略的常備軍的道路就打開了,而馬略的常備軍是凱撒主義的根本。漸漸的,軍人才是真正的選民,而留在城市裡面的市民有很多都是領救濟的無產階級。領救濟的無產階級因為近水樓臺,能夠參加公民大會,把遠處海外的軍人擠在一邊,選出了自己的無產階級代理人,讓軍人不爽的代理人。而軍人沒有辦法在選舉中爭過他們,就可以驅使他們的統帥做凱撒,一路殺回來。最後,武裝的選舉團戰勝了吃福利的選舉團,使羅馬最終變成了帝國。
[00:17:56]這一切的種子都是從迦太基的征服開始的。在征服迦太基以前,羅馬人的意大利聯盟只是中意大利的彼此跟羅馬毗鄰的、距離不算太遠的、守望相助的、像現在的美洲國家組織(Organization of American States)這樣的一個小小的組織。他們守望相助是沒有問題的,羅馬士兵從自己的農莊裡面裹糧而出,三個月到六個月就能夠走到這個聯盟的邊界,然後過冬的時候就像華盛頓將軍和李將軍的士兵一樣回家過年了。一旦超出這個範圍,原有的共和制度就要面臨巨大的挑戰了。
[00:18:35]主持人:這樣看起來,整個地中海的外交形勢的發展其實是從屬羅馬內部憲制的演化。現在美國的狀況也是這樣。我覺得這幾個月習近平真的是相當的慘,因為美國政府剛好在shut down,所以真的找不到人談。最近還有一個新聞說,他們派出去談的人被人家turn down,說你們不用來談了。這讓我想到,現在對美國人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是要不要建牆,而中美貿易戰就直接總統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就好。建牆這件事情是不是美國成為帝國的一個象徵?
[00:19:19]劉仲敬:建牆這件事情是美國內部黨派政治的產物。就是說,如果移民來得太多太快的話,對民主黨就會有利;如果來得慢或者來得少的話,原先民主黨的選民可能會倒向共和黨。這差不多是一個歷史規律,就是說,如果你漸漸開始以本地人和本地社區自居了,那你很可能會支持共和黨,即使你的祖先支持過民主黨,像以前的紐約愛爾蘭人那樣。因為民主黨內部沒有一個統一的選舉策略,民主黨和共和黨一樣,只有各州性的選舉策略,所以整體上全國委員會所代表的選舉策略是臨時拼湊起來的,沒有持久性,各州的地方性選舉策略各不相同。超級大州加利福尼亞的民主黨的選舉策略就是依賴墨西哥人,川普當然是要打擊這一點的,但是這一點並不是一個很可靠的依據,因為墨西哥人待的時間長了以後,他完全可能以主人自居,反過來反對新移民。所以,這實際上是一個速度的問題。西南部超級大州的民主黨人希望為移民開放通道,但是這一點並不符合中部和東北部民主黨人的利益。中部和東北部民主黨人的基本依據是新政時代的藍領工人,而這些藍領工人由於對全球化不滿,轉而支持川普,使民主黨遭到了極大的打擊。所以民主黨沒有一個同時可以使所有地方的民主黨滿意的選舉策略。但是反過來說,共和黨也沒有,川普也沒有。川普的建牆策略並不能夠得到前眾議院議員榮·保羅和共和黨許多地方領袖的支持。而州一級的領袖才是共和黨建制派的真正力量所在。
[00:21:02]所以,進攻方和防守方的力量其實都是軟弱無力、半心半意的。他們造成的結果,應該說誰都達不到目的。對於川普來說,有意義的就是最近這一次選舉,頂多就是2020年和2024年的總統選舉,但是目前建牆如果說有什麼影響的話,是影響不了這兩次總統選舉的。這兩次總統選舉連同相應的幾次中期選舉,他們能夠投票的選民早已經各就各位了,你現在怎麼折騰都是一樣。至於對遠期的影響來說,這也是不好說的事情,因為你沒有辦法說那些移民造成的刺激作用是怎樣的。它可以在加州增加民主黨的選民,但是很可能會在其他各州大大減少民主黨的選民,甚至也可能在加州刺激一些原來根深蒂固、已經有幾代人的本來是墨西哥人出身的選民轉投共和黨。而且肯定會像是佛羅里達已經發生的那樣,導致本來住在這裡已經根深蒂固的黑人居民轉過來支持共和黨反對你。所以這樣的選舉策略對於精算師來說是很難算的,你只能邊走邊看。川普在這件事情上能不能搞成,應該說對帝國化來說影響不大,因為無論民主黨還是共和黨,它們的帝國主義策略跟本國的拉美人的多少是關係不大的。拉美本來就是美洲共和國聯盟的一部分,對於美國來說就相當於是意大利聯盟一樣,是它可靠的基本盤,是影響不了它的帝國性質的。它的帝國性質要依靠它在美洲以外的經營才能確定。這個跟穆斯林在歐洲的移民相比,性質是非常不一樣的。
[00:22:46]主持人:之前您曾經說過,共產主義是理性除魅解構的極致。我們如果把它挖到最深處,其實它的哲學源頭有兩個:第一個是基督教或者是所謂的亞伯拉罕一神教所相信的由神所命定的歷史;第二個就是理性主義者笛卡爾他們說的,理性的無遠弗屆的推演能力可以讓人類去瞭解幾乎一切事物。這兩個綜合起來之後變成黑格爾的“時代精神”(Zeitgeist),最後走到馬克思的歷史決定論。但是中間有很多邏輯的環節,我還是沒有辦法把它們湊在一起。您對這方面有沒有什麼研究?
