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蚋堡殘花》參、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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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晚餐,我又到處溜達一會兒。

稍微亂走,處處霓虹已令我微微暈眩,那不適感催促著我趕緊往捷運溜去;等了幾分鐘才終於上了捷運。燈光明亮,人群也不喧囂,相較方才畫面,恍若隔世。


「真像從別的世界走了圈回來。」我心想。

車上人人各做各的,說話也輕,我找到個位子坐了下來,看看窗外都是隧道,沒什好看,也就闔眼歇息,一陣舒適感鑽來,我便沉沉睡去。不曉得過了多久,一醒來看看窗外,發現景色陌生,沒想到坐過了頭。


「唉唷!幸好不遠。」我趕緊下了車,到對面去,準備坐回頭。

瞧了一下路線網,再看看月台,得往回坐三個站,我鐵定不敢再睡。悄悄看了周圍,人群、牆面、地板、夜色,以至於氣息,都陌生的令我不安,彷彿不曉得要多久,才能回到安身之處。


我又突然想,不知大嬸當年來了臺北,是否一樣這陌生感覺?又或許有大哥在身旁,而讓這種不安得以弭平了;至於好與不好又是另一回事,後面的故事我不曉得,還得猶豫問與不問,怕好奇故事之餘又要挑起人家傷心,缺德。

想著想著,月台傳來隧道風聲,一聽知道車要來,怕慢了回家,我趕緊站好,車門一開便上去;上了車也不敢坐下,免得又睡。回到家,我開了燈起來,還未脫鞋,先看了看這房裡,又一次感覺恍若隔世;呆愣了幾秒,我猛地搖搖頭,脫了鞋丟了衣,走進浴室,淅瀝嘩啦的開了水往頭頂沖。


「好冷!」電熱水器的水剛開還未燒熱,我就用頭去接,一陣冷冽澆灌而來,我繃緊一身皮,卻也沒躲。

一會兒,水熱了。我整個人也鬆去,睜了眼往腳邊看,滴答滴答,腳邊水珠接二連三啪的碎散,我看著水珠不自覺看了入迷,那水珠參差墜地,若非數量多著,那怕是一滴,聲音都是清脆。


「清脆?」這麼一想,我頓時有感。

那水珠縱然響的有若仙音,在百萬株流裡,也不能出個屁聲來;我想著大嬸說的話,其實又值得玩味,雖然自嘲不留情,其實倒也不曾就此甘心過,否則又為何自嘲自嘲的。


這時,我抬了下頭,突然看見一顆斗大水珠往下掉,啪的一撞,擲地有聲。

「是大嬸!」

那水珠落下毫不留情、又乾脆,肥嘟嘟樣如同大嬸,我看著突然笑了,心想大嬸那張嘴,講的天花亂墜、人五人六,可不算簡單角色,在我看來並不算平靜的,在眾水珠裡都算出類拔萃。


「那哪個是夢露呢? 」我又定睛細看。


這麼仔細看來,卻難以找到顆像夢露的,拿水珠說夢露吧,也定是那些小的、聲音不大的,更可能是沉默的。再想來,這可是刁難了自己,那水珠活蹦亂跳,哪能似得夢露去?於是笑笑,擠了兩下洗髮乳,開始洗身。


出了浴室,我打開電視,邊擦頭邊看,舉目無聊報導,看久了就膩;於是吹完頭,伏在床上,想事情也整理筆記。


翻翻筆記本,有幾頁,除了大嬸講的,還摻雜些胡謅故事,就待整理。我開始梳理那些段落,唰唰的寫,寫完準備打入電腦。寫了五、六頁,我再翻,看見一頁紙沾了醬漬,不禁皺了個眉。


「還以為自己飲食斯文,原來也粗。」我呆笑起來,又低頭聞聞那紙,就發現一陣鹿肉雜配醬香撲鼻而來。

「好香,」話沒說完,覺得這時刻也有趣,身上還是沐浴味道,聞到鹿肉卻像身在彼時彼地。聞著聞著,我一邊想著那騎樓,開始窸窸窣窣在紙上做起功夫。


「鹿肉野香隨書走,霓虹軟語不進門。」寫完,我都覺得自己清高極,便嗤嗤笑起來。再看看筆記本,空間還多著,我興起就畫了起來。


腦袋裡,浮現那大嬸一邊談笑風生,一邊抽著小菸,旁邊還坐著一臉不屑的夢露,直瞪著我和大嬸閒聊,夢露雙手交疊,明著不屑還死瞪著。我一邊畫,一邊心想這夢露可兇著,想與她問上兩句可不容易。畫著畫著,眼皮越發沉重,昏昏欲睡,於是什麼也沒收著,乾脆隨意的闔上了本子,趴睡起來;那夜,我指尖染墨,眼底也都墨的通透,做了個夢。


