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09|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加蚋堡殘花》柒、藏人

    「惠君姐的菸好長。」我一邊繼續塞水果,一邊嘟囔。
    「沒關係啊,你把水果吃一吃啦。」
    我見美麗姐一副慵賴,滑手機,說是病人,其實卻更像懶躺家中哈欠連連的閒逸女子。忽然,我又想起什麼,眼皮又拓了開來。
    「美麗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些事?」
    「你說惠君喔?」
    「嘿啊。」
    「以前說過啦,不過也沒說很多。姊妹會聊天啊,惠君就很會藏。」
    「很會藏?」我頭一歪,思索不已。
    「看不出來喔?她講給你聽我也是覺得很難得,不然我本來也覺得你那問題多問的吶。我也多插嘴,不知道他小孩這樣去的,如果知道我就不插嘴問了啦,唉。」
    美麗姐一邊拍著自己的頭,怨道。
    「哦!」
    我掂量一下,或許今日沒有探美麗姐的病,問那些都是多餘。我腦袋轉回那個騎樓下的夢露,別說問問題,攀談都沒門。只不過現在想來,兇歸兇,騎樓下的夢露倒也不壞,大約也就是想吼你走罷了。
    「少年仔,」美麗姐一邊瞧著我,還一邊滑手機。
    「什麼?」
    「今天謝謝你來看我啦。」
    我一聽,心裡竊笑。美麗姐說這話的時候也沒啥正眼看我,是不好意思了。本感覺美麗姐言行舉止都算大開大合,竟也有如此拘泥心思的小地方,想不到。
    「不會啦,有空我會再來看看你,還想聽聽故事。」
    「夭壽喔,少年仔,我不會住很久啦!」
    「啊,」這麼一想,發覺自己傻,還失禮。
    「對、對,多嘴,多嘴!」
    「好啦,你要聽什麼我再給你說。老豆乾故事很多啦!」
    我嘴角不覺揚起,美麗姐恐怕也覺得我蠢呆蠢呆的。
    一邊笑笑,我開始收拾起筆紙;收拾乾淨,我又再坐回椅子上,一邊戳著水果,與美麗姐閒聊;那同時我也注意著病房門口,等著惠君姐身影,約莫十多分鐘過去,惠君姐才又進了門。
    「要回去啦?」
    惠君姐進門以後,見我收拾乾淨,便知道我要走。
    我這麼看惠君姐,比起剛才進門那一次,已沒有什麼不同;猛的明白了,她恐怕是經常這樣子的吧,平日不著痕跡的,一想起便如靜水波瀾一樣。
    「對啦,少年仔差不多要回家了,晚了啦!」
    「好吧。」
    這招呼打過了,美麗姐悄悄的給我個手勢,但我走去兩步,又停下。
    「惠君姐,」我微微低頭,先是屏氣看了一會兒,才又脫口,歛聲細問。
    「下次還能再找你聊天嗎?」話才出口,美麗姐就和我乾眼互瞪。一下子,惠君姐才回了話,夾雜口嚼水果聲。
    「隨便。」
    回頭,我悄悄地笑了一下。
    上了公車往龍山寺去,不曉得怎的,覺得頭昏腦脹;想想,這下午染了情緒,又悲又喜,像三溫暖。
    「嗯。好無奈的感覺。」我思量謹慎,不想差之毫釐;但那非我遭遇,難說明白。我拔筆就紙,開始書寫。
    「思起故憶非故意,陳漆豈敢惹銅門……嗯……。」
    惹。
    說起惹字,有招致、沾染的意思,多數來說卻是負面的;這樣說去,人生在世確實都要惹不少塵、惹滿身灰、惹個灰頭土臉。想惹點好事來,還可以說是困難極。
    我反覆思索,這困難不全是環境,還因著個人而塑胚;平凡人自不多說,煩惱那可是不尋自來,而說有錢人自然要有別的煩惱,常見的,窮人窮物質、窮精神,富人嘛,窮精神多,物質則隨年歲逐漸麻木。說公平嗎?不敢想。其中大原因,是我不知道究竟精神究竟要多窮,才能與窮人的物質窮的痛苦媲美?煩惱諸諸,怎麼去想?腦袋轉這些事,遲早要壞掉,若打開來瞧可能都要腦、漿不分,像顆渾蛋了。