[00:23:34]劉仲敬:這個就是德國古典哲學的發展史。德國古典哲學是新教改革的直接繼承者,從康德發展到黑格爾。康德的哲學理論就是去掉“上帝”這個詞的哲學。他對“物自體”這個概念的發明,其實本身就是為了填補新教神學給上帝留下的空缺。他是以一種讓步的方式進行推理的,我們不談宗教不宗教的問題,在不提宗教的情況下建立一套邏輯體系,假如如何如何,假如如何如何,用這種方式把他的體系建立起來。在他的體系當中,跟中世紀傳統以來的哲學家不一樣,他可以不提到上帝或第一原因、真理源泉或認知源泉、一切理性所從屬的上帝本身這個概念,然後直接展開他的論證。上帝留下的空缺,他用先驗來填補。這就是先驗主義的起源。先驗主義在笛卡爾一派的理性主義者看來實質上是改頭換面的神學的一個復辟,原因也就在這裡。
[00:24:47]由康德開了這個頭,經過古典哲學的內在演化(其實海涅有一本書是專門談論這個的,就是關於德國古典哲學的那本書,就是講這個演化),一步一步地演化到黑格爾。到這個地步,黑格爾的絕對理性之類的概念就完全填補了上帝本身。玄學通過這種方式脫離了神學,變成一個可以獨立運作的實體。德國古典哲學的整個演進過程,他們這一系列思想家是一個替代上帝化的過程,就是把原先處在理論核心和作為發動機的上帝在康德那裡虛置下來,到黑格爾這裡就完全替換了,一步一步走,最終實現了完全替換。就像是你換假牙一樣,一顆一顆換,最後把滿口牙都換成假牙那樣,最後所有的地方都把上帝的概念換掉了。到這一步,德國古典哲學在黑格爾這一代就完成了。所謂的完成是什麼意思?就是說你順著原來的邏輯推演方式不可能進一步推演下去了。
[00:25:54]你如果還要在哲學方面推陳出新,再搞新的哲學,你已經不能依靠理性、認知這些傳統框架了,於是你必須跳到費希特、謝林,最後是叔本華、尼采和柏格森那條路線上。你脫離了自希臘以來哲學家形而上學的傳統、要依靠理性推演的傳統,跳到以感性為依據、以自然崇拜為依據、以主觀心理為依據的這條道路上來。這些東西,例如像叔本華和尼采那一套哲學,按照希臘的標準不能算是哲學,算是心理學或者文學還比較合理。這些東西又漸漸發展出弗洛伊德、榮格那一套東西。按照希臘意義上的那種哲學的話,隨著德國古典哲學的窮盡,實際上是到此為止了。存在主義那一系,海德格爾和薩特那一系,按照希臘標準來說都不能算是哲學。它在邏輯上窮盡的結果,一方面是在思想家領域產生出這些人,另一方面是在政治家領域產生出馬克思。
[00:26:54]馬克思是政治家而不是思想家。以前的德國古典哲學家全都是思想家,他們的理論是根據思想的內在邏輯推演的,對現實社會有什麼效應,他們是毫無概念而且根本不管的。而馬克思的做法是相反的,他始終是一個政治家,他隨著他從事政治活動的各個不同階段,以切片式的方式,東切一塊西切一塊,從各種不同的理論上面切一塊,構成一個聖誕禮品盒式的結構。聖誕禮品盒裡面裝著一隻小兔子、一隻小鴨子和一塊蛋糕,三者沒有任何聯繫,但是它們都是聖誕禮品。黑格爾的理論或者康德的理論不是這樣的,它是有內在聯繫的,像是一顆水仙花或者一個洋蔥頭長出了植物,它上面的花和葉的部分跟底下的根是連著的。無論你這個植物長得像松樹一樣大,還是像一根蔥一樣小,但是基本結構都是彼此連續的。
[00:27:50]而馬克思不是這樣的,他從黑格爾切了一個洋蔥頭,然後又從德國保守派的國民經濟學家那裡切了一片蘋果,然後又從李嘉圖和中世紀的勞動價值論那裡切了一塊梨,用這種方式拼湊起來了他的體系,這幾個體系之間是互不銜接的。然後因為他的政治活動涉及到全歐洲的社會主義大聯盟,而他希望由德國人來領導這個聯盟,因此他不得不跟拉丁系的和斯拉夫系的其他社會主義者發生衝突。這些社會主義者在政治上是社會主義者,但是思想源頭上卻跟他相差甚遠,因此他又加了一些聖西門主義諸如此類的東西,又跟無政府主義者發生辯論。因此,他的理論彼此之間是沒有連貫性的。
[00:28:34]所有作為必修課學過馬克思主義的中國中學生和大學生,一般來說,他們中間至少四分之三,如果不是95%的話,被馬克思內在的混亂搞到精神錯亂。像是在小的時候被強迫吃了太多油和肉、長大了一見到肉就噁心的那種人一樣,或者像小時候被兇殘的大人打屁股打得太多,長大了就會引起一種條件反射式的畏縮,自己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一旦涉及到任何思辨的東西,就像是挨了打的小兔子一樣逃到角落裡面、用手抱著自己的腦袋、閉著眼睛的這種態度。這就是被迫學了馬克思主義、而且你不能質疑它的結果。
[00:29:19]極少數人,像我是那種膽子比較大的,稍微比較一下,你就可以看出馬克思主義者的禮品盒和切片性質,它內在的幾個部分是互不協調的。如果你的知識面更廣博一點,然後你能夠看出這些互不協調的部分背後各有根,那一片梨的背後有一顆梨樹的根,它長在跟蘋果樹完全不同的地方,蘋果的背後又有一個蘋果樹的跟,洋蔥頭的背後又有一個洋蔥的根,它們各自長在不同的地方,而這些根都長在西方文化這個大花園裡面。然後再看馬克思本人的生平傳記,他在一生的不同時期,例如他年輕的時候作為青年黑格爾派,因為德國大學生當中學黑格爾是一件很時髦的事情,然後捲入1848年的革命,然後捲入跟自由派和激進派的鬥爭,最後在全歐社會主義的論壇裡面跟其他各派的社會主義互爭雄長,把這個基本的個人人生發展經歷聯繫起來的話,你就可以看出他不同時期製造出的理論是幹什麼用的。
