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市萬華區,在這裡的龍山寺周遭,是出了名的煙花地。龍山寺香客不絕,鼎極興旺。從前方看來,面呈回字,寺頂飾以龍、鳳、麒麟,寺前則有一座壯麗山門,山門旁水泥牆則有歷史故事雕刻,築相莊嚴。不過坐落在廣州街上,廟中香火與周遭街巷,卻是形成強烈對比。
那天中午,夢露就已經在西昌街的騎樓下攬客。
我身影溜過騎樓,逐個審視,很快就看見夢露。
她染了一頭金髮,身穿帶圈蕾絲的黑色短裙,上身穿著緊身加低胸的小禮服款花衣,裡邊的魔術胸罩把奶都給擠了個山高,不過無袖的衣裳下都是橘皮皺摺與蝴蝶袖,怕是奶像玉山一樣高都難引人性致。
我見她人老珠黃,臉上透露出百般無聊,像極了朵殘花。
於是便趨向前,待引起她的目光注意後,便坐到她的身旁,攀起話來。夢露緩緩地放下手中的廉價菸看著我;那時我感覺到,她的目光並不是投射出來,而是空洞的雙眼,像是要把誰拉進那片黑暗之中。
「你們這種生活舒適的渾蛋,才有那種閒錢送到我手上還不要做愛。」她看著我的褲襠,「錢都不省,省精蟲?」隨之而來的,是滿臉不悅。
我看著夢露的臉,著實一陣尷尬,心裡暗想,這阿姨倒也不是單純的人老珠黃,說起話來倒是凶的帶種傲氣,原以為哪個流鶯會不想賺這種只需要講講話就能得的錢,但沒想到卻尋了個「流鷹」;原想就此放棄,另外尋去,但轉念一想,還是努力說服。
正當我開口要再詢她,卻發現前方已經站了一個中年男子。一開口便直問價格。
「多少?」
「一千。」
不過二十秒的過程,夢露便起了身,帶著那中年男子往巷弄走去。我張大了嘴巴,心想這轉變速度之快,不過數十秒,「流鷹」又再變了「流鶯」,走進巷弄的那身影挽著嫖客的手嫵媚多嬌,活脫像個細心又惹疼的情婦。
看來,是該收回前言,什麼衣是次要,什麼臉可能也是次要,但先有一雙誘人肥白山再加個溝壑,添點似水的柔情,哪怕年老珠黃遊客都是絡繹不絕了。
我悄悄的探著頭,看著那身影沒入昏灰巷弄,心裡暗自尋思,又看著一旁的鶯鶯燕燕,暗想在這西昌街峰巒連綿,風景絕佳,暫且不說那少數的新生山脈,縱然說那些歷史悠久的山峰,酥白大方又不藏於雲霧之間,只可說是非常親民。
斷是給人酸溜溜拒絕了一趟,我也沒打算離開。怎麼想也可能是剛才那黑洞般的眼神提醒了我,或該去明白夣露的故事。
我坐在騎樓的椅子上,搖頭晃腦,思索著那黑洞,恰巧與一旁的流鶯對上了視線,冷不防被白了一眼。
「看來我坐這也怪。」我碎碎自語,起了身到一旁去,開始寫我的筆記。
約莫過了十五分鐘,巷裡緩緩步出那中年男子的身影,隨後,夢露一邊整理她的頭髮,跟著走了出來。
「怎麼還在?」夢露瞥了我一眼,毫無興趣。
「覺得妳很個性,」我笑笑的看著夢露。
「反正都是有錢收呢,就讓我問點問題也好吧?還不用……」說到這,我自覺再說就要失禮,趕緊收束自己。
「還不算很累呢。」我趕緊轉了個彎;不過,夢露沒再看我,話更是沒半句;我搔搔鬍子,想也不宜多說,不如今天就先這樣吧。
「那我明天再來。」我向夢露說著,一邊點了頭轉身離去。
「不想幹就別來,滾遠。」我訝異這話,只得尷尬笑笑,週圍幾名流鶯也和了幾聲嗤嗤笑與噓聲,想來「姐妹」當然是一起的吧。這麼一思索,還是明日再來。
