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嚴選
《Will》:好作家與惡作劇

2020/01/31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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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來這部三年前不算太紅的英國影集看,主要是為了 Laurie Davidson 的顏值。那天我和友人ㄈ去看了部電影《大說謊家》,Laurie Davidson 飾演男主角在二戰時期的年輕版本,出場鏡頭的總時數大概才不到三十秒,但地方太太如我倆一見鍾情立刻回家谷歌這人到底是誰,結果ㄈ告訴我:崩壞了,不行啊。她喜歡極端抑鬱的設定,他一笑她就覺得不帥了,但我沒關係,我喜歡喔。所以去找了他的代表作:《青年莎士比亞》("Will",又譯《莎翁前傳》,如果我來翻的話就會是:當莎翁還是沙士的時候)。故事講述年輕時期的莎士比亞,離鄉背井、滿懷抱負地來到倫敦,尋求才華施展的空間。在危機四伏的城市裡,如何革新劇場藝術,並在陰謀的戰亂中保護心繫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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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只想看臉,但這部影集的劇本水平真是超乎意料得好。真的。唯獨節奏過快是個小缺點,但那也只是我私心想多看一點細節、可惜那些被剪掉的鏡頭而已。它將角色的掙扎處理得有血有肉可是不亂噴,不天將神蹟也不彼此糾纏:每個人都有他的毛要梳。邪惡的反派有他的舊撕裂傷要隱密,江郎才盡的一代劇作家有他對死亡與地獄的瘋狂失落,新女性(受過教育、擁有經營劇場才能的女主角)有她的經濟現實和愛情要去平衡,不得志的喜劇配角演員有他的雄性羞恥要去撫慰,孩童扒手有一整個小世界要去挽救儘管他明白那是一無所有 ── 至於男主角,自然毛是最多:情婦 aka 謬思與家庭之間的抉擇;獨自闖蕩、貧困、各種懷才不遇所遭逢的打擊;身為天主教徒的使命,其伴隨一生的性命堪憂(當時英國信奉新教為國教,異教徒沒有宗教自由)與事業成就的兩難;最重要的是,他如何安放他的創作慾,說服自己這一切妥協的寒窗式寫作式有意義的,並實現他對通俗劇場改革的期待,在那個劇場被視為低俗、愚民娛樂的年代?
好的劇本是去敘述生存的艱難與幻覺。而優秀的表現手法,是直面那個「虛構於其中」的當代性。必須有身處那個年代的虛構故事的本領,再回到如今以如今如何角度視之,才能真正穿越。所有的不得不怎樣,是要能被閱聽者想像進而理解的。一個角色的出現並不是為了搞死或成全另一角色,而是藉由事件的有機安插,提醒彼此:問題和解答由自身而始最終會回到自身,我們必須帶著這些掙扎上路。
主角的信仰也緊扣著這個概念 ── 原罪,自我犧牲,和道德「使命」;以抵抗浮世慾望:錢財,名聲,權力。然而他在一夕成名的那天大喊:我全部都要,但我最想要的,是自由。所以他承認人性的天真爛漫,妄想與忘懷,所以他造新詞,寫文青劇,放縱所愛,把上帝腳本丟到床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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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攝手法亦相當特別:快節奏的音樂錄影帶式剪接,流暢旋轉的長鏡頭,雖是十六世紀的古裝劇卻大膽使用龐克風格的現代樂派 ── 滿懷願景的年輕劇作家奔入刺激而危險的倫敦霧城 ── 迷亂、狂野、榮耀與頹廢並存,不經意就跟著揮霍起來,成功營造一種深陷漩渦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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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幕,男主角與女主角提分手是這樣寫的:
Will:「我的心只屬於你一人,但我必須要做出正確的選擇。」
Alice:「正確?『愛不因瞬息萬變而一變,而忍心以證,甚至殞滅的盡頭。愛是恆久長駐的記認。』這是一個偉大的詩人寫的。」
