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
你好嗎?我很好! 請不要為我擔心,我母親已安排好國外的親人照顧我。你之前提醒我注意作息和身體的事,我會好好記住的。請你繼續做自己喜歡做的事,繼續寫作。只要把你濃烈的感情都放進去,一定會感動人的。我會記得那個下雨的午後,記得你說的那個意境,那個煙波中的水榭,還有當中的兩個人。 希望將來有一天,能再次讀到你的文章。我會一直等待的。
雨
信紙背後還寫著六個字:
「不思量,自難忘。」
——
雨:
傍晚下起一場春雨,街上只餘下稀落的行人,偶爾經過車輛,濺起陣陣漣𤀽的聲音。寧靜的雨夜裡,我看著窗外的夜色,想著妳。
還記得第一次和妳一起放學回家時,也是在雨天吧!
那是大學的最後一年,同學們都為準備畢業論文而整天泡在圖書館裡。那天下午我剛在圖書館找完了資料,也借了幾本書,正準備回家,卻見妳站在出口處。
妳沒有帶傘,抱著幾本厚重的書本,呆呆的看著門外下著連綿不斷的細雨。一會後,妳嘗試把書都塞進那粉紅色的背包裡,可惜小背包吃不下那些厚實沉重的散文集。看見妳狼狽的樣子,我心想幸好剛借的都是瀟灑輕盈的詩集。我拿著傘子,走過去跟妳說,我可以先把妳的書都收在我的背包裡,待一起走到車站時才還給妳。妳呆呆的望著我不說話,待我問妳第二次才說了聲謝謝。
我們沿著吐出綠油油新芽的林蔭小路走下山去。傘子雖然不大,但加上妳嬌小的身子,兩個人一起還是足夠。不知是雨後傳來的草香,還是妳秀髮帶來的白蘭花清香,令這小路的空氣份外宜人。
平常在班中一點都不突出的妳,總是靜靜的待在角落,下課後也多是躲在圖書館裡,很少跟同學一起外出。妳和我一起當了三年的同學,此刻還是我第一次真切的看妳。妳有著一雙明亮的眼睛、櫻紅的小嘴、及肩的黑髮、短短的劉海,嫩白的臉頰透著粉紅,清秀的眉目不會令人驚豔,但卻是愈看愈令人歡喜的感覺。
那天妳穿著一件粉色短袖襯衫、白色及膝百摺裙和一對白色運動鞋。妳走路時雙手拉著肩帶,走路時竟然有點憨呆笨拙。我擔心路上泥巴會弄髒了妳的衣裙鞋子,便一直留意讓妳避開水窪。妳也好像要專心走路,我們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就只有雨點打落在傘上的滴滴答答聲。
走到車站時,我們一起上了車,我把書本都還給妳。那時妳問我為何畢業論文選擇宋詩作為題目。我說因為比較冷門,反而較容易寫出點新意。妳說:
我看過你寫的散文,感情細膩,寫得不錯。
妳還說以為我的畢業論文會選散文做題目。這時我倒是不好意思起來,只能抓頭傻笑。妳接著說日後可否請教我一些關於散文的問題,剛給妳稱讚過的我當然不會拒絕妳,於是我們便開始了放學後的二人功課小組了。
在每天放學後,妳都便會約我到圖書館靠窗的一角一起用功。
午後細雨,雨點積落在窗上,我托著下巴,呆呆的望著雨點成為小水珠,小水珠變成眼淚,然後慢慢形成一條條的小溪流,不顧我眼中的依戀,默然流走。做起功課來十分認真用功的妳才剛整理完一疊筆記,這時抬起頭問:「為甚麼你喜歡看雨?」我說:
因為我喜歡雨囉!
妳馬上滿臉通紅低著頭,不說話。看到妳的不知所措,我只好轉移話題。
「妳知不知道我愛寫散文,但學習的對象,卻不是散文,妳猜猜是甚麼?」
「難道是畫?」
「妳為甚麼這樣想?」
「因為你寫的文章,都會描寫一個個畫面,就像一幅幅畫一樣。」
「妳猜得不錯呢!但還是差一點。」
「那是甚麼?」
「我給妳一點提示吧!『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詩詞?」
「差不多,不過答案是『詩境』。」
我便繼續說我寫文章前,我先會在心中創造一個像詩般的意境。
「我試一次給妳看看,妳首先閉上眼睛。」
「唔。」
「那是一個白茫茫的空間,很廣闊,天上地下都是白色一片。」
「這時妳感到一點點微涼小水滴落到妳的肩上,妳抬起頭,看見灰濛濛的天空下起了細雨。雨點無聲的落入池塘中,圓圓、圈圈、點點、滴滴。池塘外,只見細雨霏霏,煙波迷濛,遠處隱約有柳枝垂岸,池塘小徑寂靜無人。」
「這時有人牽著妳的手,走進了池中水榭。」
這時我伸手把妳的手牽起來。妳那時十分緊張,手縮了一縮,卻被我握住了。妳雖然仍然閉著眼,但臉上卻更紅了。
「 妳和那人在水榭中坐下。雨水慢慢在簷下織成了一幕水簾,模糊了池外景色。此時,那人卻托著腮,靜靜的看著亭外春雨。妳問他『為甚麼你喜歡看雨?』他沒有回答,卻慢慢回頭,仔細的看著妳,看妳的髮鬢、妳的眉目、妳的臉龐。他慢慢靠近妳,然後在妳耳邊輕聲說⋯⋯」
因為我喜歡雨啊!
