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1-23|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當我遇見《性感槍手》女主角的原型:按摩妹涼圓

在我擔任周刊小記者、終日追逐政治新聞的日子裡,媒體時效、撰稿品質、社會現實的轟炸機會隨機侵襲而來,時不時它們一擁而上,從我頭頂倒下整片的燒夷彈,幸好被炸成一片焦土之際,慷慨的同溫層提供防空掩護,在我工作場域徒步可及的一間服飾店,老闆歡迎我隨時去找他傾吐垃圾話。
一回我又登門,幹譙某人捅的某簍子到一段落,邊聽邊科科笑的老闆,忽然興奮不已地問我:「曉嫚,最近我們店裡有位客人很有趣,工作也很特別喔,是八、大、行、業!她是專門幫男人打手槍的按摩師,她個人的故事和經歷也超精彩的,你要不要採訪她啊?」
我向老闆解釋,由於刊物屬性和議題分線,我總是著眼金錢與權力的交媾,守備範圍不包含人體的交媾,官方報導我是不可能寫的,但認識新朋友不是壞事,大夥兒不妨聚在一塊造口業——目的是「在旁邊聽更多八卦」的老闆,忙不迭地在行事曆上敲了時間,把我和槍手女孩一起約到店裡。
涼圓提供,取自「性感槍手自白書」粉絲專頁。
涼圓提供,取自「性感槍手自白書」粉絲專頁。

當「性」這私人的政治被公開……
邂逅發生在2016年的冬季。
我在服裝店遇見的槍手女孩,花名當然不是「涼圓」,本名也絕非《性感槍手》小說中的女主角「宋良韻」,然而後來我們都對這個基於真實的虛構故事入戲甚深,以下,就容我稱呼她為涼圓。 涼圓聽老闆介紹我是周刊記者後,劈頭說:「我才不要跟記者講話呢!」 老天,受訪者第一句話就立場死硬,我該如何應對?上溯遠古的大學時期,我主修經濟而不是大眾傳播學系,那些幾乎全部還給教授的學理中,還能琅琅上口的大概剩下「供給與需求」了,眼前我能提供給涼圓所需求的事物,唯有八卦。 話說在2015年11月7日,時任總統的馬英九,與中國最高領導人習近平在新加坡會面,雙方就推進兩岸關係交換意見,是海峽兩岸自1949年政治分立以來,雙方最高領導人的首次會晤——這個震驚國際、在政治圈新聞業無人不知的歷史場景,當時竟被「字母女星花名冊與買春名單曝光」系列新聞壓著打。 當年網路上的政治類新聞,平均一篇點閱數五千,破一萬則點閱數便算是熱門,在蘋果日報網站上,凡附帶「馬習會」標籤的新聞,平均點閱數八萬起跳,已不枉超級頭條的關注度,然而「字母女星花名冊」系列報導,單篇點閱數動輒四十萬人次起跳,拔得頭籌的一篇,是影射「字母代號L的女星是誰」,點閱數衝破百萬人次,這已經不是新聞次元的資訊了,根本榮登征服宇宙等級的國民常識。
如今仍能回想起馬習會的讀者應該還在,而能憶起字母女星的幾稀?熱潮過去,每天都有新生成的醜聞八卦,勾引人們去嚼另一攤舌根。回到當下的時間點,被打歪臉的政治線小記者如我,如此結論:「如果說性是私我的政治,政治宛如公開性行為,今天現實長這個樣子,未必是大家不關心政治,而是窺視他人的私我政治顯然更有趣。」 服飾店老闆笑翻了,涼圓也覺得「這傢伙還滿搞笑的」,便從幾個瞎雞巴客人的故事開始說起——

