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0/10/14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雜記:外出觀影 #1

二月天氣混亂,溫差大得像宇宙拿狼心狗肺玩雜耍遊戲。偶爾的午後散步,你得沿路虛弱流汗,又在起風的黃昏橋上感覺富麗盡致。寒流助長,肺炎疫情順著一絲暖意滲透社會:返鄉,團聚,飯局,握手擁抱。窩在一塊還不如甩門喝幾杯維穩的酒。每日看新聞播報某染病遊輪在哪裡奇幻漂流,看影集裡人們聊不下去就打打殺殺,我無比想念我的戲院時光:影視串流平台也拯救不了我的幻覺荒。於是回到市區,度過片單緊密的一週。也想談談一些來不及彙整的雜事,我如此散漫破碎,怕是完成不了什麼啊。
1
家裡在整修浴室,似乎打掉了我房間的一面牆。將來會有一面新牆,新的格局,新的撫平。我等不及把《她們》的甜茶海報貼起來 ── 他太美了。這部盛世美顏群聚的電影我期待已久,年假前夕的首映日我擔心買不到晚場票,還提早奔去劃位。下午的百貨影城人潮像七彩雷射碎燈那樣轉來轉去,幸好緊握海報的我心遠地自偏。走去附近的咖啡店吃一塊生巧克力蛋糕,寫幾頁實驗教育報告書,電影就要開始了。
我並不愛這部電影,但我喜歡它 ── 套用導演上一部作品《淑女鳥》的金句。場景色調美妙,演員個個臉孔優雅,何況那些繽紛的服裝、音樂、小道具,匆促綻放的激動對話,像個令人陶醉忘返的糖果屋,口感卻相當質樸,低鹽低糖不含人工色素與動物性奶油:女孩們或膽怯或直直撞的追夢故事,蠢到甜蜜的手足互動;對愛情太早或太晚的領悟 ──「我秘密的愛,對世界最初的期待」。自然流轉的金光,全看在她們眼裡。
完善的成長電影編寫,不能僅僅呈現願望與現實的抵抗,更要錨定每個舊我與新我的交涉:複合的獨處。提出一個思索:在相處綿密的家庭長大,她們如何意識到彼此不會永遠在生活裡陪伴,自我也將變化萬千?當眼前無休無止的寂寞預告著想像力乾澀的未來,眾多的好與壞組合起一個不甚喜歡的模樣,該發生的不耐與祝福戲碼都發生以後,她們如何不與純真漸行漸遠?
幾個動人時刻:大風海灘的念書時光,舞會邊緣的率性步伐,寫稿寫到火燒裙擺。她們各自脫下戲服告別閣樓裡的青春,或者結婚、遊歷歐洲,或者來到大城市奔波,無不是想為那掙扎橫渡的來向與去路,再懷有多一點驕傲,多一點自由飛行的氣概。「愛對人」絕非世間情最終解,長久幸福不必然隨著堅強的意志或者才氣而至,或許只是能夠「再次融化」── 在你早已辛苦磨出個便利度日的形狀,卻不以為那無害的柔軟是一種可惜。
我媽看完後覺得相當治癒,少女時期讀原著《小婦人》糾結「喬到底為什麼不嫁給鄰居」的陰鬱總算可以釋懷。許多讀者為此失望與遺憾不知多少年,滿腹疑惑:拒絕一個又帥又年輕的鄰居哥哥就算了,嫁什麼中年教授啊。早期的電影或影集更是刻意拉大兩人顏值的落差,所幸今年的版本隆重登場 Louis Garrel 飾演的英氣教授,與甜茶飾演的貴族鄰居四目對決竟讓人一時啞口無言不知如何是好。我媽說如果早知道教授這麼帥,小時候就不會痛苦了吧 ── 我的想法是,喬真的太人生勝利組,周旋於路易卡瑞和甜茶之間,寫的書還暢銷。唉究竟積累幾世陰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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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最後一天終於收集完天氣電影獎。《熱帶雨》沒有那種爆炸性的絢爛場景:如《陽光普照》的過曝丘頂,或《夕霧花園》刺上滿背山河。它平淡如一碗配藥喝剩的溫水被靜靜倒空,不可直觀的盈滿是導演對新加坡社會現況的低近關懷。觸感透明的暗喻藏匿畫格,偶有致敬台灣新浪潮電影的戲碼讓觀眾撿彩蛋。師生戀敘事笨拙,然而正因一字一句慢慢說,更顯一種直線思考的率真:榴槤的熟爛,紅筆暈跡,汽車裡的交談事故撞上「法治社會」釀成意外。多語言夾雜的新加坡式台詞可愛甚至有點煩躁,透露了華語衰滅的焦慮,也歪斜出熱天裡最潮濕的告白:「我要 hug 你!」導演在映後說新加坡是個太務實無夢的城市,或許,還是對這國度充滿無奈的依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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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現人類的所有不幸都來自於一個簡單的事實,那就是他們不能安靜地待在自己的房間。」── Blaise Pascal (1623 - 1662)
防疫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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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氣溫降到十度以下,發熱衣也救不了我那荒廢的末梢組織循環。杯裡熱茶和我的意志力一樣是三分鐘熱度,紅酒倒是非常有效。喝幾口,夜裡彷彿含一塊溫暖的生肉。二月以後,白日悶熱起來,毛雨讓腦筋濕滑,原本高山湖水般的風忽然灌滿雜質。洗完澡躺到床上,想住在一個下雪卻不必剷雪的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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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溫《權力遊戲》,還是好喜歡 Rose Leslie,喜歡她和烏鴉雪諾在冰天雪地裡步行。「我們根本不該離開那個洞穴。」她說完就死在他懷裡。據說那是影集裡第一顆慢鏡頭,殘酷的作者們所容忍的一點點浪漫。儘管可惜,但某些早早領便當的角色反而才是幸運的,他們在痛失真愛以前死去,並且不曾復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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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美電影配絕美影評。奧菲斯和尤里狄絲的故事不僅是戀情毀滅的寓意,更是關於藝術家的選擇:「不是想見到可見時的她,而是要見到不可見時的她,不是作為一個熟悉的生命那種親密,而是作為排除一切親密的陌生。他不是要讓尤里狄絲活著,而是要令死亡的豐盈,活在她裡面。」