    到了龍山寺旁,下車鈴按的晚了,公車一個猛停,我差點沒往前撞去。趕緊道了謝下車去,一樣向著廣州街晃悠悠的,尋食去了。
    我稍稍繞了一會兒,多走了幾步路,蹓了幾條街,一邊欣賞路邊景色。
    說景色不算美,也別有一番風味;來過幾回,我已開始記起了些熟面孔來,西昌街頭對面的便利商店前,常有一女一男就地而坐,衣著隨便破爛,喝些飲料、胡言亂語。一旁巷子裡面固定還有些小攤販,誇張的就那幾個,偶爾就在這一米巷中擺起攤來,賣些來路不明的玉鐵玩意。記起的面孔雖不多,但看過幾次,卻像人間百態盡近演繹。尤其龍山寺前廣場中,我前幾日與遊民並坐書寫,聽他們閒聊,多是簽牌駁運,或類於江湖情事的話語。
    我尋思,這或也是快樂的一種。但這縷快樂正負間遊走,曖昧極。我不太能說他們是否喜愛這快樂;或許是因為我偶在朦朧間,見過不少遊民們鬱鬱無奈的眼神。這眼神不似自願投射,而是發自內心又無意識的交織、圍繞在這噴水池周遭的廣場上,相互麻醉。多數的遊民或坐或臥,都要受影響的,而鮮少一部份的人,他們則生存在這群人之間,輕鬆自在,像是身處凡塵、也開脫了凡塵。
    但那只是少數人。
    明明白白,凡塵俗事綑綁多少人,這些事情想得解脫,說是溯淵而上都不為過了。我想起病房內惠君姐,也想起病房內還藏著一個夢露,但之後回到那騎樓,我會想起夢露,卻也從此知道,那騎樓下還藏著一個惠君姐。我暗想,惠君姐定是時常不自主地想起那個孩子。
    女人這輩子最在意的,全是家人,父母在,就擔心父母,若父母不在了,有弟妹就擔心弟妹,弟妹沒有,就擔心丈夫,丈夫死了,還要擔心兒女,忘了擔心自己,最後可能都不明白自己成什麼樣了。
    「會像夢露一樣嗎?」我不禁如此想去。
    走去廣州街,已是六點多了;我巡過菜肉香交雜的街面,四處尋來尋去,還考慮四處吃,或是敲間店坐下。不過攤販多,令人也莫名其妙的難選擇,於是我逛著逛著便來到了街尾,這麼一晃,見到街角賣愛玉的。
    「對啊,我還覺得熱啊!」想起自己熱,於是我走向街角,掏了錢要了碗愛玉湯,喝起來。
    「好涼。」與一般店面有所不同,這間店裡的愛玉湯可以直接喝,但也沒提供座位,於是就常一小撮人站在街旁喝了起來。我一邊喝就一邊胡思亂想,思緒也一同亂飄去。
    「人還真多,」我這麼碎碎念,突然想起惠君姐。
    「騎樓下的夢露藏著惠君,」我吞一口湯,混雜了些愛玉。
    「病房裡的惠君藏著夢露。」我定睛細看每一個來往的人,開始打量。
    「這麼熱鬧,這條廣州街上藏了多少人呢?」
    思考起這樣的藏,我便覺得有趣。
    人過日子,多數是辛苦的;若說輕輕鬆鬆,都是幸運。這條街市滿載都市人的表情,若看得更微觀,更感覺故事處處有。說一旁買黑輪的婦人吧,等待的時候還一邊左顧右盼,準備張羅下一個點心,不時看一下手機,再滑上幾下,又笑幾下,感覺是要回家跟家人吃點心,又可能要去找了誰會合悠走;可一旁等待的阿伯又不同了,臉色漠然,似乎吃什麼都一樣,只不過恰巧選到黑輪罷,說不定都不知道自己買的是黑輪,買回哪裡吃、與誰吃,大約也不太重要,怎麼說也只是進食罷了。
    喝完了愛玉湯,竟然就覺得飽。
    頭一歪,望穿整條街市,也沒特別想要再吃些什麼;剛剛走來才覺香味四溢,沒想到一碗愛玉湯,解熱之餘也令我棄晚餐而去。我漫步廣州街上,再轉去華西街,隨便逛逛,沿途看外國人不少,些許意外。但回過頭,其實自己也多往煙花地鑽去,對這地方是會錯意了,總覺得龍山寺周遭就是三步脂粉、五步風塵的,不風流都怪,但風貌豈止於此?除去煙花地外,龍山寺周遭可是觀光聖地,作為地標,龍山寺更有眾多香客為求姻緣遠道而來。
    「對啊,搞得自己初來乍到一樣。」我摸摸頭,慢慢往捷運站去。捷運不久,我下了車,順道買了點零食。
