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02|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世界的異鄉人——《月亮與六便士》讀後記

我覺得,有些人,並未生在他們的理想之所。機緣將他們偶然拋入某種環境,他們卻始終對心中的故土滿懷鄉愁;這故鄉在哪裡,他們並不知道。在他們的出生地,他們是異鄉人,從童年時代就熟悉的林蔭小巷,或者曾經玩耍過的擁擠街道,只不過是人生旅途中的驛站。他們彷彿身異地,舉目無親,孤身一人。也許,正是這種陌生感,才讓他們遠走他鄉,去尋找屬於他們的永恆居所。
法國後印象派畫家保羅・高更有一幅曠世巨作《我們從哪裡來?我們是誰?我們要往哪裡去?》,他自述這是其空前絕後的作品,「再也沒有辦法畫出更好的作品了」。這幅畫可以大致分為三個區塊,分別有嬰孩、成人與老人各據一方,而其中投射出的意涵也顯然是更高對這三個問題的回應。事實上,《月亮與六便士》中的重要人物查爾斯.史崔克蘭,也的確是以高更為雛型,兩者有著許多相似之處,比如直至中年才投身藝術,或是晚年都流離至南太平洋的大溪地生活,也都留下了一幅偉大無可顛覆,堪稱藝術生涯畢生之最的畫作。所以高更這幅畫,我覺得非常能一言以敝之《月亮與六便士》的箇中精髓。

「我們從哪裡來?」
如果說要層層抽絲剝繭來看《月亮與六便士》,最外層大概就是中年男子忽然從原本「合情合理」的人生情節裡離經叛道地出走,毫無道理與邏輯的拋家棄子,遠走他方去繪畫追求藝術的故事。但真的只是如此嗎?把四十歲的史崔克蘭的人生平面並且標籤化的話,我們應該可以得到:大城市、良好工作、社會地位、穩定美滿的家庭等關鍵字,也是普世中所認同與追逐的價值。這些認知與架構層層堆疊起了我們對世界的想像與期待,也可以說是我們一路行走過來的景色。
但是,行走中途,我們忽然萌生了一個未曾預期過的念頭,前所未見的閃爍就此劃過。在這個可以說是幾近天啓的瞬間,我們問了一個問題:

「我們是誰?」
史崔克蘭決定去巴黎學好畫畫。某個平凡的日子裡,他不告而別。從此,他的人生在這個分歧點上,和過去的一切,遠遠地岔開來了。而分岔,只是一個起點。面對旁人的質疑:「你怎麼知道你有繪畫的天賦?而且你也不是二十三歲了。」史崔克蘭是這麼解釋為什麼他必須做出這個選擇的:「我告訴你,我必須畫畫。我身不由己。當一個人掉入水中時,他游泳游得好不好根本不重要,他得掙扎出逃,要不就溺死。」
I tell you I've got to paint. I can't help myself. When a man falls into the water it doesn't matter how he swims, well or badly: he's got to get out or else he'll drown.
書裡並沒有解釋更多關於史崔克蘭的想法。也沒有打算要用什麼理由,比如史崔克蘭從小就對繪畫有天份之類的,去詮釋或強化史崔克蘭出逃的原因。去探問「是什麼因素讓他有這種想法」或者「究竟是什麼關鍵讓他決定跨出那一步」是無謂的。這個決定無論是有所脈絡的也好,或是劈天破地那麼突然福至心靈的也好,都無關緊要。真正重要的只有:

「我們要往哪裡去?」
對於至高藝術精神性上種種的熱切渴望與痛苦掙扎,史崔克蘭別無他法,有股神性——或也可以說是獸性,正不斷地驅動著他去畫畫。像是基督教所謂「被聖靈充滿」——他的肉身僅僅只是一只容器,在承載了絕對的靈性之後,他只能順從這股他自己也不認識的衝動與慾望去行為。他只能畫,他別無選擇。
他正竭力從某種束縛他的力量中掙脫,但那股力量究竟是什麼,他又要用什麼方式掙脫,我還弄不懂。我們每個人在世界上都是孤獨的。被囚禁在一座黃銅塔里,只能用各種符號與其他人交流,這些符號沒有共通的價值,所以他們的含義也是模糊而不確定的。我們可憐兮兮地想把心裡的珍寶傳遞給別人,其他人卻沒有接收的能力,因此我們只能踽踽獨行,雖然身體緊挨著,心卻並不真正在一起,既無法了解他人,也不被他人所了解。

我非常喜歡書裡對於史崔克蘭作畫的描繪——史崔克蘭並不知道自己要畫什麼、在畫什麼,他只是竭盡所能地去把那股龐大的、精神上不可自抑的壓迫著他的力量,竭盡所能的用他所認識的最有限的方法去表達出來——而這就是我們之於「美」的關係。我們偶然地知曉了、看見了美的樣貌,並為之撼動,靈魂深處熊熊焚燒、劇烈震動,我們必須很努力地找到方法去靠近它,卻往往不得其門而入,只能深感無力痛苦。就像是在神聖的偉大面前,光照微塵一般地看見自己的卑微渺小那樣的深刻,欲淚卻無淚可流,欲言卻無話可說。在美之前,我們是如此的粗糙而鄙陋,肉身又是何其的軟弱,我們至多只能作為一個載體一般的出口:從來不是我們有才能而創作,而是創作找上我們,想要藉由我們而展現他們自身出來。藝術家窮極一生所有費盡心思的努力,都只是為了能讓自己更接近美一些些罷了。
《月亮與六便士》非常能概括我對於書寫的心境,因為「沒有其他事可以做了」。某天,忽然認識了自己的鄉愁,意識到自己作為世界的異鄉人那般地活著是多麼的孤獨——從那一刻起,就已如落水之人,掙扎著在這世界裡尋找失落的故土。而奮力泅逃著上岸,是唯一的解答,也是唯一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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