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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06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終成眷屬 2020 S.F. version
女人心竅深處還是藏著渴望浪漫的心魔的,這種慾望不比僧侶對禱詞的依賴差。
~獻給Chloe,感謝妳無畏的冒險。祝福妳往後的旅程~
下著細雨的傍晚,藍人穿著蓋頭蓑衣走過孔雀大道,來到小鎮。這是一個盛產薑黃、學者和詩歌的小鎮。學者們起初是為了研究仙蓮基座的召喚儀式,但經過幾十年完全無效的努力之後,他們幾乎徹底放棄向諸神獻祭、祈禱。他們逐漸確信諸神的注意力已經離開人界。放棄主神信仰之後的十年後,人們改變信仰中心。之後商業行會的經濟結構開始興起、鞏固。

藍人回程時經過這個知名的貿易城鎮。他剛完成他的任務。到皇宮那邊去,王后終於殺害自己的丈夫。原因為,她的丈夫是發誓禁慾達二十年的老僧侶而她再也忍受不了無性的生活。對於藍人來說,性一直是積極、快樂的。他不理解人類怎麼能將兩種相反的情緒結合而殺害同類。
藍人能做的,只有將那位可憐的國王送往涅槃,以免他的意識連同屍體被丟在城下的護城河被魚給分食了。他需要老僧侶的意識,協助他修復其他霓雲橋—或者說大型量子傳送基地。
疲憊地,他駐足在一間旅館前,木牌匾上寫著「羅摩旅店」。藍人脫下溼透的簑衣,露出渾身結實的暗藍色肌肉。「啊,他們是暖褐色的。」他盤腿坐下,掌心朝上,幾次刻意的擠壓氧氣進入脈輪呼吸系統後,緩緩站起。他原本藍色的皮膚,像鐵生鏽氧化一般慢慢侵蝕變為古銅色肌膚。他輕甩蓑衣幾下,綁在木門外的一棵樹上後,推門入內。
一進門,暖流襲面而來,四面八方傳來的大笑、划拳、賭博的聲音瞬間充斥他的感官。他一邊觀察四周的情況,一邊走到吧台前。
「你好啊,陌生人。要來杯溫暖的薑黃酒嗎 ?」老闆是個滿臉鬍渣的中年大叔,身材顯福態。
「當然。」藍人解下錢囊。「我還想租一間房,一個晚上。」

「沒問題,尊貴的……」旅店老闆陪笑著收下幾枚金幣,突然臉色一變。「這位客人,這種貨幣在這個地區不通用啊。」

「我想兌幣這種事情對老闆來說,不困難吧 ?」
「一般來說是這樣,可現在這是兩個競爭商隊的貨幣,只能怪經濟體系,抱歉。」
藍人嘆了口氣,正要轉身離開旅店,身後傳來玉袋丟在吧台桌上的撞擊聲。
「十枚碎孔雀翡翠,一間房。」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充滿了命令的口吻。
「十枚 ? 阿尤什,這都超過了。」
「多的就留著吧。補償您店內沒有歌聲。」她付完錢後,經過藍人身旁,使了個眼色。沒有多說一句話就直接離開旅店。女人的身上散發著一股墨水和老舊經書的霉味,味道很淡,但藍人還是聞到了。

「你可真是走運阿,小子。」旅店老闆卷了卷自己的眉毛。「才剛到鎮上就艷福不淺阿。但我勸你還是三思而後行。」
「怎麼?她不是個好女人嗎 ?」
「喝吧,算我請的。」老闆將一杯薑黃酒推到他面前。「阿尤什當然是個好女人,臉蛋漂亮、身材姣好,還是學城的女學者。這時代阿,長奶子的通常不長腦子,要是兩個都有真是奇蹟呢!」
「所以……我到底為什麼不能接近她 ?」藍人大大的喝下一口辛香的薑黃酒。「還值得你用這麼一杯好料收買我 ? 我猜,畢竟你也是男人嘛。」
「不,別誤會。我結婚了。她也是。」
藍人抹抹嘴上的薑黃渣。揚起一邊的嘴角。
「當然,我可不想介入家庭紛爭,但這又關你什麼事?」
「哈哈,問到重點上了,她嫁給了鎮上歌聲最好的詩人,我可不想以後只能聽到悲傷的詩歌!哈哈。」
「真想不到。」
「是吧 ? 飽讀詩書的女人最後還是被華美、浪漫的詩句給迷惑了。」
「女人心竅深處還是藏著渴望浪漫的心魔的,這種慾望不比僧侶對禱詞的依賴差。」
「說得好,我老婆到現在還是……算了。」老闆揉揉眉頭,接著說:「你的房間在二樓,走到最右邊的第三間。」