[00:30:22]他是一個高級雜文家。什麼叫雜文家?他是魯迅或者李敖這種人。今天尤清在競選什麼什麼議員,他跟尤清很好,寫一篇文章罵一罵國民黨;明天他討厭尤清了,又反過來幫著國民黨罵一罵你。都是短時效的,今天這樣明天那樣,翻雲覆雨性質的東西,短平快。你如果要讓黑格爾或者康德去做這種事情,那是要命的事情。他一生好不容易製造出一套理論體系已經不行了,他不可能今天贊成普魯士國王,明天換成反對普魯士國王,今天拿破崙來了,他說拿破崙是世界精神(Weltgeist),明天拿破崙倒了,他又說威靈頓公爵是世界精神。對於理論基礎比較深厚的大人物來說,這是要死的。
[00:31:04]高級雜文家不能夠像低級雜文家那樣,拿破崙來了以後我說拿破崙萬歲,拿破崙倒了以後我說威靈頓萬歲或者布呂歇爾萬歲,那太低級了。只講一些時事,像李敖的雜文那樣,看上去就覺得很無聊。比如說,本地的大學校長,今天你冒充自由主義者,哼,我知道你當時在上中學或者上大學的時候對你自己的朋友和老師之類的如何如何,還有你的老婆是如何如何壞。我在中學生時代看李敖的雜文,就發現他後期的雜文全都是這種東西。魯迅的後期雜文也都是這種東西,梁啟超你還說你是自由主義者,我來查一查你過去翻譯過什麼書,你看你翻譯錯了對不對。這跟他是自由主義者有任何關係麼?好像沒有,但是罵起來好像很有氣勢,那就對了。你翻譯錯了,所以你不是自由主義者,這好像也是很有道理的樣子,至少在他的讀者看來很有道理。雜文家就是這種搞法,所以他們是低級雜文家。
[00:32:03]高級雜文家,像馬克思,那就不是這樣了。我如果說德國的自由主義者真沒出息,你失敗全都怪你自己,那麼我要說,根據黑格爾的奧伏赫變理論(Aufheben,揚棄),世界歷史自然展開到了這個階段,而你們這些庸俗淺薄的小商人是看不出來的。或者是,你們這些蠢材呀,你們把英國自由主義者搞出來的那一套絕對財產權、議會制的東西看成是聖經一樣的金科玉律。我來告訴你,我從德國保守派 — — 但是我不說是從德國保守派,我說是我自己發明的,製造出來的一套國民經濟學理論,證明你們是多麼的幼稚和淺薄,淺薄呀淺薄,你們真是很淺薄。實質目的跟低級雜文家一樣,但是看上去很有學術依據。這就是馬克思一生的軌跡,他專門幹這種高級雜文家的事情。
[00:32:52]我們必須說,馬克思主義這個東西不是馬克思設計出來的。在他老年的時候,在一批年輕的、比他更沒有學問的(因為他是一個很有學問的高級雜文家)、只懂社會運動的歐洲各國 — — 特別是東歐的社會主義者說世界上有一種馬克思主義的時候,他感到很驚訝,說世界上沒有這種事情,因為在他看來他只是打了很多場不同的戰役而已,他並沒有想要製造一種理論體系。但是後來那些人為了吃他的人血饅頭 — — 儘管他還沒有死,但是可以說是發揮他的剩餘價值,在他死了以後繼續利用他,就硬著頭皮說確實世界上有一種完整的馬克思主義,而且這種馬克思主義比黑格爾主義和德國古典哲學更高明,硬著頭皮把那些不連貫的東西連貫起來,後來就這樣一路搞下去了。左派在思想上是淺薄的,但是在政治上他們佔據了一定的資源,因此不能說他們祖師爺的壞話,於是就這麼硬著頭皮繼續幹下去了。
[00:33:46]後來像陶裡亞蒂(Palmiro Togliatti)或者葛蘭西(Antonio Gramsci)這些在左派方面在思想上真有所建樹的人,他們真的不能運用馬克思主義的大部分,只能頂多從馬克思的禮品盒裡面掏一個洋蔥頭出來,拿這個洋蔥頭做一做工夫,養一個洋蔥出來。其他部分,很禮貌地假裝它們並不存在。而且有很多部分要解釋起來還是種族主義和殖民主義的東西,我們假裝看不見。這些種族主義和殖民主義的東西,我現在已經考證清楚了,是英國保守黨那批怪人發明出來用來打擊自由派的。馬克思為了打擊自由派,說自由派和激進派是多麼淺薄,把這些比自由派更反動的人的思想理論拿過來打他們,結果這些理論直到今天還是左派理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這個我就先不說了,我大體上按照時間順序,一步一步說馬克思的理論是怎樣形成的。
[00:34:36]首先,他在大學生時代是青年黑格爾派,就像黑格爾在年輕的時候相信拿破崙代表著世界精神那樣,他相信1848年革命(這時他其實不是馬克思主義者,也不是社會主義者,照現在的話說他是一個激進民主主義者)將會摧毀反動的天主教會和反動的各君主國,使法蘭西式的共和理想開遍中歐,整個歐洲都建立成為自由平等博愛的共和國大家庭,我們德國人當然也應該這樣。而且為了使他顯得深刻一點(他以後再也沒有這麼誠實過,這一次他沒有說是他自己推出來的),他說根據黑格爾的哲學理論,從玄學角度來講,就像現在的弗朗西斯·福山說的那樣,自由民主體制是歷史的終結,它是世界政治窮盡了內在可能性的結果。馬克思當時說的話跟他差不多:“根據黑格爾哲學來說的話,世界歷史已經不可能有其他前途了,再差一步我們就走到這一步了,歷史即將終結於法蘭西式的自由民主的全歐洲理想。你們之所以看不明白,是因為你們太笨了。我這個聰明人告訴你,這是歷史必然性。我用黑格爾的玄學給你們推論過,事情只可能是這樣,不可能是別的樣子。你們不聽是不對的,只能說明你們是傻瓜。”這就是他的論證。