    「免得晚點肚子餓,為了一碗愛玉湯自討苦吃。」回房間後,我放下手邊零食袋,本想關上窗,不自覺卻被窗外往來行車所吸引。
    「平常沒怎麼仔細聽過,原來滿吵的。」
    我聽那車來車往,嘈雜不斷;但那嘈雜聲響此時卻拉緊我的耳,不放開來。我聽那些聲音,緩緩浮現一絲熟悉、溫暖感,卻帶點矛盾。那時我索性靠窗來,盯窗外深青色的天,發呆起來,不是全呆的,是做點清醒夢吧。天上偶爾有飛機過去,我視線便被帶著走,其中追了一架飛機,視線稍微追得久了,便撞去一旁的窗簷,將自己拉了回來。但我也不想起來,還賴在窗邊好一陣,沒想離去。直到開始打哆嗦,才甘願關上窗戶,進了浴室沖澡。
    開了熱水,我又賴在水流中,細細感受那溫暖,心情舒暢。但眼前卻晃過那孩子。
    「唉。」
    我嘆了口氣;不知怎的,我開始思索惠君姐的孩子。三年級的孩子,若被保姆欺凌為什麼沒說?我的腦海裡浮現許多可能性,但始終不離那孩子所遭受的待遇。
    「二十年前?三十年前?」
    我已將屆而立,小時候我多少有印象,那時環境,民風是保守的,連新聞都相對單純的多。說起來,我想起少時電視節目上演的許多社會故事,對於違反社會期待的人都極為不善。惠君姐的年紀若有五十,那也不難想像了。
    「但連醫生也輕描淡寫的帶過,未免過頭。」我一邊洗頭,一邊嘆氣。
    「沒想到我也多愁善感起來。」洗完澡,我擦一擦頭,吹乾。
    「不只藏一個人,是兩個、三個......。」
    我突然開始猜想惠君姐在的地方,究竟都藏了多少個人,父母、孩子、男朋友,有朋友嗎?有其他人對她是重要的嗎?是她的,只有夢露和惠君二人,其他的,還藏的很深。但再去挖掘,想必是令惠君姐再次傷感了。
    「能寫嗎?」我跺著筆,躊躇電腦前,沒多久就又放下筆。我閉上眼,想到方才捷運上情景,或男女朋友成雙成對,又或父母偕同兒女出門;情人低調或高調,家人則有吵鬧有嘻笑。惠君姐當年與情人的日子也是像那樣的嗎?若再尋思,惠君姐也曾經有機會像那些家庭一樣的笑嗎?思索許久,不覺間也過了二、三小時;我在電腦前待的長了,肩背僵硬,便起身活動活動。
    「好餓。」果不其然,只喝了碗愛玉湯,晚上當然是要餓的。
    而我獨居在外,又沒有什麼習慣留食物於冰箱中,只得倚靠洋芋片來生存,幸而剛才也已經備著。
    洋芋片入口,嘴巴一闔,聲音清脆,整個房間都聽得見。這下才突然感覺房裡的靜;我打開窗,路上車流也少去九成,沒了那些車聲,整條街萬籟俱寂,都不似有人生活,寂寞的很。
    「啊……。」
    我窮望這條街,空蕩蕩。想說些什麼,唇齒卻不似自己的,沒配合上。幾十公尺外,僅僅街燈下還見著幾團飛蟲,無聲迂迴;視線寂寞,也只得循著那唯一的活物,稍稍緩釋無人可瞧的鬱悶,不過,盯著飛蟲,倒又反襯了自己寂寞。那飛蟲成群亂飛街燈下,好像一個個啣光互媚,開舞會。而我孤身一人暗中瞧,只得自顧自感嘆。
    「好樣的,都敗給蟲。」
    語畢,我突然笑意頓起,眼睛都瞇起來,不覺孤單了。
    這深夜有蟲相伴,還寂寞嗎?
    不用聽那嘈雜車流聲,不享受嗎?
    思緒能流轉不滯,不幸福嗎?
    我關起窗,外頭的那無聲沒了,餘下的,是房內的無聲;兩種無聲說起來都是無聲,聽起來卻明顯不同。我趴上床,滾過去懶坐電腦前,開始工作起來,一邊小啖洋芋片。
    同樣一罐洋芋片,心情不同,吃起來又是不同味道,我想起離開病房前吃的桃子,也是前後兩個味;看來,吃的不是水果、不是洋芋片,都是心情。
    「心情?」我懶洋洋向後方撈,撈到我的背包,便抓過來,抽出筆來寫。
    「人間萬般食,盡皆心頭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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