他收下鑰匙。

「雖然難以開口。」藍人說,「可以告訴我她住在哪嗎 ? 我要當面和她道謝。」
「哎呀,都跟你說了。你果然也不是個正經東西……」旅店老闆手插著腰,一副責怪的樣子,「沿著大道走下去,經過賣甜菜圈的,左邊巷子就是她的家。至少別被發現了,好嗎?」
他離去時,似乎聽到老闆的念念有詞。
不知道是誦經導念,還是咒聲謾罵?

他整整睡了一天之後,才從床上醒來。他看向窗外,已經黃昏,而且依然下著雨。藍人不忘重新吸入渾濁的氧氣使自己的血液與膚質氧化。他換上衣服,披上血紅色袈裟,穿上靴子,離開旅店。
他再次回到大道上,從內袋拿出一個透明方框,他將拇指放在方框上,透明的方框赫然出現浮空的綠色梵文與未知符號。藍人又轉拉他掛在脖子上刻滿梵文的金色頸環,拆卸成兩半後掛於耳後。
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搜尋最近的甜菜圈。指引我最快道路。」
「沒—問—題 ( 雜訊 ) 已經在您的屏幕上顯示最佳路徑。」
透明方框上突然展開整個新月鎮的剖面圖與鳥瞰圖並同時佈滿網格,方框中有一個不斷間歇閃爍的黃色光點出現。
「一個小時候提醒我前往王宮。」
「好的,我會提醒你。」
藍人正決定打開門時,木門已經打開,門內傳來阿尤什自信的聲音:「我還以為你不懂我的意思呢……進來吧,獨覺大人。」
「你聽過我?……和那個東方的諂媚稱呼。」藍人看著木屋中的擺設。木屋裡點了幾盞蠟燭,地上到處堆滿經書、筆記和紙卷,空氣中充滿墨水和霉味。
啊……看來她做過不少功課。藍人心想。
「失禮,家裡的狀況真是一團糟。」阿尤什將藍人腳邊的書堆起來,並拍拍頂端的灰塵。「請坐。」

「直截了當的說,妳到底要我幹嘛 ? 我不欠人情。」他語氣冰冷,平靜地說。
阿尤什的表情略顯驚訝,她慢慢的說:「你和我想得不太一樣,我以為獨覺會更……」
「溫柔嗎 ? 抱歉毀了妳的念想,我從沒承認過那稱號。被紀錄的那些故事,都是當權者為鞏固勢力找來頌詩人以華美的詞藻掩蓋的骯髒事實。話說回來,你要我幹嘛?」
「好吧……」阿尤什深吸了一口氣,「我需要你幫人轉世。」
「妳 ? 不,妳還像嬰兒一般稚嫩。不到時候。」
「喔不是我,是拉尼,我的丈夫。」她的聲音從自信轉為悲傷。
藍人仔細地打量著女學者,她的長相清秀,五官略帶有東方的特徵,一雙細白、修長的美腿,臉上鼻樑上帶著兩塊切割過的扁薄玻璃片。他猜想那是她自己發明的臉部穿戴裝置,而這裝置在他朦朧的上個文化印象中被稱為眼鏡,雖然他們已經很久沒用過這麼原始醜陋的裝置……可是他知道自己遇到了這星球上第一個發明眼鏡的雌性生物,不由得感到欣慰與懷念。
他沒有讓對方發現自己在打量她。
「他在哪裡 ? 我可能需要問一些詳細的問題,有冒犯的話……」
「不會……我知道你要我悔過。」
藍人露出些許不耐煩的表情,他認為自己來不及完全隱藏住情緒。
「我祈禱能有一個路過這裡,等待的同時我也研究了許多神蹟的側錄文本。很幸運的,你出現了!不只來了隨意一個,而是傳言中的獨覺。」
我恨詩人,也從來沒喜歡過學者……藍人想。
「對了,在處理我的事之前,我可以看一下嗎 ? 純粹好奇……有人說,看到你是……」
藍人嘆口氣,「我曾經與妳這種人打交道,你們通常比常人不容易放棄,所以執著舔滿苦海,對吧 ?」說完,他開始不斷的吐氣,將脈輪中所有空氣排出身體細胞。他的身體腐朽發黑,然而當他閉氣後腹部微突起,膚色又慢慢透出原本冷月一般的色調。
膚色重回蒼藍,眉心的地方,有一個同心圓小孔凹痕,並且散發著淡淡的赤紅色,顯得比正常膚色下更易察覺。那是稱為腦機接口的插入處,操作艦艇時才需接入。而這星球的居民則稱它為第三隻眼……
「天阿!」對方的表情完全在他的預料之中,「這是詛咒嗎 ? 受祝福的嗎?」
「都不是。說來話長,也不是疾病,而且相當隱私 ! 所以妳最好把手縮回去 !」
「太可惜了。」阿尤什惋惜的縮回手。
他心裡暗罵著。
「好了,討論妳丈夫的事吧。那對你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你說的對。」
「是什麼原因 ?」
「屬於降轉……說真的,我不確定是怎麼辦到的。我想直接帶你去看。」她迅速站起,繞過書堆,走向木屋的後門。
外面下著大雨。
「牠就在後院的山坡上,跟我來。」