[00:35:55]但是最後由於普魯士王國內部的憲法鬥爭,脆弱的自由党貴族的內閣被兩邊的勢力一夾擊就垮臺了。然後保守派執政以後,德國的政局走向相反的方向,法蘭克福的國民議會想要擁戴普魯士國王加冕,以便讓普魯士國王去做德國的奧蘭治親王,推翻德國的斯圖亞特家族 — — 也就是維也納的哈布斯堡家族。但是普魯士在政局變化、普魯士的自由黨內閣垮臺以後拒絕接受這個建議,使得國民議會處在上不上下不下的難堪局面,很快就垮臺了。馬克思這時候像我本人和很多堅決主張“我老人家一貫正確,我不可能錯,如果世界歷史發生了變化,那一定不是我的錯,而是全世界都錯”的偉大知識分子一樣,其基本邏輯是這樣的:“儘管其實我的戰鬥力還不如一個普通的容克地主,但是我一定要說我要比他們強大得多。世界歷史之所以發生這樣的變化,並不是因為我預料錯了,而是出於更加深刻的原因。這個更加深刻的原因是什麼呢?不是我錯了,而是充當進步運動和革命運動主要領袖的人太淺薄了。如果你像我一樣深刻的話,你們本來早就應該看出,由於你們內在的淺薄,你們是註定要失敗的。你們為什麼內在是淺薄的呢?當然是因為你們吸收了英國輝格黨人那一套理論,而英國輝格黨的理論是很不深刻的。我告訴你們,我有一套更加深刻的理論,這套理論叫國民經濟學。”
[00:37:30]國民經濟學不是馬克思的理論,是馬克思以前舊普魯士王國那些反動容克地主的理論。他們有實際上的政治目的,他們的政治目的是為了反對漢堡的商人和那些自由資本家的力量 — — 就是叔本華他爸爸和他爺爺那些萬惡的親英派的政治力量。順便說一句,叔本華其實也不是純粹的哲學家,跟政治很有關係。他爸爸和他爺爺是德國北海沿岸的那些自由市狂熱的親英派分子。自從普魯士軍隊佔領了他的偉大家園、使他的輝格黨的理想慘遭失敗以後,他寧可付出金錢上的極大損失,也要離開普魯士的佔領區,以表示伯夷叔齊不食周粟的偉大誠意。德國自由派代表了西部和北部的利益,而普魯士傳統是一個東歐國家,它依靠容克地主貴族(跟波蘭貴族很相似的一支地主土豪)的力量,跟西部萊茵河沿岸的工業家和北海沿岸的商業家是氣質不合的。但是拿破崙戰爭的結果把普魯士的領土放到西部,使西部的很多地方算在普魯士的領地之內,使得西部的自由派資產階級和東部的容克地主在同一個普魯士國王的政治框架之內互相掐了起來。西部的商業家自然而然會用英國的理論,而東部的貴族地主原先是沒有任何理論的,但是在對方拿出理論以後,他們不得不摸著腦袋製造一些理論。這種理論就是後來李斯特(Friedrich List)國民經濟學理論的前篇,因為李斯特的理論也不是平地裡面起來的,它有它的階級根源。請注意,這套理論現在有很多部分被左派的反全球化理論接納了,儘管它原先是當時十九世紀意義上的歐洲極右派。
[00:39:22]“英國輝格黨人主張的低關稅、全球化之類的理論,是英國工業資本家吞併全球、利用英國工業優勢打倒舊歐洲土豪的陰謀,特別是打倒普魯士容克地主和法蘭西貴族。如果你們上了英國人的當,你們的工業遠不如英國的發達,你們撤除了你們的關稅之類的,讓英國商品在歐洲橫衝直撞,你們的經濟就毀了。你們不要以為多賺到一些錢、買到更便宜的商品就很佔便宜,須知過去作為國家基幹力量的英勇的聖路易的法蘭西貴族和打遍東歐的容克地主在這個過程當中就要破產了。你不要說是這些貴族和地主在社會中是不到5%的極少數,要知道,他們是我們民族的脊樑。沒有法蘭西貴族,它還能是法蘭西嗎?沒有容克地主,哪裡還有普魯士?普魯士就是容克地主。沒有容克地主,普魯士就自動瓦解了。萊茵河沿岸的商業家和工業家會維護普魯士王國的傳統嗎?他們會維護德意志的偉大嗎?不會的,他們會拜倒在英國人的腳下,把整個中歐變成英國的經濟殖民地,變成英國人的跟屁蟲。普魯士的偉大和光榮,霍亨施陶芬家族的偉大傳統,神聖羅馬帝國的偉大傳統,乃至於比淺薄的、拿破崙鄙視的店小二似的英國人深厚得多的歐洲文化基礎,都要隨著我們一起完蛋了。這些事情是你們能夠容忍的嗎?不要以為經濟僅僅是經濟。”
[00:40:50]在馬克思那個時代,“國民經濟“這個詞還沒有出現,但是他們講的已經是後來“國民經濟”的那個概念了,內容是一樣的。當時馬克思所抄襲的那位仁兄叫做洛貝爾圖斯(Johann Karl Rodbertus),他是李斯特眾多的很不重要的前驅之一,但是基本上的思維方法就是這個。經過馬克思這樣一折騰,馬克思從相反方向來運用它。人家是用保守派的方式來反對自由主義的,而他很機智地頭足顛倒一下,就像他公開承認他把黑格爾哲學頭足顛倒一下。他生吞活剝黑格爾哲學,按照宋代詩人的說法就是撏扯(注:典出劉攽《中山詩話》)。當時西昆派的詩人是最喜歡李商隱的,於是就把李商隱的臺詞拿來反反復複扯一下。當時就有一位喜劇演員在汴京的宮廷演出的時候扮演李商隱。在皇帝面前演出的時候他說:我是李商隱。皇帝和官僚問他:他怎麼衣冠不整呀,帽子也沒戴,衣服也沒穿。他說:對不起呀,我的衣服和帽子都讓您老人家的御前詩人搶去了,他們拿來穿在自己身上,所以我的衣服和帽子都沒有了。