Will:「不。只是一個在漆黑中摸索的可憐人而已。」
"Love does not alter when it alteration finds, but bears it out, even to the end of doom. It is an ever-fixed mark." 這是 Will 寫給 Alice 的十四行情詩,迎來目前最簡潔的傷心,卻層次豐富:愛的多樣性和豐富性可以同時存在嗎?質疑愛的時候,其實也動搖了作者之心。有愛的時候,我們偉大,並且甘願平凡,寫出最美麗的詩與劇。失去愛的時候,大概和村上春樹說的一樣:「連同那珍貴的火炬也一併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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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ll 與妻子 Anne 的對話:
Anne:「我很擔心你,Will。擔心我們。」
Will:「你沒必要擔心。」
Anne:「聽我說。我看你這麼努力工作,但如果這不能滿足你的夢想怎麼辦?有多少劇作家 ── 無論多麼才華洋溢 ── 能養家糊口的?就算你不想做手套,總能找到比寫劇本更能安生的工作。」
Will:「相信我吧,Anne。成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取得的,而所有值得去做的事情都費時且艱辛。」
Anne:「可是你從來不跟我談論你的艱辛。」
Will:「我不想給你負荷。」
Anne:「我來這裡就是為了聽你傾訴、讓你放鬆的。作為妻子,我理當如此。只要你願意和我分享。」
Will:「我...... 我很抱歉,Anne。但我做不到。」
Anne:「你是做不到,還是你不想?你從不告訴我你心中所想啊。」
Will:「我說不出我心中所想!這是為什麼我寫作。」
Anne:「但我不識字,Will。」
關於掙扎的頂級示範 ── 夠厲害的了太太。幾個前情提要:男主角 Will 獨自來到倫敦追求發大財,妻子放不下心(也是因為錢寄得不夠),帶孩子來探望他,卻發現丈夫外遇。Will 與女友分手後,家庭風暴短暫平息,卻沒有真正化解。
這段對話的脈絡是:她意識到丈夫工作過勞(成就偉業的代價?),苦惱於不能分擔;她不適應倫敦,想勸他放棄夢想回鄉安穩生活 ── 但藝術家都是混蛋,不可能同意。否定答覆可被預期卻仍然提問的原因是:深層上,她發現丈夫早已「邊緣」了她,要是不即時挽救,便永遠只能待在郊外。關於文學的樂趣、藝術價值、自由的實際存在,她無法談論。她是如此普通,從一開始就接受自己的人生只能是一種黯淡模樣。
幸好 Will 的劇本是能夠被演繹和說唱的,她去看了劇場,在聚眾歡騰喧鬧裡沒有激動喜悅,只見謝幕時他的憂傷和痛苦實在與她無關。她受夠了 ── 並未動搖於任何虛情假意,只要了解一件事就夠了:他們之間沒有愛只有情份,由愧疚和憐憫所組成。於是她向他道別,和來時一樣,帶著三個孩子離去,只要他寄錢回家供他們讀書認字:「我不要他們成為和我一樣的人。」並告訴 Will:「我希望你自在地成為你想成為的人,這是你的世界,我也有適合我的生活要去過。」
Anne 寬恕他對家庭的不忠 ── 可惜,那個年代的女人多是偉大男人的背後靈。但另一方面,她是在「停止讓自己傷心下去」。她一定懂,他不會為她寫下任何一個字。意思是:他將不會寫給自己,有關她的字。他不會告訴她書寫的信念、一切起起伏伏的情緒,並等待她的回應。「劇作家都是騙子」,而她和其他所有人一樣,無法讓她真誠。
於是她不想對他依賴,也不想讓他有所退路。這是唯有她能夠為他做的:大家各自珍惜,好自為之。一個角色能表露的最動人之處莫過於此:看透卻不說破。那份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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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把全集看完了,再浮上來信口開河一下。總之很可惜,後半散架了,有種萬物皆有時的感慨。其實邊看邊覺得有點慚愧有點氣:幹這好像也是我小說的問題。當你希望把每一件事情都講好的時候,很容易失去焦點。角色過多,轉折過密,節奏過快,卻沒認真做提示,就會導致災難。基本故事和角色鋒芒仍是非常有意思的,組合了一場又一場衝突、冒險、真情流露,然而在篇幅有限的情況下,某角從某狀態轉移到另一狀態的「漸層效果」處理失常,每一幕功能明確、點到為止卻散落一地,「起伏感」無法被充分體驗。像是削鉛筆:觀眾看見的是刀子切過、割面傾斜交錯的樣貌,但拉遠了鏡頭才能呈現真正的尖。次要的錯誤是,為了說服觀眾劇情走向的合理性,安排太多重複場面講解同一件事,例如她就是恨他或他就是偽善,意即:手段不高明的暗示 ── 嗯忽然又高興起來,至少我不會幹這種浪費的傻事。