藍人不敢置信的看著阿尤什,可是對方的表情相當嚴肅,眼前景象不是個惡作劇。
「我不確定牠是不是還擁有拉尼的靈魂,外表確實改變了。無論我怎麼叫牠,牠都只是杵在那,吃草。」
「可好了。一頭活體牛。」活佛站在原地搖著頭,「用你們的話說,墮入畜牲道了。」
阿尤什蹲下,對著變成牛的拉尼拍著手,同時叫嚷他的名子。但是牛沒有任何反應,牠站在原地,嚼著沾滿雨水和泥巴的草。
「該怎麼解除 ?」
「技術上來說,從來不存在解除這回事。」
「什麼?怎麼會,我曾經讀到過你們的奇蹟 — 能使盲人重見光明,使命喪之人重生於世……」
「聽好了,這個的狀況截然不同,刪除後重建生理系統是簡單的,因為只是時間和組織培養問題。造物意識系統雙向移植是違反文化史精神的……」
「這是經文的內容嗎?是關於法律還是哲學思辨?」
「胡鬧 ! 我需要你專注。我換個說法。」藍人走到一顆樹底下,找了一顆平坦的石頭坐下,他捻起地上的一片枯葉,並在一旁擺放另一片花瓣。「你需要知道的前提是,靈魂並不存在。只有記憶與自由意志,而這些都是可創造物質。你們的生理構成,跟我們不完全一樣。」
「我們來到這裡時造了你們族類,並且教導你們文化。且你們無需感謝,開花後就會結果,一個物種順序問題而已。再來是關於你提出的假設性解決方案,就像你們創造出咖哩,但又如何能拆解咖哩回生薑黃與純水?」
他又繼續說道:「即便如此,我已經知道是誰希望他變成如此。阿尤什, 希望妳能坦白。」
阿尤什的表情淡淡的轉換成哀傷,就像她早就知道自己會被揭穿,她只是在心底不敢接受這個事實。然後她才慢慢的開口。
「我們結婚才兩個月。當初認識不到二十天就決定要結婚,學城的女學士們都說我是被拉尼給洗腦了,現在想一想真有可能是如此。婚後,他總是待在家中,談論那些詩歌和神明的事蹟,他想和我一起入主神教,環遊世界尋找神祇奇蹟。他總是在談這些,他唯一有用的就是那一副好嗓子,卻只會用來作夢!不只如此,他半點家事都不會做,我是個學者,我也有必須完成的工作和禱祝文,他就是一點都不能體諒。我和他談過工作的事了,如果他再不工作我們就都要餓死了,然而他用沒靈感當作藉口……」
「冷靜,我只問事件的起因。」
「不好意思,我失態了。」
「所以後來你就到廟宇祈禱 ? 。」
「我研究了古老的禱祝經,聽說這是神祇的語言,將數字與圖符合在一起串成一幅畫。」
這些女人真是可怕啊!藍人同時想到王后做的事。
「我向神祈願,希望他具備最誠實的特質……」
她繼續說 :「然後,神祇呼應了我的祈禱。禱祝機發出低沉的聲音,像沉悶雷鳴一般從神像裡傳來 : 『程序啟動』我那時沒想到能聽到天神祇的聲音,慌張的逃出了神廟。回家後就發現一頭牛,角上掛著拉尼的衣褲。我才知道自己多麼愚昧和魯莽。」
阿尤什低下頭,藍人判斷她此刻的情緒稱為傷心。他站起來說 :「你的那段祈禱詞必須寫給我,我會試試看反轉指令。」
阿尤什抹去臉上的淚水,她雖不懂他說的,卻從懷裡拿出了一張書卷。「在這,一個字都不漏。」
藍人看了書卷上的內容,莞爾一笑,心想:「代碼審查,不知道上一次這樣做是什麼時候 ? 」
他突發性致的向阿尤什借了她的眼鏡,即便他根本不需要。現在的狀況讓他想起,自己也曾經在破舊的、小小的房間戴著這玩意兒,不斷地做代碼編寫,感到懷念非常。他不確定是否遺忘這項技能,同族一致決定不再延續這門語言。目光凝聚在書卷上,他的思緒開始運轉,字符、換行、巢狀結構,記憶與生物邏輯。
當天晚上,他們牽著拉尼變化的牛走到廟宇門外,雨變得十分的小,取而代之的是漸漸濃厚起來的霧,彷彿有意識一般,環繞著行人的腳踝。他雖然完成了代碼,卻想起仍需要回到傳送艦上蒐集生理材料。他用通訊方框查詢了附近有量子傳送基座的神廟。