[00:42:00]馬克思運用黑格爾的技術、運用保守派經濟學的技術就是這個樣子的。但是他運用黑格爾的技術的時候,因為他還年輕,還沒有什麼名氣,也沒有什麼粉絲,所以他很誠實地說這就是黑格爾的東西;然後現在他已經有了一點點名氣了,所以他很自私地隱瞞了他的思想來源,他說這是他自己的東西,但是方法跟運用黑格爾是一樣的,他是頭足倒置。頭足倒置這一下,保守派的國民經濟學就變成了社會主義經濟學重要的、核心的源泉之一。它們當然有一個共同的源泉:它們都是要反對輝格黨人和自由主義者的,只是反對的方向相反。本來激進派的工人運動反對資本主義是找不出像樣的理由來的,所以被廣大的社會公眾普遍認為:“你們純粹就是蠻不講理,什麼路德運動?你們去砸人家的機器,這不是破壞分子是什麼?機器讓我們失業?我們拿出李嘉圖和亞當·斯密的著作來證明,你們簡直是一幫傻瓜,機器擴大了國民經濟、創造了更多就業好不好。你們就是只看局部不看整體,你們是傻瓜,你們沒理。”所以,為了贏得社會公眾的支持,我們當然也要有一點像模像樣的理論。這個理論,通過馬克思的手從保守派那裡引進來,反對自由貿易。
[00:43:15]保守派認為自由貿易是幹什麼的?“萬惡的英國工業家和英國商人想要摧毀(我所謂的)歐洲土豪乃至於全世界土豪,使英國資本主義統治全球,使這些歐洲國家在失去土豪和凝結核以後變成一盤散沙的費拉,再也形不成民族的主心骨。他們會覺得,像現在所謂的小確幸一樣,當英國人的走狗有什麼不好?吃香的喝辣的。當容克地主有什麼好的?整天自費備馬備槍出去打仗,動不動就要死在戰場上。當英國人的附庸,我們又不用死在戰場上,又有很漂亮的洋貨可以用,幹活又很輕鬆,賺錢又多。但是這樣,偉大的德意志不就沒有了嗎?你們這樣搞下去,雖然尼采還沒有出生,但是你們已經是尼采所謂的那種末人了。啊!多可怕。像後來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的毛奇說的那樣,這樣一來還不如把我們的國家交給日本人來保護,我們自己去做生意就行了。當時的德國軍官如果看到現在的德國這個樣子一定會氣炸了肺,因為現在的德國實現了他們最壞的預料,只是沒有請日本人保護,有美國人的保護,我們全都去過安逸日子去了。這樣的話,怎麼對得起我們貴族軍官幾百年來流血犧牲的偉大理想呢?英國人是使你們退化的,是解構你們原有社會結構的罪魁禍首。”然後在馬克思這裡,他翻一個邊,90%的話他照抄一遍:“英國資本主義為了自己的利益,讓他們的商品通過自由貿易和全球化席捲全世界,以革命性的方式 — — 但是這一次不是摧毀萬惡的容克地主,因為萬惡的容克地主也是我們激進派的敵人,而是使我們不發達國家(因為當時的德國就是第三世界國家,跟現在的印度是一樣的)、使我們的工人階級受到英國資本家的剝削,撕碎了我們的工人階級過去在中世紀的封建制度下受到的那些保護,撕去了溫情脈脈的面紗,使大家變得唯利是圖。”
[00:45:16]請注意,“大家從講道義講契約的人變成唯利是圖的短期交易”這個話可是普魯士國王的臺詞。普魯士國王反對憲法的時候是什麼臺詞呢?“什麼是憲法?憲法者,軍民契約也,是國王和臣民的契約。請問,你什麼時候見過爸爸和兒子定契約的?難道說,爸爸和兒子沒有定契約,爸爸就不愛兒子了嗎?老闆和工人倒是定了契約了,老闆愛工人能夠超過爸爸愛兒子嗎?老闆和工人定了三年的合同,三年以後你餓死在街頭老闆也不管。父親能夠這樣對付兒子嗎?我們普魯士王國自古以來君仁臣忠,我們是父子一樣的關係,這個關係可比英國那種唯利是圖的、君臣簽署契約的關係道德要高很多。英國人之所以君臣要簽署契約,那是因為他們道德已經降低到店小二的水平了,所以他們不簽署一個契約就生怕自己吃虧。請問,父親害怕兒子吃了他的飯就讓他吃虧嗎?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們普魯士國王會害怕他的臣民占了他的便宜嗎?老天,你們要把我們普魯士國王變得像英國國王這樣唯利是圖、生怕臣民占我便宜的人嗎?如果是這樣大家都相互算計的話,我們普魯士人還能有什麼戰鬥力?我們普魯士人的傳統精神上哪兒去了?我們溫情脈脈的面紗被萬惡的英國資本家撕碎了,不能這樣。”
[00:46:40]然後馬克思從相反的方向說:“英國資本家撕去了我們溫情脈脈的面紗,使我們的工人不像在以前的封建主義之下有行會的保護,現在動不動就要失業了。你不要看他工資高了,但是他很容易失業呀。”以前在中世紀封建主義的行會之下有勞動管制。所有的比較體面的各行各業就像現在的醫師一樣,有醫師協會、鞋匠公會、手藝人公會、皮匠公會和各種各樣的公會。這些公會實行勞動管制,你不去拜師學藝的話,你不能像是自由資本家的組織那樣,勞動自由,我高興開什麼店就開什麼店,你憑什麼管我?這是不行的,你不拜師傅,你不能開店。你如果膽敢自己開店的話,本屠宰行會會組織本屠宰行會的屠夫武裝起來把你的肉鋪給砸了。自由主義者最討厭這種東西,你們這是在束縛生產力的發展好不好。馬克思說:“你們這樣一來,工人階級就沒有保障了,工人階級在自由資本主義的剝削之下陷入了水深火熱、沒有安全保障的地步。現在怎麼辦呢?只有我們把工人階級組織起來。在所有歐洲的語言中,公會和行會是一個詞。但是我們的行會現在是革命的工會,是社會主義的工會了,我們要……”