作者黃以曦最近也出新書了:《尤里西斯的狗》。我遙望她上個作品《謎樣場景》還乾淨蒼白地疊在我的書架上,就不好意思下單:別人寫書比我看書還快,到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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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住親戚家,一吃完晚餐就跟人要酒,沒想到櫃子裡拿出來的是加拿大 VIDAL icewine,超級甜蜜,彷彿吞下晚間九點半的柔暗落日。隔日早晨奧斯卡頒獎典禮,《寄生上流》作為非英語片史無前例拿到了最佳影片,心裡高興,下午就進電影院二刷。可惜那荒謬感和毛骨悚然淡去了,畢竟首刷印象過深都壓進腦殼子去,早已預留出一個空模承受衝擊。不過若論單純喜愛,同屆入圍者《兔嘲男孩》還勝一些,它就像二戰電影叢林裡睜著一雙亮眼奔跑的小兔子,火雨泥濘中你不假思索就追尋著牠的蹤影。
散場後和友人去了許久沒造訪的咖啡店,喝了杯心心念念的奶酒拿鐵,敲碎烤布丁表面一層琥珀璃。道別時看見她的小型重機,覺得太酷了,隨即想到一場不幸的意外。我一直沒敢和她聊起尚未過去的日子,但我很想讓她知道我有多喜歡這樣對坐著喝點蒸氣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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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特上有人分享坂崎千春的繪本:
企鵝向前看的時候,就代表正計畫著某件有趣的事,連身上數不清的羽毛都在微笑。 企鵝向後看的時候,就代表自己想到了什麼無聊的芝麻小事,因此感到悲傷。 這個樣子(側身垂眼),表示正對過去的事,感到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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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筆記
今天忽然想通,或許我企盼的理想之作並非橫渡一生的獎勵。藝術家的巔峰時刻不是等來的而是徒手創造:氣場,音景,絕非某種精確造形。但我可能根本無法穿透那個現場若我鐵了心。可能死前都還在掛念收不回來的字眼。可能之所以不去寫現在,是因為我認定目前什麼也不夠。會不會寫到最後我終究換不到什麼?這個想法讓我無法開始說:其實。
長遠寫作的幾個可疑計策 ____ a 書寫與書寫之間持續不滿:關於我對初始時間的感想,追逐生滅一線那不可原諒的「回頭」。當沒有人被預告你卻回頭,就永久錯過就從此摺曲多重人生。 b 剝削曾經愛慕的完美:「如果你還還願意破壞自己,真的可以了解那種喜悅。」 c 為自己打氣別給作品充氣:情懷也要禁得起構思與反向解體。 d 新的形式:我的獨具。必須不牽強,不混亂。必須輕便和神秘。
寫個眾虛實皆目不轉睛的故事給自己讀讀吧。還沒想好,行文暫且不夠光速 ── 我要敏捷。只因我希望每一幕都像鼓張的帆、橫飛的刀,視線如燒起來的捲髮...... 我想,我很可能一輩子都框限不出某個極具張力的幻境,直到來世把一切置換為我從未思及的表象,因此忘卻如何區分。這個失落我必須概括承受。這是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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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懸:「我人生最後一次講出『我信仰什麼』是二十一歲的時候。我說我信仰『梵谷的悲劇」──「悲劇性的必然」。梵谷一輩子的故事、他在浮世裡的遭遇、他的才華想要表達出的一種人類心靈上的天賦,在這個世界上好像悲劇是必然的。但後來就發現我還是在鬼扯,所以我再也沒有講過我信仰什麼了。可是其實在我後來的人生裡,在行為上、生活模式上,我信任這世界上更多事情了,懷疑任何事情的時候可能也更自在。反而不像以前講起『我有信仰』、『我覺得我信仰什麼』的時候那麼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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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和老媽聊著一些深刻的東西,她以得道升天的口吻說:「我發現我總是太在乎我愛的人而迎來期待謬誤 ── 希望他們認清並回報,但其實每個人最愛的都是自己。我也是。到頭來我愛的是我自己。而我無法因為你愛你自己的方式,跟我愛我的方式不同感覺被背叛。」
這讓我想到安溥的歌詞:「我擁有的都是僥倖我失去的都是人生 / 因為你擔心的是你自己 / 我愛你」。曾經思索良久:愛難道不是代表著擔心彼此嗎?或許一個人只能經過屬於他的時間,也只有他能夠為自己表達、開放自己,那個相愛才能成立。而要明白這點,竟得賠上整個人生。至於那個「僥倖」,大概是我們忽然什麼也不是、又不只是自己的終極自由片刻。不再經過,僅是搖撼,相當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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