廢棄廟宇有和尚看守,但藍人一腳踢開他們,而張揚的行為招來許多旁觀者。進入後,廟宇內充滿藍人熟悉的視覺符號和浮雕,可是各處關鍵的破損使他看不出是為誰所建的廟宇。
即便如此,他稍一檢查量子傳送基座後,便知道此處的規模不如皇室內的那台大。
在他指示下,阿尤什撣去灰塵與蜘蛛網,將蓮花座的金屬環挪動了幾圈,接著按下神祇雕像背面的梵文字符。
「重新連接中,請選擇頻段與波長,將為您傳入九號工作站。」雕像內部發出巨大聲音,振落屋簷許多灰塵。門外的兩位和尚急忙前撲跪臥。

「觀空天音……弘光化身......」廟外聚集的百姓紛紛朝廟內俯身跪下。

「別分神,」藍人招手要阿尤什專心。「按完那個按鈕後,我會與對方對話,你別出聲。我還不確定對方主神是誰。」
阿尤什點頭,然後按下梵文字符雕刻。
雕像在她退後到藍人身後時開始震動,雕像原本半閉眼的雙目陡然張開並迸發出光芒。藍人聽到訊息成功傳出的提示音。
「我是克里希納,我個人的傳送儀故障,必須借助你私人的傳送儀。」藍人走上前,放聲說。「能將我和造物上傳嗎?」

慢慢的眾人被洗滌。
意志與信仰皆然。
所有從天而降的金色粉塵,落下後吸附上克里希納與變成牛的罪人,直到他們的每一吋肌膚都沾染上閃亮的金。
天空中的雲裂開,陽光照射在最後落下的金粉,閃耀出強烈的光,而金光灑落在城中的凡人眼中,他們紛紛下跪往天上看去。一艘傳送艦遮住太陽,眾人在陰影下齊聲誦念禱詞,從小鎮到王國,齊土之界,在一天內,古老的誓言與信仰回歸,並在之後的時日中傳承兩三百年。
傳送艦的底部開啟,克里希納兩臂張開,頭往上仰,他聽到耳邊的通訊框傳來聲音:開始同步意識至涅槃位置。請原地稍待。
至此,克里希納已失去意識,而他的通訊板在他的現世金身脫力倒下前回報:目標有機物質資訊蒐集完成,上傳開始。
克里希納與牛就像兩尊金色雕像突然瓦解、潰散,化作一波金粉往天的破口飛去。在眾人看來他們是化作金塵消失了,克里希納腳下的泥土也完全消失,留下一個圓形烙印。
是業報輪迴 ?
還是星軌 ?
電子層 ?

收拾行李時,她一如往常的帶上厚重的研究資料與論文。甜菜園附近的居民路過後問她是否出遠門時,她將一本詩歌收入行囊中。她背上行囊,穿上袈裟,手中拿起拉尼走音的破木笛。
「這趟旅程,是我欠他的。」
「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
「牧童處有牛、有傳說。我要去親眼看看。」
多年後,孩子們琅琅上口的詩歌,描寫冒險的傳奇史詩,偶爾能聽到一兩句藍牧童與牛的旅程故事。而大家最喜愛的版本,是有墨水、經書味道的女詩人的演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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