[00:47:57]剩下的一萬五千字我省略了,因為剩下的臺詞現在全世界的無論左派還是右派都已經非常清楚了。但是我們要注意,這裡面的乾貨,就是說讓人看起來覺得好像很有道理、很有學問、能夠揭示社會的那一部分,其實是保守派用來反對自由派的。然後在馬克思手裡面變成了社會主義者反對自由派的東西。直到現在,以後的兩百年,全世界的社會主義者反對自由資本主義用的都是同一套臺詞。很少有人知道,這套臺詞是普魯士容克地主用來反對英國資本家的。這是馬克思(按照宋朝小丑的說法)剝李商隱帽子、扒李商隱衣服的第一階段,這一次他扒了普魯士保守派的衣服。當然,這樣他就像所有知識分子(包括我本人)一樣,實現了精神勝利法,證明德國革命的失敗是由於領導德國革命的激進派和自由派沒出息沒水平造成的。如果他們像我老人家一樣有水平有出息,他們是不會失敗的。這樣做,他的粉絲量就立刻暴漲了。很多對德國現狀不滿、然後又看到革命失敗的人覺得,這樣做說不定有點道理,我們要不要服一服他,粉一粉他,於是他就有了很多粉絲,就變成一個重要的輿論領袖了。以前他在政治上什麼也不是,他現在在政治上有了一點分量了。
[00:49:20]然後,他就跑到比利時去了。比利時是一個法語國家,傳統上是為法國馬首是瞻的,而法國的流亡者和失敗者總是跑到比利時來的。因此,他一到了比利時開始辦報,就自然而然捲入了法國流亡者和法國政治的糾紛。1848年革命以後法國政治的糾紛是這個樣子的:法國激進派隨著第二共和國倒臺了,法國天主教保守派贏得了議會的選舉勝利,以包括維克多·雨果在內的秩序党的名義建立了一個保守派的共和國。然後拿破崙三世發動了一場政治上的逆襲,他把波拿巴家族的勢力和左派勢力結合起來。在右派跟工人和社會主義的激進派結下仇、而左派激進派又提不出有效候選人的情況下,他把波拿巴派君主制和左派激進派的理想結合在一起,提出人民帝國的口號。
[00:50:15]他發明的這個神話就是:你們資本家 — — 特別是七月王朝、路易·菲利普的自由主義者王朝的自由資本家是不愛人民的,當然保守派的正統君主制、波旁家族的支持者也是只愛貴族的,波旁家族和正統派只愛貴族,自由資本家只愛有錢人,那麼占絕大多數的窮人呢?拿破崙皇帝是你們的保護者。就像小說《紅與黑》那樣,希望出人頭地的像于連這樣的窮青年,他們在保守派的教會找不到出路,在貴族找不到出路,各種找不到出路,他們崇拜什麼?他們崇拜拿破崙。拿破崙威震歐洲,一年之內就能把上尉變成將軍。想要上進的窮青年做夢都希望拿破崙回來。在他們的心目中,法蘭西仍然是戰無不勝的,只是現在的資產階級政府讓英國人和俄國人嚇破了膽,不敢發動戰爭。只要發動戰爭的話,我們法國一定是能贏的,廣大小資產階級的窮青年都有出人頭地的機會。因此,熱愛拿破崙的神話就變成了小資產階級窮人社會裡面的一個普遍現象。
[00:51:26]然後拿破崙三世利用他們,把左派的拿破崙派的選票和天主教農民的選票都接納到自己手裡面,一舉打敗了似乎戰無不勝的天主教右派,當上了總統。然後發動政變,以恢復普選制為號召,實現了一個左派和右派的神奇聯盟,把保守派的穩健右派的共和國給整個打垮了,自己當上了皇帝。然後,除了拿破崙以外,在1848年到1850年這短短的三年之內每一派都成功地執政了幾個月然後又迅速地下臺的這些激進社會主義者、激進自由主義者、激進民主主義者、波旁正統派、天主教正統派、秩序黨人、保守共和派,都一股腦地像維克多·雨果本人一樣收拾自己的行李從巴黎逃亡布魯塞爾,於是布魯塞爾變成了1848年法蘭西國民公會四分之三議員和四分之三政治流派的一個俱樂部。於是,大家在論壇上就可以吵得很熱鬧了。
[00:52:32]馬克思是不甘寂寞的,就加入了這場狠吵。他是德國激進派和正在產生的德國社會主義者的一個領袖,正想打倒那些中古風十分濃厚、理論資源不是很豐富的拉薩爾(Ferdinand Lassalle)派和德國社會主義者,因此他就覺得有必要捲入法國激進派和法國社會主義者的糾紛。於是,他就寫出了蓋世名文《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用他的理論來分析法國這些政治變化的根據。這個理論就是後來紅衛兵砸爛一切國家機器、列寧用民警來取代警察、實行群眾審判敵人的源泉,也是附會到巴黎公社的那一套理論的一個重要依據,就是反對拿破崙的官僚國家。拿破崙的官僚國家作為分散的法國小農的代表,使吏治國家的法蘭西得以整合起來。為什麼呢?因為法蘭西三分之二的人口是信奉天主教的小農,小農在失去貴族以後是彼此分散的,他們沒有共戴的領袖,用馬克思的比喻來說是一袋馬鈴薯,因此他們不能形成自組織,只能自上而下地組合起來。因此,拿破崙通過這種方式,利用波拿巴主義,用官僚機構把他們組織起來,實現了官僚國家,使得保王党人、自由派資產階級和社會主義者全都落空了。
[00:54:01]當然這是一方面的事情,最重要的事情還是怎麼辦。路易·布朗(Louis Blanc)是怎麼失敗的?拉馬丁(Alphonse de Lamartine)是怎麼失敗的?你們這些法國激進黨人和法國社會主義者在以為自由派資產階級已經不堪一擊的情況下,是怎樣被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小拿破崙輕而易舉給做掉的?讓我來告訴你們吧,你們跟1848年德國革命的領導人一樣,你們的毛病就在沒有學問,沒有接受我這位偉大國師的領導。我來用我剛才的理論給你們分析一下,你們現在看出你們從英國自由主義者和英國社會主義者接受的那一套理論是多麼淺薄了吧。你們相信萬惡的歷史進步,什麼歷史進步?就是說保王黨人垮了以後就可以資產階級上臺,資產階級上臺以後社會主義者不就該上臺了嗎?你們沒有想到橫插一杠子的還有這個通過官僚國家機器來組合廣大天主教農民的組織方式,這個組織方式橫插一刀把你們殺敗了。現在我告訴你們,你們只能採取更激進的辦法:砸爛官僚國家,你們才有反攻倒算的機會。
