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爾德這麼說過：「和自己談戀愛是終身浪漫的開始。」我看《燃燒女子的畫像》也有類似感想。疏遠現實的浪漫派必須承認：有些電影看過好像愛過一樣。你愛這個世界有這樣一種愛情能被如此表述，如同為川流的河拍張照片，收拾滿地紙屑排列成凝固煙火 ── 虛構之象，藝術品般的一塊櫥窗，不停割開你的凡日。其實無論愛上櫥窗本身或是隨意走在街上的自己，都和愛上迎面而來的生人一樣虛幻離奇、不明所以、充滿決定性。全宇宙的創作者不厭其煩地書寫多樣化的愛情，無非是自戀者的腦內抒情劇場：愛上一切與自己有關的事物。若以敗壞常理的角度言明，戀愛根本無需找伴，就像看電影隔壁沒人最好。至於王爾德到底什麼意思，其實很單純 ── 如果你在菜單上的選擇總能滿足自己，在移動的旅程中總能感覺時時刻刻都可以是一個起點；若你愛你的床，你的鞋，你的毛孩，你在雨夜播放的音樂品種，那麼確實 ── 是終身浪漫。
對我來說，潛沉於終身浪漫的途徑就是電影。電影是一張帆，投放光線，剪接島嶼；而我作為觀眾，經常覺得自己像個在船邊等待跳水的人，天海乾淨明亮，浪底是縱情感官的小行星帶。愛情電影更是啟發了我那些奇形怪狀的泳姿 ── 是，在浩瀚的電影史裡，將我撞成飛灰的總是愛情電影。當然，每一部電影多少都有愛情成分，為免狂熱詮釋，只好簡單指認所謂愛情電影是：以戀人為主角，以情感關係的生滅和情慾流動為主題。特別是那種拍著寫著就跨越一切明暗的：時代，階級，血緣，性別，虛與實。一顆金心所能閃爍迸裂的濫調：銀幕裡的吻和擁抱，千萬種舞，寫顛倒的情詩，將遠近感推到極致的背景式意外，與緊緊跟隨的命運之眼。我在電影裡看見的，同時是我不存在的鏡頭，實體的不在與情感史的不在；然而某些瘋狂的瞬間，我將能逸離那個分野，把自我縮張為一瞥，並且「身處」某一瞥。落幕回想，才是綿長的凝視，在我心中爆炸成想望。就像《雲端情人》瞭望著粉色天際彷彿沙灘上曬紅的皮膚，或者《新橋戀人》瞎起一隻眼睛回眸瞄準空寂過往射出七顆子彈。電影的時差法術給我下的咒，就是從此不切實際。
說起來有點不好意思，然而我生而為母胎單身者，談論起愛情電影絕不退縮。甚至可以回擊：「你們這些談過戀愛的才不懂。」更準確的說法是，母胎單身者的優勢就是什麼也不懂 ── 沒有實際經驗，因此不曾無意間在電影或其他虛構時空裡「還原」任何現場。每一個心痛片段，只會讓我對應另一部電影的心痛片段；流過字幕的美麗詩歌，只會讓我讀出更多的詩，更多節奏，更多象徵橫生的目光。拾獲親密的具現，那一定是奔跑、大笑、默念對方名字，散步與共眠。關於分裂的災難，那一定是昏厥的夢：一個人看著整片山林的橘子墜落滾動。愛情電影之於母胎單身者就像新藥之於毒癮者，棘手命案之於狀況外的目擊者。我空曠的感受資料庫不遺餘力地填補它自己，猶如擬真的人工智慧 ── 閱讀他人經驗組合為自身記憶。大量愛情電影在我腦中植入地圖，繁複精巧的路徑，由每一個角色的身世之謎和愛人們彼此的通關密語所放行，最終抵達一個團團轉的派對，也許，逼近暈眩，便啟動了書寫愛情的能量。一切材質、氛圍、音色的打量，成立終始之界。昨日我是這麼走的：從一個繽紛的廣場隱沒入黑暗巷口，看見鐵捲門自動拉下。明日或許來到適合告別的港灣，骨折的海鷗死在突堤，牠腐爛的內臟腔室裡，轟烈豪華的佔有欲正在催化中。母胎單身者是不會懂愛情的，但他們可以明白把愛情拍成電影到底是個怎麼回事。像任何題材的好電影一樣：捕捉絕望真實裡的生氣蓬勃，隨手割出一道心之所向。那麼那一定是真的了。事已至此，關於愛的真實性我從未存疑。我愛的是愛情電影本身：觀看與重組，瞬移在它不可思議的、離譜的、致命的情懷之間。那個相愛 ── 那複合的存在，被有心地局部放大與跟拍之後，成為一個迫切地需要延續和深探下去的靈感。而我知道，那也許就是我終身浪漫的開始。如同張懸唱的：「當你不遺忘也不想曾經，我愛你。」當我空手而歸，當我目擊了前世與末日的激烈求索。我覺得，我心裡有一種多重的愛，以及一個極度抽象的去向。
刊載於《幼獅文藝》2020 二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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