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飛還斂辛棄疾（二）

上篇介紹了稼軒詞中較為豪放的一面，本篇介紹稼軒除了豪氣外，心思細膩的作品，對於一個在戰場上奮勇殺敵的英雄，如何刻劃女子內心的萬種柔情。

下面這闕《賀新郎》是稼軒自己的得意之作，時常詢問客人此詞寫得好不好？有沒有地方要改？

每逢宴客，必命侍姬歌其所作。特好歌《賀新郎》一詞，自誦其警句曰：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每至此，輒拊髀自笑，顧問坐客何如。

五十七歲時帶湖住家遭祝融，稼軒遷到瓢泉，自己的書房取名停雲，雖然無法求得戰場上的功名，但稼軒在事業經營上頗有成績，是少數經濟條件好的文人，家中蓄有歌妓。此詞中的潛在主角為陶淵明，引《停雲》詩之典，可見稼軒晚年對陶淵明的嚮往，東坡亦崇尚淵明，為何稼軒一功名之士會對陶淵明如此推崇？因淵明作到了稼軒、東坡深覺自己應該作卻未能作到之事，東坡晚年和陶淵明詩，序裡說明了此點

淵明臨終，疏告儼等：『吾少而窮苦，每以家弊，東西游走。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黽勉辭世，使汝等幼而飢寒。』淵明此語，蓋實錄也。吾真有此病而不早自知，平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淵明，欲以晚節師範其萬一也。」

然終究只是理想，東坡與稼軒的天命皆是積極進取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賀新郎》 邑中園亭，僕皆為賦此詞。一日，獨坐停雲，水聲山色，競來相娛，意溪山欲援例者，逐作數語，庶幾彷彿淵明思親友之意云。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餘幾。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裡。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沈酣求名者，豈識濁醪(ㄌㄠˊ)妙理。回首叫、雲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詞中引陶淵明《停雲》詩為序言。《停雲》之背景為灰濛細雨，陶淵明形容在此朦朧環境中最易思念友人，下雨後泥土路難行，只好一人待在屋內，自己靜靜坐在東邊窗下，拿所釀之酒獨飲，但良朋消息幽渺，無法通音訊，整首詩呈現出優美的意境。

序中稼軒表達四面山水似乎都來討好自己的想像，似乎希望稼軒替它們寫詞，詞中多與大自然對話的情境，提及淵明表自己當時孤獨之感，故強調淵明之思親友，而自己則將大自然當成與己對話之友。詞中言青山嫵媚，反映稼軒對人事的失望，僅有在大自然中可得到安慰。

「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餘幾。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寫平生交遊零落，嘆真正的知己有幾個？呼應首句之「吾衰矣」。

一句話分成三個斷句「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餘幾。」這寫法也是稼軒詞特色。

接著擺脫沉悶之氣，言人事應都看清楚了，還有何事能讓我高興呢？並感嘆若不作有意義之事，人生要如何打發呢？能讓其高興之事就是嫵媚的青山了。寫出心情與外在事物是互相影響的，物我交融，故言青山應亦覺得我嫵媚，顯示稼軒詞的多樣性。

「一尊搔首東窗裡。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沈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雲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詞中後半化用蘇東坡《和陶淵明飲酒》中江左名士即使喝醉仍求名，不似淵明斷然割捨官位之真心，表達對淵明之推崇。貶謫前一年已將帶湖居宅興建落成，但心中仍有壯志難酬之恨。

稼軒博學強記，經史子集的典故信手拈來，作品並不讓人覺得生澀， 如《論語》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雖然在學生當時覺得孔子為什麼想夢到另外一個老男人呢XD) 李白《秋浦歌》：白髮三千丈， 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 搔首東窗：借指陶潛《停雲》詩就，自得之意。 雲飛風起：劉邦《大風歌》之句，大風起兮雲飛揚。 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引《南史·張融傳》的典故，不恨我不見古人，所恨古人又不見我。 知我者，二三子：引《論語》，二三子以我為隱乎。

下面這首《祝英臺近》，把女子的思念，表達得深刻細膩、生動傳神。

祝英臺近 晚春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 管，倩誰喚、流鶯聲住?