[00:55:02]那麼這一套理論的依據在哪裡呢?這一套理論是所謂的白色雅各賓黨的理論,就是雨果和巴爾紮克小說裡面朱安黨人的理論。他們的理論是什麼樣呢?“雅各賓黨之所以能夠殺掉國王,為什麼呢?是因為國王背叛了封建制度,國王、貴族、教士和人民是一個連接緊密的有機共同體,他們是有普魯士國王和他的臣民那種有機性的關係,不是契約勝似契約的那種大家是一家人、我是大家長的關係。自從萬惡的路易十四開始搞絕對君主制以後,更不要說萬惡的路易十六開始搞立憲君主制以後,這些冷冰冰的資產階級使得王權作為天主教正統君主,作為基督在塵世的代理人,用愛和關懷溫暖最窮苦的百姓的心,使最窮苦的百姓在危難和困厄之中都知道國王聖路易會為他們主持公道,為他們帶來愛和關懷,這種傳統的感情被拆散了。把貴族弄到凡爾賽去,使貴族和他的人民永遠隔離,使他在鄉里的基層失去了力量。跟教皇翻臉,把教會變成了國王代理人的機構,使教會喪失了傳統上講作為窮人保護者的職能。最後弑君者來的時候,國王、貴族和教會都孤立無援了。只有在安茹、旺代這樣的地方,中世紀的遺產仍然在的地方,教會仍然是窮人的保護者,國王仍然是有機共同體的領袖。如果我們不復辟中世紀的話,你們註定還要遭到萬惡的共和派的下一次打擊。但是你們不肯這麼做,你們從路易十八本人開始迷戀英國的君主立憲制,以為英國人能夠避免暴力革命,我們要憲法要憲法要議會要議會,以為議會能夠疏解民怨,而你們得到的只是下一輪革命,更加激進的革命,由激進黨的革命到社會主義者的革命。社會主義者憑什麼抓得住人民呢?是因為你們拋棄了人民。”
[00:57:06]這就是所謂的白色雅各賓主義。當然最壞的就是官僚主義,官僚是拿工資辦事的絕對中立的代理人,他們不屬任何一黨,他們比雅各賓黨還要壞。雅各賓党雖然是壞人,殺了國王,但是他們還是人,只是壞人,而官僚不是人,官僚只是機器人。官僚制度來收拾雅各賓主義者留下的這個可怕的爛攤子,意味著人已經不再是人了,有血有肉的有機共同體最終已經變成了機器人的社會,機器人社會是註定要滅亡的,基督教文明就要在你們這批萬惡的機器人崇拜者手裡面完蛋了。這套理論是極端反動的,法國議會四分之三的黨派都覺得,像伏爾泰說的那樣,這是要帶著我們回去吃生肉的這批反動派提出來的。但是馬克思把他們的帽子和衣服剝了一番、重新包裝以後,立刻就變成了最激進的理論。我不用解釋社會主義者是怎樣對待官僚主義的,我剛才已經解釋過了。你很難看得出,這些理論原先設計的目的和它合乎邏輯的結論就是要恢復聖路易的封建君主制。馬克思把它引向了另外一個方面,砸爛官僚制度不是為了恢復有血有肉、大家親如一家的、有機的封建君主制,而是為了實現“一切人的自由發展”這個模糊含混的無限解放、無限解構的理想社會。這個理想社會是一種狂歡節文化,像希臘酒神節那樣任何人想怎麼幹就怎麼幹的一種社會。這種社會按道理說是很快就會在無政府主義的殘殺和血腥當中結束的,然後在現實政治中不可避免變成新一輪專制。列寧最後就走了這一步。
[00:58:48]這種無政府主義在十月革命以後短暫釋放出來以後,列寧發現,儘管警察變成民警 — — 請注意,列寧的民警最初也就是根據馬克思這種理論製造出來的。就是說,砸爛官僚機構,消滅沙皇和臨時政府官辦的、經過技術訓練的民警以後,什麼人是警察呢?人人都可以當警察,就是說我可以吊死任何人。現在我是一個工人,我可以說我是民警,我要吊死街頭的那個資本家,因為現在我是警察了。而且他們確實吊死了很多資本家以及很多並非資本家的人,照美國人的說法這叫做使用私刑,簡直是萬惡不赦,但是大家都這麼幹。當然這種情況的另一個反作用就是,你也很可能被吊死的,因為別人也認為他是民警。我是人民警察,人民警察跟正規警察有什麼不同呢?正規的資產階級警察要按法律辦事,而人民警察按照人民的利益辦事。什麼是“人民的利益”?我說什麼是人民的利益什麼就是人民的利益。我要吊死你,我是人民警察;你也要吊死我,因為你也是人民警察。大家相互吊死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列寧發現只有依靠一個在馬克思主義本身沒有依據的東西 — — 就是布爾什維克黨組織來領導了。為了避免社會完全失控,以及在我吊死很多人以後為了保證我老人家自己不被其他人吊死,我只有說,什麼人才是真正的人民警察呢?只有黨委領導的人民警察才是真人民警察。其他凡是拒絕接受黨委領導的人民警察都是壞人,是白衛軍,是資產階級,是混進人民內部的流氓無產者。總之,要名義總是可以的,反正你不接受黨委的領導你就不是真人民警察,真人民警察的鑒定標準就是黨委的領導。
[01:00:25]這一套列寧主義的原則被事實證明是唯一可以站得住腳的馬克思主義,只有這種馬克思主義才能夠實際實施統治。馬克思本人講的那種馬克思主義和非列寧主義的所有馬克思主義都只能在血腥中結束,然後被右派軍事集團的專制奪權,只有列寧主義才能站得住腳。它用黨委來填補這個秩序真空,黨委無所不能。當然,這樣一個黨委領導的民警就完全失去了馬克思所謂的民警的意思。它當然不是人民自己產生出來的民警,而是另一個官僚機構(只不過這個官僚機構現在叫共產黨)任命的民警。而且,共產黨享有的專制權力,不要說比臨時政府了,比沙皇還要大幾十倍。於是,列寧主義到底算是極左還是極右,這就變成一個至今都沒有辦法解決的問題。但是無論如何,它是能夠站得住腳的,而且這個種子在馬克思本人身上就已經播下了。馬克思是怎樣運用極右派理論來打擊溫和自由主義者和中左派社會主義者的,這是他的秘傳心法。這個心法,大多數歐洲的社會主義者都不知道。所以,從他的種子產生出列寧是不成問題的。
