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1-22|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沒有他方-1/5

◎非線性
結局是:我們從未分開。
一般來看,小說到此結束;我也該停筆。但你知道時間不是線性的,生活當然也不是。我們一輩子攀附在分針、秒針上,在一個又一個圓圈裡赤裸歡唱、赤裸死亡。起點和終點是同一個模糊的點,所以我們哪裡也去不了,永遠在圈裡打轉。這與薛西佛斯無止盡地推著巨石「向前走」完全不同;對卡謬來說,無止盡地前行是徒勞荒謬的。但對我而言,真正荒謬的是「根本沒有前方」。那所謂的前方,不過是巨大圈圈的一場騙局。
說慢一些好了。從故事的結局「我們從未分開」來看(如果有所謂結局的話),這像是發生在許多人身上的愛情故事,但我不願意這麼寫。我任由意識、無意識在腦中爭奪主導權,像是遠方為了宗教、正義而緩緩割下敵人的頭顱。我清楚聽見十二年前她的動脈嘶嘶噴鳴的血液揮灑在純白的牆上,像一幅活的、靈動的抽象畫作,然後時間讓這一切迅速蒸發、消失……彷彿一切都沒發生過。唯一能見證的,是我帶著自己和她的鮮血,緩步離開;恍惚走在街上。那時雲朵在藍天裡飄浮,鳥兒在飛翔……而頂上的炙陽:攝氏三十六度。我以死亡之姿疲累的蹲坐路旁,用上帝的視角冷眼觀看自己雙手。
我蹲坐路旁,光影和黑暗一同映入我的瞳、我的水晶體、我的視神經……大腦將那些模糊的人事物或是愛與恨,解讀成某些意義。我知道,大腦完全不能忍受無意義發生,於是就將現像翻譯成「我以為我知道的意義」,但這意義到底可不可信呢?我不確定。而這個故事就是這樣來的:從我蹲坐路旁開始,也從我蹲坐路旁結束。依然是一個圓圈,起點和終點是同一個模糊的點……在那個時刻,有一種莫名美感緩緩升起,讓我覺得身心暢快,我優遊在生命與死亡並存的世界裡,一個存在同消逝的交會點上:我終於知道,原來我們從未分開。
深夜,黝黑壯碩的納許在騎樓寂靜的角落,對蒼白瘦弱的莉雅低聲說:「再過幾天我要走了,妳要跟著我嗎?」從他的臉上我看不出懇求或是期待,也許是光線不足,也許是納許在街頭生活得太久,失去了表情;我不確定。莉雅聽了,拿起手中的酒抬頭猛灌一口,咆哮著:「我想回家!回家!」酒是透明的,她的聲音也是透明的,我的大腦解讀:情感大概也是透明的。
納許冷靜的沒有回應,伸手搶過莉雅手中的酒。三人沉默了一會,我緩緩伸手拿了納許的酒喝完最後幾口,對兩人說:「走吧,別在這裡談這個……該回去睡了……」
繁華的霓虹雖然閃爍多彩,卻照不到騎樓的角落,我猜三個人臉上都沒表情。我們起身走向離城市中心不遠處的廢棄車站,那個角落又更陰暗一些。已經有幾位朋友鋪好紙箱,三三兩兩和衣睡了,而瘦小瘸腿的山姆,依舊褪下一半短褲慣性的露出下體入眠。納許帶著我找出在角落隱匿處藏好的紙箱,和三件略厚的髒污上衣,我們各自鋪好紙箱,披著上衣一如既往的入睡。
城市喧嘩,沒有寂靜的時刻。不時有海港的腥味、呼嘯而過的車聲,伴著七八個朋友的夢囈與紙箱入眠。我心裡想著適才納許和莉雅的對話,以及過去的模糊記憶;莫名的焦躁奔襲而來,我起身坐在鋪平的紙箱上點了根菸……
這幾個月,和納許、莉雅、山姆……七八個朋友在街頭生活,吃喝拉撒甚麼都要從頭學起。過去在裡面學的是怎麼樣在雞兔同籠時和睦相處,像是雞有利爪尖喙,兔子只好伸長了耳朵,隨時準備快跑之類的。但一個幾坪大的空間,大概只能往開放的蹲式馬桶裡鑽……或是學會縮小身軀後,卡在那永遠擠不出去的鐵窗縫隙裡……直到後來我才發現,唯一的方法是閉上眼睛,鑽進書本的文字裡,任由靈魂飄浮在無垠的暗黑中。
但在街頭要學的是怎麼樣在蚊蟲嗡鳴吸血的夜晚,伴隨城市車流轟隆隆的脈動入眠,或是甚麼時刻到公益庇護站可以拿到吃食。至於沐浴盥洗,對監獄而言的團體必要性,現在則變成了隨性的需求。雖然要學的東西不同,但這幾個月我發現本質上卻驚人的相似:
「裡面和外面,不過是從一處小地方移到一處大地方。」我轉頭看向周遭和衣而睡的朋友們,七八個輕飄而出的透明靈魂,和成群吸血的蚊蟲聊天打交道,心裡想著這些事。
在裡面,為了躲避雞的利爪尖喙,我學會鑽進書本讓靈魂飄浮,在有甚麼書就看甚麼書,沒得選擇下的混亂記憶裡,有一句亂七八糟的話好像是:「人生而自由,卻無處不在枷鎖中」;我不確定這是不是指「自由的荒謬與虛無」?我不知道。我似乎甚麼都不知道,甚麼都不能確定;但我想這應該不是我的錯,而是一堆塞進我腦中,亂七八糟的書本彼此間的爭戰。像是老子的「柔弱勝剛強」,老是槓上尼采的「超人說」。而黑格爾的「正反合辯證」,與所謂的普世價值「愛、自由、和平」也不怎麼和諧。不過這不重要,我只是一個容器,這些莫名其妙的噪音塞進來,既是我也不是我。如果是我,我不應該這麼矛盾,如果不是我,那我又是誰呢?我有些疑惑……
周遭喧囂的車流聲,身體容器裡的對話聲,街頭朋友的夢囈呢喃聲,成群吸血蚊蟲的嗡鳴聲、燃紅菸頭的霹啪爆炸聲,山姆褪下一半短褲的淫笑聲,納許、莉雅昨晚在公廁交媾的呻吟聲、十二年前她的動脈嘶嘶噴鳴聲……一波波聲響如雷鳴浪潮襲來。突然之間,我在焦躁不安裡下了重要決定:
無論如何,我非得將這些聲音用文字寫下。只要寫出來,這些令人瘋狂的噪音,就會變成喑啞文字。我讓喧囂埋葬在紙上;而我將為這些聲音豎立墓碑。墓碑上,用我在裡面學到的書法,大大地寫著四個字:「沒有他方」。
幾個月前,我從雞兔籠裡出來。抬頭看見十二年前的雲朵,依然飄浮在十二年前的藍天,而同一隻鳥兒還在飛翔……頂上的炙陽雖然如舊,但我搞不清楚當時是攝氏幾度。一時之間,過大的空間讓我產生墜落前的暈眩感,便蹲坐在路旁。無意識看著自己的雙手,卻清楚地聽見她在我的手掌用鮮紅冷冽的聲音說:「我要離開了……和他一起……」這幾句話和納許今晚對莉雅說:「再過幾天我要走了,妳要跟著我嗎?」當然是完全不同的意義。
我的心跳猛然急速跳動,靜默緩步走向廚房……接著遠方的嘶吼、掙扎、哀嚎的迴音,一波波塞進我的耳裡,我像是為了宗教、正義而緩緩割下敵人的頭顱。純白的牆上,有一幅活的、靈動的鮮紅抽象畫作,搭配著動脈嘶嘶噴鳴的血液揮灑,直到寂靜……大抵是如此,他們說我剁下了她的頭顱。其實正確一點來說,應該還有一些皮肉黏在脖頸。嗯……從第一滴鮮血後,其實我真的不記得甚麼了。而我的身上也沒有任何痛楚,儘管我將自己的鮮血也從臟腑內大把大把的掏出。然後,我的鮮血和著她的鮮血,一滴一滴緩步在高溫的柏油路上,一滴一滴在我蹲坐的路邊迅速蒸發、消失。
我不知道鮮血是怎麼消失的,就像我不知道今晚的焦躁從何而來。或許是納許和莉雅今晚的對話;我不確定。納許再過幾天,就要結束這個海港城市的街頭生活,到另一個城市。他對我說:「終於有穩定的工作了……」我點頭問:「那莉雅呢?」他說希望能帶著她一起走。納許在街頭已經生活了三年,這幾個月教我打石子、綁鋼筋、搭板模、舉牌發傳單、參加廟會陣頭……他偶爾的收入花費在菸酒檳榔,還有和莉雅在廉價旅舍的性娛樂。他曾說,他的家在一個遙遠的城市,這幾年從一個陌生城市流轉遷徙到另一個陌生城市,是因為家裡「容不下他」。我不清楚是怎麼樣的容不下,是像雞兔籠那般窄小而容不下嗎?我沒多問。
「裡面和外面,不過是從一處小地方移到一處大地方。」我腦袋裡又再次冒出這一句聲音。空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與自由有關係嗎?還是與時間有關係?我心裡煩躁不已,點了第二根菸。轉頭看向陰暗角落裡,屈身睡在納許身旁正說著夢話的莉雅。
莉雅蒼白的皮膚和臉色,在陰暗裡越發病態的突兀。倒是她昨晚和納許在公廁裡的呻吟聲,有些勃勃的生氣。她的家就在這個城市,偶然的負氣出走,和納許的命運有些相同,只是她還沒來得及開始流浪……她今晚對納許咆哮說:「我想回家!回家!」除了喝醉的原因,我一點都不意外。兩人在偶然又偶然的命運之鳥停在肩頭的片刻,有了短暫的相處,彼此各取所需;因為街頭生活對莉雅而言並不安全。我的意思是就她女性軀體而言,在街頭總有些危險。而壯碩的納許在獲取她同意的「性使用權」之後,便延伸出一張貼在莉雅臉上的保護標籤:「納許的女人」。那張標籤就像是我臉上貼的「罪犯」、周遭朋友們臉上貼的「遊民」。我想這些標籤是不容易撕下的;當然,我們也不見得願意撕下這些光芒。而我想,莉雅大概也樂意帶著這個安全的標籤,以三十多歲的蒼白瘦弱,交換納許三十多歲強壯身軀所帶給她的性娛樂與安全感。