鬢邊覷。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此詞以待情郎的女子口吻書寫感情，揣摩細緻。開頭即引用三個情人離別之典，

寶釵分：釵為古代婦女簪發首飾。分為兩股，情人分別時，各執一股為紀念。 桃葉渡：在南京秦淮河與青溪合流之處。這里泛指男女送別之處。 南浦：水邊，泛指送別的地方。江淹《別賦》：送君南浦，傷如之何。

前半以景寫情，後半以女子動作寫情。以題目「晚春」、「煙柳」、及「桃葉」等季節之線索暗含女子心情。想登上高樓卻又怕相思被撩起，因為「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搭配片片飛紅的風景，格外淒涼。春將過，黃鶯鳥之聲也老了，整個晚春的景物皆寫得生動且帶豐富情感。

髮上不僅有髮釵，剛帶在頭上，又拿下來數算，很難想像一個能在戰場殺敵的英雄，對女子的心情有如此深刻的體會。古代女子無主動權，只好以花卜算情人歸期。女子感嘆春天已將歸去，為何不將我的愁帶走呢？末句亦扣緊晚春之季，全詞壟罩在晚春與離愁的氣氛中。

沈謙《填詞雜說》曾說：稼軒詞以激揚奮厲為工；至「寶釵分，桃葉渡」一曲，昵狎溫柔，魂消意盡，詞人伎倆，真不可測。

正是稼軒詞風格和題材多樣化的表現。

接下來介紹稼軒的牢騷氣《摸魚兒》，寫作背景為稼軒的官職從湖北漕轉調湖南，工作內容仍只是處理糧食之事，故難掩失望，詞評家多認為此詞「怨而怒」。本來跟同事一起吃飯喝酒，但整首詞卻不見任何有關宴會的事，只有滿腹的牢騷。

摸魚兒 淳熙已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恨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迷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落紅」、「芳草」、「煙柳」皆用來映襯春天，象徵所有稼軒想珍惜之事物，而風雨則對立地象徵著阻礙。

花是春天的代表，花開得早，自然落得早，春也就去得早。稼軒對春天是這般珍惜，連花兒開早了都會感到遺憾，又怎能忍受落花無數呢。由於怕春離去，對它呼喊：春天啊，妳停下腳步，別走啊！但是春還是悄悄地溜走了。「天涯芳草無歸路」言春天一旦過去，害怕芳草凋零，暗示害怕官場中無君子效力。

春天她依舊悄然離去，只能埋怨春的無言自去，為了給自己一絲慰藉，因此四處尋 找一些春的痕跡。最終發現，只有屋簷上的沾滿柳絮蛛網，還留有少許春色。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

長門：漢代宮殿名，武帝皇后失寵後被幽閉於此，司馬相如 《長門賦序》：孝武皇帝陳皇后，時得幸，頗妒。別在長門宮，愁悶悲思，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為文，奉黃金百萬，為相如，文君取酒，因於解悲愁之辭，而相如為文以悟主上，陳皇后復得幸。

承襲《楚辭》象喻傳統，「蛾眉曾有人妒。」一句引典《離騷》美人易受人忌妒，抒發自己有才幹卻被小人忌妒而為君王疏離，滿腔熱血無法跟君王訴說。

「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 「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 」：楊玉環、趙飛燕，皆古代美女。提醒小人莫過於得意忘形，盛衰繁華皆在變化之中。

「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末幾句寫心中有閒愁，莫登高望遠，徒增哀傷。「高樓」、「危欄」都是在詩詞裡表示悲傷的語碼，而「斜陽」暗示南宋國運的衰頹。

以下略舉各家詞評

陳廷焯 《白雨齋詞話》：稼軒更能消幾番風雨一章，詞意殊怨，然姿態飛動，極沉鬱頓挫之致。起處更能消三字，是從千迴萬轉後倒折出來，真是有力如虎。 又云：怨而怒矣！ 然沉鬱頓宕，筆勢飛舞，千古所無。稼軒詞，於雄莽中別饒雋味。 ……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多少曲折，驚雷怒濤中時見和風暖日，所以獨絕古今，不容人學步。

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幼安自負天下才，今薄宦流轉，乃借晚春以寄慨。 上闋筆勢動盪，留春不住，深惜其歸，但芳草無涯，春去苦無歸處，見英雄無用武之地。 蛛網罥花，隱寓同官多情，為置酒少留之意。 當其在理宗（當為孝宗）朝曾擁節鉞，後之奉身而退，殆有讒扼之者，故上闋寫不平之氣。 下闋蛾眉曾有人妒更明言之：玉環飛燕，皆歸塵土，則妒人者果何益耶？ 結句斜陽腸斷，無限牢愁，即以詞句論，亦絕妙之語。

梁啟超 《藝蘅館詞選》：迴腸蕩氣，至於此極，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唐圭璋 《 唐宋詞簡釋 》：此首以太白詩法，寫忠愛之忱，宛轉怨慕，盡態極妍。 起處大踏步出來，激切不平。惜春兩句，惜花惜春。 春且住兩句，留春。怨春三句，因留春不住，故怨春。...下片，徑言本意。 長門”兩句，言再幸無望，而所以無望者，則因有人妒也。千金兩句，更深一層，言縱有相如之賦，仍屬無望。脈脈誰訴，怨春不語相應。 “君莫舞”兩句頓挫，言得寵之人化為塵土，不必傷感。閒愁三句，縱筆言今情，但於景中寓情，含思極淒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