[01:01:31]當然,馬克思在比利時這樣折騰了一陣子以後,話說得很響,在理論上證明了自己一貫正確,但在政治上還是失敗的。他折騰了幾下,被比利時政府上門來很有禮貌地說,我們不歡迎你。於是他只有逃到全世界最自由的國家英國去,過了他流亡的最後一個階段。到了英國,他把他的扯衣服戰術發展到最後階段,就是我們所知的資本論。這一次,因為牽涉面比較廣,所以,他這一次扯的衣服是從哪兒來的,很多歐洲社會主義者都是知道的。前面的兩個階段,就是從德國保守派和法國保守派那裡扯來的衣服,知道的人是不多的;這一次他從李嘉圖的勞動價值論、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扯的衣服變成了資本論,這個故事我就不詳細講了,因為這一點大多數馬克思主義者都是知道的。大多數人都承認,馬克思主義者運用把黑格爾主義頭足倒置的方式,又把資產階級經濟學家耍了一陣。
[01:02:31]理論依據,也就是說有技術含量、需要運用數學的那一部分,是李嘉圖他們搞出來的。政治方向那一部分,由馬克思顛倒了一下,指向了人家本來打算保衛的那一個方向。這個很像是日本柔道,就是說,敵人提供力量,你負責改變力量的方向。需要動腦筋建構的那些理論由資產階級反動派負責提供,然後馬克思負責把這些理論支持和打擊的方向顛倒一番,就變成了馬克思主義經濟學,所謂的勞動價值論。勞動價值論也是有淵源的,它也是保守派產生出來的。它是中世紀像托馬斯·阿奎那那些中世紀教會經濟學家總結出來的。之所以講勞動價值論,有一個現實的邏輯就是:猶太人是剝削者,猶太人是金融家,猶太人不勞而獲,用高利貸賺了很多錢;而我們基督徒是勞動者,我們是農民,是手工藝者,我們是幹活的人。我們要說,我們基督徒的勞動才是真正創造價值的,一切價值的來源都是勞動。當然也就是暗示說,教會和君主屢次打擊的猶太人和他們的金融把戲是不勞而獲的。所以,我們基督徒不是在迫害猶太人,我們是在反對剝削。這些理論最後在李嘉圖那裡總結成為一個系統的勞動價值論,然後馬克思反過來用這套勞動價值論,把原先用來打擊猶太人的理論用來打擊資本家。
[01:03:58]勞動是一切價值的來源,這就是意味著交易成本為零。按照現代經濟學,這純屬胡說八道,現代經濟學的主要部分就是交易成本。但是它產生出了一套體系。李嘉圖和馬爾薩斯的年代很近,但是我們要注意,所有的現代經濟學派都是馬爾薩斯的後裔,李嘉圖經濟學只有一個後裔,就是馬克思主義經濟學。李嘉圖經濟學就像一棵枯枝一樣,在馬克思以後不再有新的後裔產生,而馬爾薩斯經濟學產生了各式各樣的新的分支。像是兩棵樹一樣,一棵樹不斷地分支到其他地方,另一棵樹就漸漸枯死了,始終保持著原狀,自從馬克思以後就沒有了。馬克思代表了勞動價值論的極端,是中世紀修道院通過李嘉圖產生的那個經濟學發展到極端的產物,發展到這一步就已經發展不下去了。一種事先強調交易成本為零的經濟只能依靠武力來執行,因為沒有任何人有動機去生產任何東西。無論如何,到這一步為止,他的經濟學理論製造出來了。這個經濟學理論不完備,因此資本論寫到第二卷和第三卷就寫不下去了。不是因為沒有時間,而是它內在的邏輯上的矛盾使他沒法寫下去。後來恩格斯補齊的第二卷和第三卷只是一些殘存的筆記。而且至今為止,馬克思主義者當中水平最高的就是十九世紀末葉的那些德國社會民主黨人,他們始終沒有能把它補齊。蘇聯的列寧主義者,更不要說中國這些人,水平從來沒有達到過德國人當年的高度,永遠也補不齊。
[01:05:30]但是無論如何,你可以說,馬克思主義這個禮品盒裡面套的東西,這幾個互不連貫的部分,分別來自于德國保守派、法國保守派和英國保守派的東西,大體上齊備了。此外,他在英國待了很長時間,除了這些主要部分,他還從英國保守派那裡搞了很多零零星星的、主要是為了反對當權的輝格派那些稀奇古怪的(在英國也被稱之為是怪人發明的)理論。這些理論嚴格說來,按現在的標準來看,其實是種族主義和殖民主義的,但是它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中間占的地位不算很重要。主要用途是為了使馬克思在全世界的社會主義者流亡者的內部鬥爭中論證,為什麼拉丁人和斯拉夫人統統不行,以英國人和德國人為代表的先進的日耳曼人領導你們是理所當然的,兩者之中德國人又更科學一些,所以最好是由馬克思本人通過他的女兒女婿之類的來領導你們。翻譯出來其實就是這個意思,但是高級雜文跟低級雜文是不一樣的,就是說你要經過好幾道彎彎繞才能看出它本來的意思,它最後的意思就是這個。這就是馬克思主義產生的整個過程。
#完#
    陳易宏
    陳易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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