我知道她偶爾會偷偷回家換洗衣褲,偷些家裡的吃食、零錢回來。然後開始一場廉價的派對,廉價的飲酒、廉價的喧嘩、廉價的路人鄙夷的目光……但這些一個又一個的「廉價」,對我們這些在街頭流浪的人來說,一點都不重要。對我們而言,真正重要的是一處遮風避雨的溫暖角落、穩定的吃食飲水、盥洗處所、還有某種自在地隨意躺臥。如果能再有奢侈一點的希望,就是明日的點工和工資報酬。
我從納許身上學到周一到周五,如何走三十分鐘到庇護站,領取一日二頓的吃食,學到用公眾場合、廟宇的飲水機裝水,學到清晨六點前,到募工地點爭取工作機會,學到周六、周日到教會參與敬神禮拜,領取麵包飲料……學到用最廉價的飲酒蹲坐在人潮中,忘形的社交娛樂……但無論如何,絕不會是所謂的「尊嚴」、「隱私」這麼「形而上」的想望;形而上是奢侈到極點的哲學,而我們身上,早已有了令人不敢直視的光芒。我腦袋中數百本亂七八糟,沒有分類的書這麼大聲的告訴我;那是難得的異口同聲、口徑一致。
十二年。腦中突然浮起這個數字,但時間對我已經喪失了意義。我不過是在圈圈裡無意義的計數著圈圈,而這些數字除了帶來衰老、死亡,還有甚麼意義呢?我不願意回到那些人所謂的「穩定正常」的生活裡,我想是因為我會被一個又一個圓圈套頭而窒息。我已經厭倦窒息了……太久、太久……我只想順暢的呼吸。在海港城市陰暗的角落裡,我點了第三根菸;待會還得去買瓶酒、買包菸。
幾天前,納許和工頭發生了一些不大不小的爭執。在募工點名結束時,納許帶著我大聲質問:「我們已經好幾天沒有工作了,為甚麼不是我們?」不知道為甚麼,我聽了後竟然笑了,心裡冒出一句沒說出的話:「為甚麼要是我們……」。小貨車上穿著綠色吊帶工作服、藍色雨鞋的工頭,用帶著嘲謔的眼神嚼著檳榔說:「明天你們就知道了……」後來,工頭說有一份三年的粗工在等著我們。那是另一個遙遠的城市;有寮舍住所、有一日二餐免費提供、有休假日、有穩定的收入。因為工頭的老闆承攬了一個隧道工程,需要年輕體壯的工人,納許和我正適合。
但我想了想後,決定拒絕這份工作。納許很不高興地問我:「漢威,從你來的第一天我教你這麼多事,就是要離開這裡、穩定生活,現在為甚麼不和我一起去?」我搖搖頭說:「去哪裏都一樣的,這裡和那裡,其實都在圈圈裡……我要呼吸……」納許當然沒聽懂,但也沒多問,我沒怪他不懂。其實,連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這一份穩定工作的好消息,在昨天發酵了。我和眼前這些橫七豎八躺臥的朋友,為了慶祝納許不用再繼續待在街頭,每個人拿出不多的零錢銅板,湊出了一場喝得爛醉的派對,尤其莉雅整個放開了狂喝。所以在我半夜起身去公廁時,才聽到兩人的呻吟聲。
很令人懷念的呻吟聲啊……但自從十二年前她口中說出:「我要離開了……和他一起……」之後,那呻吟就轉調成了嘶吼、掙扎、哀嚎。像是樂譜裡一部漫長的樂章,從一個主題動機轉進入另一個主題動機時,我不顧台下聆聽的數百名觀眾,倏然停止了指揮台上優雅的律動,走向我最愛的第一提琴手問:「妳為甚麼要離開樂章裡的情感?」然後等不及回答,就在舞台上瘋狂摔裂她的提琴,用鋼弦絞斷她的頭顱,優雅地用她僅剩的弓,刺入自己的臟腑。然後,帶著兩人的鮮血走上指揮台鞠躬,離開舞台,恍惚地走在街上,蹲坐路旁。直到遠方警笛聲響起,冷冽金屬銬上雙手,送我到醫院……進入雞兔籠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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