漸層是必要的敘事手法不容草率,而擊破點 / 飽和處是最難撐出顏色的。該劇的優勢就是這些端點都安放得宜,仰賴厲害得要命的對白,和主角以寫作意識應付現實之「劇中劇」、「為寫而活為活而寫」等反轉概念。包括之前所談的掙扎 ── 堪稱該劇的絕門驚艷也是致命傷。人物複雜化導致結構難均,頻繁切換數道人生真的不是辦法,又不是檢視收藏品;戲份的比例各種欠微調:神父應該閉嘴,馬洛應該更常出現(以色誘眾人),小男孩如果後期這麼隨便淡化剛開始就不該搶眼。之類。而若最後一場高潮戲 ── 匯聚所有端點以突破常規音牆 ── 編排得成功便足以挽救上述敗筆,偏偏就沒有。母湯啊,所有角色齊聚一堂,刀刃與心志相向,卻偏偏渲染不出張力:不夠盛大、激動、痛苦、娛性。也就不存在隨之而來的長嘆。
Will 在劇裡寫的每一齣戲都有各自效果,反映他的情懷,投射於瘋狂世間,讀懂之人便能隨音韻起舞。但最後這一部政治諷諭劇,必須做得更深刻更強而有力,要能撼動城市裡根植人心的最邪惡,不能僅僅冷淡實況,而是讓劇裡的觀眾與劇外的觀眾疊合同樣恐慌與新鮮感。劇中劇。它們從來不該平行疾走。
結論是寫劇本很難,大家不要嘗試以自毀。雖然對後半段的技術問題感到失望,但《Will》還是我目前看過最喜愛的影集之二,之一是《Sherlock》,呵。劇中有許多值得一看再看、細細思量的對白:愛與地獄、平靜與瘋狂、生命與自由的辨證(某些小段落真是受教啊立刻筆記)。何況還有莎翁本人遺作的加持:數首唯美到瘋十四行詩,數部在當代歷離經叛道、非典型、充滿實驗性質的劇目。十六世紀的前衛風格帶來各種文學化的感官享受,而且看主角撇鵝毛筆到處投稿接案聰明賺錢真的很快樂。英文字裡戲劇 play 就是遊戲就是玩弄語言,劇作家就是待在後台的紙面演員,天花亂墜地騙取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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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說一下馬洛這個人。他是個頗負盛名的劇作家前輩(在那個年代他確實比莎士比亞混得好,後者反而是十九世紀才比較有名),影集將他設定為同性戀與無神論者,為國家機器擔任類似情報員的工作。困擾於自己的寫作沒有「核心價值」:這是現在的說法,但簡單來講其實就是「不信」:他看不見任何一種天堂與任何一種地獄,看不見愛的真實,死亡的意義,遠處的平靜。只有空虛,讓他無端恐懼。他想信,但沒有一個自我可以忠於。追究起來就是同性戀者書寫了幾百年的宿命式災難:象限相反的悖德與變節。狠狠失去。
馬洛是個很棒的角色,可惜在影集裡的戲分剝奪感嚴重。一個癲狂的藝術家,索求那些人們根本不敢要的;甚至在昇華了痛苦之後寫出了《浮士德》:與魔鬼交易靈魂的故事(歌德表示:那我寫的欸,哈囉?)。如此編排,給予觀眾一個新鮮的詮釋,只需回看他的舊情人(aka 包養乾爹)臨死前說過的話:「我所知的唯一天堂就是在這世間與你共度的時光,為了愛你,我已出賣靈魂,並且不會為了什麼永恆的救贖而有所動搖。」要知道那是個信主得永生、不信主死不得其所的年代,關於死亡與惡魔的文本竟然變生於無懼的愛情。
《浮士德》完稿的那天,莎士比亞的新劇《理查三世》正在上演,馬洛的男友告訴他,那是個以惡魔為主角的劇作,要去看嗎?他想:去看舞台上的惡魔啊 ── 那不就是所有人每天都在做的事嗎?演出大獲成功,馬洛在後台找到莎士比亞,讚賞他嶄新的命題與創作手法,詢問接下來會寫些什麼。他沒回答,表示還不知道。這個反應在此有極重要的象徵,表示他們都找到身為劇作家的獨特使命了:不是服務上帝的信徒,而是一個現實分子,一個作者。去觀察與推理那些人情世故的連動,抵抗既定信條,爭錢爭自由 ── 一切貨真價實。最後,馬洛走到空曠的前台,看著前一分鐘還滿載人潮、如今僅存光暈的觀眾席,說道:「當一個作家,是多麼糟糕透頂的事啊。」沒錯,因為從今而後,你不只要想辦法在這個肢體的世界存活下去,還得讓那虛構的房屋持續延燒、崩塌、冒煙,而不方寸大亂。你不知道過去與未來,卻必須寫,在這個現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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