我緩緩溜過西昌街,到了街口,見著超商,左顧右盼了一下,便往右繞到了廣州街,找食去了。
一邊吃著烤串,我想著不久前西昌街的那景,沿路走去,招呼聲不斷,像個大王。
只是走了大半,就見著一個死氣沉沉的人坐板凳上攬客,這說的也不對,那感覺她根本沒在攬客,這不如說是招魂吧?那手不時的抬起,也就隨意的揮揮,壓根沒有在看著誰的樣子,多半是連男女都不太清楚,總之見人就攬。
那畫面可是與周圍的女郎大相逕庭。
我想著想,思緒還是跑不開那雙眼睛,隨意吞下剩餘的串雞肉,我稍做閒晃,四處在巷裡觀察。也許是因為時間尚早,出來攬客的也還不是很多,且年紀各個都偏大,我到處看看,這幾條街都算是精神的,怎也不如夢露那雙眼。不說那雙眼睛空洞;脾氣都是焰的,加上一旁姐妹炊事不停,還以為是火焰山的鐵扇公主。
「紫毛紅唇,眼圈嚇人……」回到捷運站,我忙著想寫下剛才看到的幾個老鶯,只是,寫了八個字而已我又停下了。往回一想,其實她們只是老了點,若再年輕十幾二十,紫毛紅唇倒也不這麼嚇人,相反還能給人一種妖豔美感。
但說起妖豔美,同樣的妝容在夢露身上,在我看來卻不起作用了;活脫脫就是要過個大萬聖節一樣,殭屍殭屍的。但嫖客哪管呢?反正給了錢,就換得舒服,哪怕短促的十幾分鐘也不在意。「嬌肥名勝望彼留,問君能有幾多稠。」我又落筆。
「哈,這要被看見可真會被老鷹啄死!」我自顧笑著,心想自個兒竟然也會做這種風流詩。
上了捷運,我看看周圍,依然不少艷麗角色,雖說不敵方才幾條街的大方景像,但群山覆於雲霧之間,那才算是山嵐設色盡圓滿;名勝之所以名勝,可不是露大半個山頭就能成的,這樣比較起來,恐怕若隱若現的山頭,才更不愧為名勝。
但遊山玩水不是我在行,回了家裡,扔下包,我就躺了上床開始滾。
我滾的一陣一陣,心裡想的是如何讓夢露願意脫口,雖說也不能完全篤定她背後有我想要的故事,但怎麼樣我都感覺那眼神空洞是一定值得我去探。
「這種時候,脫衣簡單,脫口倒是困難。」滾著滾著,我抱著薄被睡去,做了個夢。
那夢裡,我埋伏青草巷中,看著外頭掠過各種胭脂,說說笑笑,互抹輕挑;我好奇的爬過巷口,到了街市中央,一旁的龍山寺上的龍鳳麒麟瞪大了眼對我直直瞧,我驚,趕緊逃去;只見周遭來往皆非人,全是胭脂片片走,而我滿地徬徨爬,不知匆匆要去哪,只知爬著爬著,景色越發古氣,爬著爬著,眼前就出現一大片田地,正感到心曠神怡,卻霎然夢醒。
「田地?」我不禁又開始尋思,其中大不悅,我在夢中竟要爬來爬去,仔細一想,怎地我在夢中竟還是一隻傘蜥蜴?我呆坐床上許久,不住的搔頭。一會兒,夕陽穿戶,刺了我眼,我才又從茫茫然中驚醒過來。真是白日無夢卻似眠。
看看時間,是四點多了,我才起身下了床,走向浴室裡刷牙。
我這時想,到底我腦袋想啥了?自己的夢不俊不帥也就罷了,竟然讓自己變成一隻傘蜥蜴?想著想著,我又想去了那片田野。
「那是哪裡?」我刷著牙瞧著鏡子,自言自語,沒個答案。
刷完了牙,我仔細的洗了個澡,然後關上熱水,大大的吁了一口氣,心滿意足的走出浴室,這時,我聞到剛才替換下來的衣服味道。
「這是什麼味道?」我仔細的聞著剛剛替換下來的衣物,有幾分鐘那麼久,因為那味道令我感到熟悉。
「啊!菸味加上香水味!」那時我想起來了,原來這種熟悉的味道在淡水也不算少,那是只要經過茶室門口,就會聞到的「風塵味」,按我想來,應該是某種廉價香水。