然後我便輕輕吻上妳。
恬靜溫馨的日子就如雨點一樣留不住,我們很快要畢業了。
午後的圖書館裡,在我們熟悉的一角。妳問我畢業後會否繼續寫作,當個職業作家。我笑說那很可能會餓死老婆的啊!妳不怕嗎?妳腼腆一笑,然後大力的打了我一下。可是妳很快收斂了笑容,然後說妳母親希望妳到國外進修,妳問我怎樣看。此時,我不知為何幼稚、愚蠢、無知的故作大方,竟然說若果對妳發展有益的話便去吧!妳聽了後,便低頭不再說話。
今天的雨下得有點大,送妳回家的路上,只有嘩啦嘩啦聲。走到妳的家,這時妳站門外低著頭沒出聲,我也不知說甚麼好,就是這樣大家相對無言。這時妳的母親突然打開了門,她有點愕然的看著我倆。妳好像被驚起的鹿子一樣,馬上叫我先走,然後把妳的母親推回屋內並關上了門。
我還未反應過來,呆站原地。這時門內傳出陣陣爭吵聲,我只聽到「窮」、「無出息」、「才華值幾錢」。突然聽到妳母親說「我剛剛是要出去倒垃圾」然後門便打開了。妳母親一手提著垃圾袋,抬頭一臉尷尬的望著我。在她身後的妳卻是雙眼通紅,剛剛應該是急得流淚吧?我只說了聲再見,轉身便跑了。
我一路跑,一路跑,跑到氣喘,跑到海邊才停下。我沒有打傘,全身都濕透了,但我渾然不覺。我抓著胸口想平伏狂跳的心臟,也想壓住湧往心頭的情緒。那是尷尬、羞怒和心痛。我是第一次見妳哭、第一次看到那淚痕、第一次看到那紅腫的雙眼,第一次看到妳那麼焦急、委屈和傷心,而我竟是,無能為力。
這天之後,我總有意無意的找藉口避開妳。我會避開圖書館那一角,但忍不住躲在書架後,偷偷望過去,卻見到妳依然坐在窗前的那桌子,低頭做著功課,但卻不時抬頭望向入口處。
學期最後的一天,妳把我約出來,說有很重要的東西給我。
那又是一個下雨的午後,我到來時,妳已站在圖書館的門外。那是妳我故事最初的起點。妳勉強的笑了笑,壓抑著自己的情緒,紅紅的眼睛藏著即將滿瀉的淚水。妳把一封信遞給我,然後有些顫抖的對我說:
這封信,待我離去後⋯⋯才可以打開啊!
我默默的收下,還在想該說甚麼時,她已轉身走了。我呆站著,看著妳慢慢遠去的身影。妳走著,走著,突然垂下撐傘的手,任由雨點落在妳的瘦弱的身上,直至身影漸漸在雨幕中褪去。
聽同學說,妳後來到了國外進修,後來因工作關係經常來回於兩地。偶爾會在電視看到妳,妳那精明幹練的樣子,和我回憶中憨呆又笨拙、冒失卻拘緊的樣子完全不同。
我沒有當職業作家,卻做了自己畢業前從未想過會做的工作,努力想做一番事業出來。只是一直潦倒不順,十年過去,依然是妳母親口中那個「窮」、「沒出息」、「才華值幾錢」的人。
今天在公司,同學傳訊息來,說妳打算長居外地,不再回港了。我回家後終於拆開了那封信。
十年後,我終於打開有點殘舊的信封,慢慢展開泛黃的信紙,那熟悉又陌生的娟秀字跡再次映入眼簾。
晴:
你好嗎?我很好! 請不要為我擔心,我母親已安排好國外的親人照顧我。你之前提醒我注意作息和身體的事,我會好好記住的。 請你繼續做自己喜歡做的事,繼續寫作。只要把你濃烈的感情都放進去,一定會感動人心的。我會記得那個下雨的午後,記得你說的那個意境、那個煙波中的水榭,還有當中的兩個人。 希望將來有一天,能再次讀到你的文章。我會一直等待的。
雨
信紙背後還寫著六個字:
不思量,自難忘。
看完妳那有著斑斑點點淚痕的信,看著窗外連綿的夜雨,我想著妳。
那些年我們沒有錯過那些雨,但我錯過了妳。每當我想起妳通紅的雙眼,便愈是心痛;愈是心痛,我愈不敢去面對妳,直至我終於失去妳。
我懊悔當年的故作大方,放妳離去;我懊悔當年的倔強自卑,避而不見;我懊悔當年的爭強好勝,辜負妳的期望;我恨我的懦弱,耗光十個春秋,才敢打開妳的信,才知道妳一直在等待。
窗外夜雨不歇,點點滴滴全部都是妳,但我卻不能擁抱半分。我這封遲了十年的回信,又該怎樣寄給妳?
如果妳已經忘記我,我很害怕;如果妳還在等待我,那我更後悔,但至少我一定要完成這封回信。我把我對妳的情感都寫進去,對我來說,我倆的回憶比那些散文集更重,因為情真深重;比下山的小路更長,因為烙印半生。
如果妳早已忘記,如果妳早已找到妳的幸福,如果妳已不想再見我,至少我會慶幸妳仍然安好,能平安讀到這封信,不會因為我而連累妳十年的歲月 。
如果妳還在等一封信,至少我回覆了;如果妳還在等一篇文章,我希望妳會喜歡;如果妳還在等一個人,我想告訴妳,我一直沒有忘記。
念君如初,祝君安好!
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