那夢裡暈色華曇,墨染大千,我無手無腳,只得眼觀,遊於一片宣紙白間,無邊無際,周遭全是一條條墨跡大方劃成頂天巨柱,乍看彷若置身墨林。我四處遊去,所經之處便生點點丹青,飄了遠去,再回頭看,眨眼功夫點點丹青便已生花成草,連蟲子都開始鑽出。


我看看那些蟲子,有飛的、有爬的,各個忙碌探頭,見了彼此還一陣緊張,相互試探。我又往前飄去,見墨林更加密佈,便左飄又飄,探究深處。也不知經過多久,天空那片宣紙白,漸漸染上一層淡墨,越往前就越黑,我猶豫一會兒,還是繼續飄去。


飄啊飄的,天也全都黑了,我回頭一看,遠方天還白,像黎明。

只是墨林密佈,已經不太能看見,我往墨林間那最濃最黑一處看去,突然看見一小片白皙,我好奇,又再往前去。赫見一巨大女人全身裸露熟睡墨林間,身旁一片漆黑,只有她肌膚白皙,全身透亮,只是懷抱雙膝,髮絲紊亂,模樣看起來卻是可憐。我正看得入神,卻感覺周身漸亮,一看,剛才所經之處皆生丹青,生的雖慢,卻一路追趕而至,那些墨柱碰了丹青都如煙消散,躲去那女人身後,驚醒了那女人,頓時天搖地動,原先四肢曲縮的突然彈了開來,瞪大了眼四處看。


那女人大眼極黑,沒一點光暈,我瞧她瑟瑟發抖,突然就大哭起來,哭聲凌厲像要震碎這片天。

「啊,」我翹高屁股還懶得起身。但床頭平板電腦還響個不停,吵死,原來不是女人哭。

「真擾人。」我慵慵然伸手,滑掉那鬧鐘,起了身,趕緊抓了整袋垃圾往樓下奔去。趕到樓下看車沒來,人也已經排了一堆。

「少年仔,不用趕啦!車又還沒來!」隔壁洗衣店阿姨笑笑,我一聽,才又緩下來。

「阿姨,今天車慢了吧?」

我看看手錶,是八點十分了。

「嘿啦,前一條街小就算了,現在又挖,這幾天都慢。很哭爸哦。」

「又挖哦?」我皺眉看看巷口,聽垃圾車音樂,又翻個白眼做點微薄抗爭。

「阿姨,地下有黃金齁?不然一直挖,也沒好處。」阿姨一聽大笑,這下幾個三姑六婆一起討論起來。

「這不是沒可能哦!以前我們這邊住過一個日本將軍吶!聽說在地下埋了一堆黃金。」

「唉唷?什麼日本將軍啊?我怎麼都不知道?」


我一聽差點沒昏倒。都說三姑六婆什麼也能扯,我這一開玩笑,竟也能扯出個日本將軍來,昏倒之前若不聽個盡興,豈不賠翻?

「那時候很亂,聽說就是很多人圍著這邊,在抗議說將軍手下欺負人啊,結果就鬧起來了,」


這位阿姨說到這,垃圾車音樂忽地就轉過了巷口,一夥人趕緊排排隊,三三兩兩,喝啷啷的把垃圾先給丟了。不過丟完垃圾,恐怕也不會在路邊多待,故事還沒完,又得家事,我料也就再一兩句。

「啊後來怎麼樣?」

「後來喔,說事情鬧太大啊,那個將軍就被調走了,結果啊,」我一旁站著,看阿姨大吞口水,煞有其事的說著。

「將軍就來不及帶走他埋在地下的黃金了啦!」

我聽得趣味,一邊嗤嗤笑,一邊看著幾個三姑六婆那臉,樂得著實不輕,又驚又喜的像自己挖到黃金似的。我搔搔頭,悄悄往樓上走去,一群婆媽還笑得樂不可支,三樓都還聽到。


「真有黃金,我也想挖挖。」我邊喃喃,上樓了去。進了房門,我又坐到電腦前作文章,一邊思索,一邊哈欠到夜深,都過午夜才又上床。


翌日,我起了個大清早,覺得肚子空,又懶賴在床上不肯下去。就著床看起了手機來,恰巧看見那些名嘴,講了些似乎像是圈內事的小腥聞,便點開來看。


名嘴不愧名嘴,講啥事都得做做功課,從開膛手傑克說起,再講到台灣那些妓女,案件各個駭人聽聞,像真發生在台灣一般。我細瞧,妓女受到性暴力的對待又比普通婦女還來的高,有些生活還不是人過的。這麼想來,突然間又感覺夢露對我那態度才是合理;接著又看些沒營養的,覺得膩了,才猛的坐起。