於是我跳到桌前,拿起鋼筆。「相距百里同風塵,」這句寫完,突然沒法接下句。
「罷了,反正訪談為重。」這麼轉念,頓時就輕鬆。我穿起襯衫也抓了鑰匙,又去尋食。
這晚,我懶坐電腦桌前,看著手稿開始作起文章,寫著寫著,突然想起夢露罵了我那句兇的。
「生活舒適?」我看了看周圍,心想她可未嘗沒這樣一個房間啊。再說,像我這樣生活,可是稱不上多麼舒適。這麼說來,也許我想要私底下為自己平反,畢竟被夢露那麼一說,令我感覺自己好像過的就很奢侈,但我可不覺得。
「來吧,繼續工作。」
我繼續敲著鍵盤,噠啦達啦。
隔一天起床,我睜眼看看天花板,還想著消夜吃啥,突然又感覺陽光刺眼,看看鬧鐘才發現已是十一點鐘左右。
起了床,簡單梳洗一番,拖拖拉拉的出了門。我一邊朝捷運站走去,順道感覺秋天的清冷,陽光不小,走進陰影處卻是涼的可以。
「對啊,秋天!」我又尋思,西昌街的女人們各個穿著能短則短、該少的絕不多穿,格外辛苦,這就是所謂的敬業吧?
「今天怎麼跟她提呢?」我搭上捷運,依然看著車廂內形形色色,然後反覆思索。
車廂內搖搖晃晃,我看著站立的乘客們也搖著,像冷凍庫裡吊著大塊肉品,再看看車門玻璃窗反射,原來自己現在也像這樣嗎?捷運列車進入地下道,我視線一撇,看見車窗反射出幾個女孩正聊著天。
「啊!姊妹!」對啊!我或也可找上那幾個夢露的「姊妹」,稍作探聽; 我又稍稍歪頭,像她們這樣的,應都是個人生意,不至於令我惹上什麼麻煩。
打定了主意,到站後,我走出捷運,一邊盤算,這才走上地面,看見龍山寺,又想起昨天 那夢裡龍啊鳳的,我挑了挑眉又抿了抿嘴,緩緩地溜了過去,心裡想著怪不得要直盯我瞧,在自己的夢裡把自己變成傘蜥蜴的人倒是稀奇,莫怪祂們那樣瞧我,是我自己大約也會瞧個不停。
走到西昌街,我看看時間,又看騎樓,已經有幾個老資歷在那兒等候。不見昨日面孔,我便在大街中央來回走晃幾遭,約莫半小時,才見著夢露從桂林路方向走來。
與昨日不同,她身穿七分袖線條長衫,下半身則是短窄裙膚色絲襪配上小跟鞋,儼然辦公室女郎樣。我見著夢露,怕驚怒了她,便先按奈不動,等著她拉椅坐下,才慢悠悠地走向前去打招呼。
「早看見了,還不滾?」我打哈哈笑了兩聲,倒沒想到自己的掩藏如此拙劣,劈頭就挨了個嗆,只是經過昨日,也覺得雖嗆不辣,索性提起點膽子再坐到她身邊。
「夢露姐,今天心情還好吧?」我小心翼翼地探頭問。
「幹你爸的,見你就差了,還不滾?」她掄起胳膊,我原以為準備揍人,反應都來不及,就發現她只是拿菸罷了。
我呆傻著看她點菸,動作俐落地不拖泥帶水,點個打火機速度快的讓人驚覺原來點一支菸可以這麼快,掀蓋、點菸、闔起,不過兩三秒,在我說來稱之藝術也不為過。
「夢露姐,你點菸的動作好快。」我不自覺地稱讚。
「抽的肺都烏漆嘛黑,還能不快嗎?臭小子你到底滾不滾?別待在這裡妨礙老娘做生意。」
我心想既然打定主意,找她姊妹,那就緩著來;於是我便先安靜下來,不與她說話,拿出紙筆作點文章。夢露撇頭看看我手頭,一臉不耐,又轉回去再抽她的菸。
我寫文章打發時間,一時入了迷,抬起頭來竟沒注意到夢露已經不見。
「接客去了吧?」我不以為意,暫且闔起筆記,望向一旁,果然看見了昨天的幾個姊妹,我便走向前去。