處女下海的都市傳說
涼圓提供,取自「性感槍手自白書」粉絲專頁。
每個到包廂消費的客人,總愛問小姐幹嘛做這一行?這可謂天字第一號經典蠢問題,不只涼圓,很多八大的第一線都被問煩了,既然是個爛梗,不如就隨性發揮,「從小寫作文〈我的志願〉時,我都寫我要當手槍界的黃金右手,打遍天下無敵手,每台飛機都被我打得墜機……」 精蟲和理智很難共存於人類的大腦中,但客人對這樣誇張的超展開還是有基本的判斷力,總會吐嘈:「屁啦,我看你是缺錢吧?」
「既然你都知道了,幹嘛還問?」拉低賽至此,涼圓慣例要賞問話者一個大白眼,「你當我們是抱著魯夫成為海賊王那樣的志向,才來幹這一行的?」
我大開眼界,原來這就是情色按摩包廂內的語境,但這樣嗆客人沒問題嗎?涼圓說,她這風格走跳江湖迄今,還沒被誰客訴過,倒是有客人最激賞的就是她生猛嗆辣的口條,即便她是個尺度不開的「基本妹」——亦即只脫到店家公定的尺度替客人手工,不做口交、不做陰道性交的按摩師——還是屢次回頭點檯她。
「都到這地步了,我幹嘛跟自己過不去,只當個基本妹?」涼圓在我發問前,用自豪涼拌自嘲的口吻說道:「誰叫我是個處女。」
八大行業有處女?我在疑問衝口而出前告誡自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處世之道,例如在一群絕頂聰明又滿手籌碼的政治人物群聚的立法院,三不五時會聽聞令人瞠目結舌的腦殘發言,我曾詢問一位資深國會助理,該如何定義「尊重」?資深助理回應:「承認他的存在,以及他自己賦予自己的意義。」
解構處女情節前必須先理解貧窮,涼圓說起自己的身世——中學時期家中破產,父母為錢爭吵、離異到各自拋下子女躲債神隱,整個家庭分崩離析時,她靠學貸有了科技大學的學籍,棲身於學校外圍專租學生的簡陋雅房,每日睜眼的頭號問題便是錢錢錢錢錢,譜寫青春戀曲這種奢侈事當然靠一邊去。
大學時期的涼圓一日兼差四份工,做過各種服務業基層,透早到早餐店做煎台、午晚餐去麵攤幫忙、晚上當三個孩子的陪讀、課間去學校系辦打工……除了系辦,每份工作都只拿七、八十元的時薪,月收入加起來堪堪破萬。

處女情節成為尊嚴的最後防線
「當時基本時薪已經是一百多塊,問題是那時候我沒身份證,麥當勞啦、便利商店啦這些part-time通通不行,又有誰會去查路邊攤販有沒有遵守《勞基法》呢?」
涼圓說,身為台灣人竟然沒有身份證,乃是自家舊宅被法拍時,父親已人間蒸發,母親自行移居他處,沒有遷走孩子們的戶籍。新屋主向戶政單位反應,涼圓與手足們的戶籍即被移出,不知該移去何處便掛籍到市政府之下,但「正常人」誰會家住市政府?到了換發新式身份證時,這項紀錄卡住了她。
「我在戶政機構打了三十幾通電話,傳了無數通簡訊給我媽,一群公務員圍著我冷言冷語,覺得我是故意來添亂的……而我媽吃了秤錘鐵了心,死都不接。」
如何換到新式身份證,又是另一個副本關卡,把時間軸拉到涼圓大學畢業之後半年,她到台北擔任義大利麵餐廳外場,薪水勉強餬口,餐廳老闆見她涉世不深又感情懸空,趁職務之便展開騷擾式追求,在生存以上、生活以下的日子,加上欲把她拆吃入腹的男人步步逼近,於是到了2010年的夏天,涼圓做了改變人生的重要決定:「我要去做八大行業——我沒什麼怕失去的,在八大,男人想玩弄女人的身體起碼得先提錢,而且我發現,我很有吸引癡漢的天賦。」
涼圓提供,取自「性感槍手自白書」粉絲專頁。
既然要放手一搏,為何還顧忌下面那一層原裝?我提問時小心翼翼,不想被當成變態,或者是女性主義附身的老大姐,雖然我搞不好兩者皆是。
涼圓解釋,維持處女之身並不是她比其他做全套的小姐品格高尚,只是一種個人選擇,「簡單來講,就是我俗辣,人家敢,我不敢——其他小姐願意給客人插賺比較多錢,但我只敢做手工,就賺別人的三分之一,還有我不甘心被人插一次,只拿新台幣三千塊!」
身為一名異性戀女子,涼圓也渴慕愛情,希望第一次是和情投意合的王子,而不是沒有浪漫的銀貨兩訖,問題是良緣難求,初戀的悸動始終沒來,當她從八大新妹變老手,見多雄性動物發春的醜態,益發感到純愛遙不可及。給客人破處的行情涼圓也深究過,但幾千或三五萬地拋售初夜,手頭闊綽幾日後仍是一條窮命,至於出得起六位數字以上的客戶,多半是篤信「採陰補陽」、把人類當中藥材的熟齡男子,比起化為他人的藥,她還想擁有身而為人的起碼自由。
「屁股這種東西,一送就沒價值了,客人不會感激,只會覺得自己上了個公廁肉便器。」涼圓一扭頭,模仿起她交手過的奧懶覺口吻:「『都是個肉便器了,還講究戴套、講究錢?哼,矯情!』」
面對這個先笑貧、再笑娼的世界,涼圓生成了一套幽默對付人情冷暖,八大的圈子裡誰沒有滿兜的故事和一大把辛酸淚,誰又不是摸爬打滾一路過來,而涼圓仍有許多情感不吐不快:「你來寫我的故事,我希望大家記得我。」 在涼圓這句話後,我的八大行業田野奇幻之旅,就此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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