接近正午,陽光不再射窗,房裡便感覺一絲清冷。我看看時間,穿上衣褲,抓了鎖匙,出門找食去了。

「好餓。」下了樓,我小走十分鐘到早餐店隨便找個位子坐下。

「熱狗蛋餅好。」拿筆一劃,再加杯涼紅茶,是標準的早點了。丟了單,我座位上候著,四處看看周圍人,頓時有感。


且不說那些胭脂處處的所在,離開了那些地方,濃妝豔抹可也不少。周圍這麼看下來,女孩們連吃個早點都要妝容齊備,說起化妝,技巧可多著了。除春、夏、秋、冬各自有妝,每種季節妝容眉角又能自成一格,要嬌媚外洩嘛,便選畫眼尾,用壇色;要暗送靈媚的,一樣畫眼尾,只需換上秋香色即可,再添上亮桃紅色在唇上,確實靈動媚人。倘若要給人點霸氣,便選用黛蘭、緋紅等色,從內眼角畫起,再讓顏色淡幽幽的連到眼尾,微翹作收,而唇色便要選用濃郁鮮豔,如赭色、朱色,如此一來,言談間雙眼直視,英雌氣氛便不自覺令人順服。


自古人們總說女郎千變,可是不假。

說起張臉,人人都是眼耳口鼻,但添上妝容,便成就了一番氣象,換換顏色,抹上不同肌膚,又是另一番氣象。


此外,現代衣著不論男女都講求合身、表現身材,有些部分經設計裁剪,小露嫩肉也是性感;下身則有三、七、九分,設計是一回事,不過往往年紀越是輕的,也穿越短,多是清一色牛仔,不怎麼在意設計的,到了近三十歲,才開始走起風格了。


而穿著又分場合、氣氛,總之,女人打扮幾千年,學問可真不簡單。


「你的熱狗蛋餅,還有一杯紅茶。」

「謝謝。」


我先喝口茶,一陣沁涼,舌尖也舒服。於是我開筷,夾了蛋餅,開始嚼嚼。

「真難夾,滑來滑去。」

筷尖夾餅皮好夾,卻不好一起夾起熱狗,我夾的有點心急,卻越是困難。

「這熱狗好滑,隔著餅皮在那撒野,搞什麼呢?乖點。」我索性先夾起餅皮,看著熱狗,吃的無奈,接著再夾起熱狗,往嘴裡送去。


「好吃,可惜就是讓我吃的義憤填膺。」

我一口一口,吃的好不容易平了憤慨,往一旁掃去,卻看見個小女娃兒,用兩隻叉子穩穩的把熱狗給捲進餅皮裡,然後一刺,一派輕鬆的吃起來。


「我的天,輸給個娃兒。」我搖頭道,看看盤裡都剩一截蛋餅了。於是我也把餅攤開,用熱狗給它捆了起來,夾起來吃。早餐店悠閒,吃飯也無時間限制,我一邊喝著紅茶,一邊看看門外車水馬龍。


「怎麼週四中午也熱鬧?」人多,我也納悶。不一會兒,我又旋即想通了。

「對啊,路上人多有什奇怪。真是。」

想想,前些日子因為辭去工作,我多繭居在家,醒來便沖澡吃午飯再提筆書寫,現在看來都覺得日子混亂了去;也難怪現在早起不在午夜書寫的日子,竟反而覺得路上人多奇怪。


其實,平常日的街市人本來也該多的。主婦、主夫要買菜顧家,也得接家裡兒童上下學,老人家也不能只閒著,走走有益健康,有餘裕幫忙帶個孫子也是樂趣,若人人都杵辦公室做白臉天天打文件,那可就怪哩,人間都不人間。


看來寫作就怕少食人間煙火,成了井底之蛙,啥都不曉得。


「對,可不該如此的。」我大口吸紅茶到杯底盡空,便丟一旁,拿紙筆來開始書寫。


「吃食不為皮囊飽,獨憂一世皆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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