「唷,又來找你的夢露啊?」一旁坐機車上紅捲髮的大嬸看著我,粗魯的笑著。
「看夢露多好,這幼仔找來找去,對我們就沒興趣。」靠著鐵捲門的一位小姐也搭著說。
「誒,聽夢露說,你在亂寫東西?」那小姐看著像有興趣,瞪大了眼看著我。
「算是吧,我正寫一些東西。」我點點頭,這回應讓我想著都覺得自己呆。
「少年仔,你寫色情書?啊那個好賺某?」紅捲髮大嬸又來了個讓我哭笑不得的問題。
「沒有啦,正常的故事。」
「是安怎正常?啊不就念來聽看看,詳細一下啊!」
「這個喔……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我乾笑幾聲,開始覺得應接不暇。看來流鶯都有形形色色,這紅捲毛大嬸則是一副正宗的三姑六婆樣,聊著既有趣又麻煩。
「說都不會說怎麼寫東西啦!」大嬸又再開了玩笑,我就隨便笑笑,隨她去了。
「吁!想不到棋逢敵手。」平日還以為少能見到嘴上功夫比我了得的人,想來是我見識淺薄,活在自己圈子太久,成了井底蛙。只好藉著找食之名,趕緊說了三兩句話打發大嬸,開溜了去。
要說起來,那大嬸比起夢露還真完全是不同級別的對手,現才令我體會了幾句粗話原來是遠不及連番細話的。
「對啊,跟她們比嘴上功夫,真是我不自量力了。哈!」我一邊喃喃,才又趕緊呸呸呸。「真是,都不知道自己這麼下流。」
我走進廣場旁一五二巷,隨意找了間店坐下,點了一碗米粉來吃吃。
「這大嬸有趣,就是麻煩了點,」這時我快要想到了些什麼,努力的擠。
「是什麼呢?」我思緒輾轉不停,突然有了靈光。「年齡?」這麼想著,那大嬸看來四五十歲,想必經歷也是不少;若朝她去問問夢露的事,說不準能夠得知一二。
米粉送到面前,我端詳了好一會兒,拿起筷子,夾了幾條麵粉。
「好白。」接著,我便一口接一口地吃著,一邊想著那大嬸,痴痴地笑起來。
麵粉味道不錯,淡淡鹹香配著油蔥,道地。
但吃完以後還餓,我又想再來一碗,可又心想,同樣的錢,是不是再喝碗羹好了?都是米粉,未免乏味。於是又叫了一碗小油羹,喝了起來。
「味道也鮮,真不錯。」萬華畢竟美食處處,說來要填飽性慾,跟填飽肚子一樣容易,價格差了些罷。
羹湯落喉,滋潤也來,我正噘嘴吮著舌頭,突然想到,我才吃一碗米粉就膩了想換羹,那些家裡的主婦想來是極辛苦,而那些流鶯解決了男人的慾望,掙了錢,卻要成為主婦公敵,也是著實不易。
「是男人的問題嗎?」我想著這個問題,不覺間,滋潤已然退去。
我用心感覺舌尖,發現羹湯喝完,留了點味道,若是多吮幾次舌頭,很快的味道便沒有了。
「哦。」我想想,那小油羹好吃,米粉也好吃,但恐怕不好天天吃,所以那些男人到處吃,不是怕餓著了,恐怕是怕味道不夠多元。
「哦,這麼說來我自己倒算好的,才吃了碗米粉和一碗小油羹。」轉過頭去,一見到鄰桌兩客人點了滿桌菜,我不禁白了自己一眼。
「傻咧,把吃菜拿來跟男人相比,不冤枉死,天下多的是愛吃的女人啊。」於是起了身,準備付款,看著牆上又有米糕、油飯等等的菜名,又多停了幾眼。
「還是別吃了吧。」這麼一想,才又走向櫃檯算帳。
走出店門,我蹲在捷運廣場,身旁一些遊民,橫豎都有,我看看他們,倒也不怎影響,於是又拿起紙筆。
「菜餚可口,多則囉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