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1-25|閱讀時間 ‧ 約 4 分鐘

蒼生與滄桑

    『蒼天覆蒼生,滄海道滄桑』
    他提筆在宣紙上寫下這幾個字。
    從他退休之後,他練字已經練了好些年頭了,雖然還無法列入名家之流,但也堪稱藝術了。
    一橫如刀鋒,銳而內斂;一竪若刺針,尖而細膩;一撇似月勾,巧而無華;一捺猶山河,莊而豪放。
    我細細端詳他的作品,他有些自豪的向我說:“如何,還不錯吧?”
    我有些猶豫,“不錯是不錯,不,應該說若單就書法技藝的方面來說,絕不失為一幅佳作,但是…”
    “你是想問我寫這兩句話的意思是吧?”他呵呵一笑。
    我點點頭,他伸手接過那張宣紙,審視著他自己的字跡許久,才終於緩緩開口:“我也不知道。”
    在我說出玩笑話之前,他又接著說:“大概就像小孩子那樣,像那種為賦新詞而說愁的自大。”
    我細細思考著他的話語,不免的有些疑惑:“如果連你都還不識愁滋味,還有誰可以做到?”
    他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從一旁的桌上拿來另一張宣紙,洗筆磨墨,從頭再來一次,這是他自己的堅持--每一張字帖都要最認真的對待,用最好的器具來完成。
    當然,這是十分費時的,但是和他相處了這麼多個日子,我也算是習慣了他這怪脾氣,也就沒打擾他,轉身去泡杯茶。
    當我拿著茶杯走進書房時,他正好寫下了最後一筆,我把其中一個杯子遞給他,又看了眼他新寫的字帖,
    『蒼天負蒼生,滄海悼滄桑』
    這一次,雖然字跡同樣優美,但那蒼勁的筆墨之下,卻蘊藏了一絲聲嘶力竭的無力感。他寫的字總是這樣,或許技藝並非冠世絕倫,但其中灌注的情感卻總能讓人感動。
    他泯了泯嘴,皺紋滿布的臉上露出微笑:“你不覺得,真正識得愁的人,寫出的應當是這些嗎?”
    聽到他的話語,我突然有種悵然之感從心頭湧出,他又啜飲了一口茶後,幽幽地說出了我心中那份沉重的感受:“但是,識得這愁之後,又能如何呢?不過徒自傷悲罷了,那倒不如,裝瘋賣傻一世,至少還能偷得片刻清閒。”
    我和他對視一眼之後哈哈大笑,接著,好幾個小時,兩個人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他細細品著茶,又繼續練他的字,我則是捧著一本書,坐在一旁的沙發上靜靜地讀。沉默在我們之間發酵,流露出的,是我們都不願、也無法面對的,那繾綣惆悵。
    幾年過去,我都在國外工作,現在也已經有了一些成果,但是那天,一封郵件讓我毫不猶豫地買了機票回來。
    他終究是偷不了幾年清閒,向來不煙不酒,生活規律健康的他還是死於肺癌。
    我站在熟悉的宅子中,一邊和或熟識或陌生的人們打招呼,一邊隱忍著眼中的淚水,外頭都收拾的差不多之後,他們告訴我他在臨走前有交代,書房裡的東西都送給我,要丟要留都隨便我,他們說,他走前了無牽掛,唯一重視的就只有這書房內的東西。
    我謝過他們之後,走進這個珍藏了許多過往回憶的地方,翻看著那些擺在櫃上的書,掛滿牆壁的字帖,每一個都是記憶的鑰匙,打開過往的寧靜時光,我漸漸和時間脫節,過去和現在的視野重疊,但是如今的畫面,卻像是古老的紙張泛黃,酸了鼻頭和眼眸。白雲綿綿若蒼狗,江海滔滔成桑田。繞著偌大書房走了一圈,最後站在他的書桌前,我這才注意到那張橫擺在桌上的字帖。
    我和他相當熟悉彼此,所以我也明白了他最後想說的話,我們之間的溝通經常不需要話語,所以我只是笑了出來,忍不住的大笑。
    『滄桑負蒼生,蒼生悼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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