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叢林裡,一道身影迅捷閃過,俐落的動作絲毫沒在滿是細碎樹枝的林間發出聲響。
再仔細看看,那道身影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方才所見的黑影僅是道幻覺。
尼亞已經記不起自己是第幾次進入這叢林了。
經歷各種無法想像痛苦換來的是,角色的對換。
從獵物轉換成獵人的過程比想像中更為殘酷,每一次,尼亞在生死間徘徊,肉體上的傷痛超過人類所能承受的極限時,幾乎將所有知覺麻痺。
人類知覺當中痛苦到極限的解脫,意識的自我保護昏迷機制,尼亞無法享受到這原該是人體機制內理所當然的慈悲。
人體內建的慈悲,不適用在角落;
角落有屬於自己的法則,不容任何其他系統侵犯。
無法拋棄意識發瘋,無法失去意識昏迷,僅能孤獨地在黑夜血海中咬緊牙根忍受傷痛。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人類或許能習慣受苦,卻無法習慣死亡。
人這玩意,只要心不累、心不死,再大的痛苦與恐懼都能承受…
所謂的求生本能這回事,或許才是真正的殘酷。
隨著肉體越來越強大,縱然代表著容錯率的提高;但更代表著遭受虐殺時間的拉長…
曾有一次,尼亞骨頭幾乎盡碎,喪失所有行動能力後,眼睜睜地看著一頭腐犬慢慢地對自己的身體細嚼慢嚥;先是左腳,被啃到像熬湯用的牛大骨。僅剩髖關節的連接處緩緩滲著血絲。半個腦袋幾乎是血肉模糊的腐犬,頭上拎著要掉不掉的那顆眼珠,貪婪地舔著生殖器連接處滲出的血珠。尼亞迴光返照地拚盡最後一絲力氣硬拉起像爛泥般的胸腔往腐犬的破碎眼球咬去,與其說是拚死一搏,不如說是想盡辦法將自己柔軟的咽喉往腐臭的尖牙湊去,祈求最後的尊嚴。
隨著每一次虐殺、死亡、重生這反覆的過程,尼亞慢慢取得了在這片叢林中立足的力量。
尼亞輕輕蹲伏在一片茂密的樹叢裡,盯著一頭巨大腐狼彷彿那是許久未見的戀人,身影融化的過程似羚羊掛角般無跡可尋。
在持續地亡命過程中,尼亞學會了怎麼讓自己跟周圍的環境融合在一起。隱藏的技能一旦覺醒,有如呼吸喝水般自然。
不是配合環境,而是去融入;找出身體裡面跟周遭相似的那部分,然後無限放大它。
不是失去自我,而是去接受;接受周遭所有的一切,唯有打從心底去接受,才不會被排斥。
腐狼繞著一棵樹來回踱步著,不知道是否是因為在他失去原來生命前,曾在這裡有過什麼。身體的記憶促使這無生命體悲哀地徘迴。
尼亞像藝妓優雅地抿住呼吸,背部的肌肉緩緩收縮蜷縮成一團,像犰狳縮成球狀;拉緊的彈簧在收縮到極限時,尼亞猛地將自己的肉體往巨狼射去。
絲毫不留任何退路給自己的作戰方式,是無數次死亡換來的經驗。
任何其他的戰略,都是不純物。
衝刺的時候,只要想著衝刺;
突擊的時候,也只要想著如何將手上的石片刺入目標。
猶豫會遲緩自己的腳步,恐懼會分散自己的力量。
用去死的勇氣,去換取生的權利。
手上的簡陋石刀,早因為經過多次劈砍而變鈍,細碎的裂痕像看不見的紗網佈滿石刀整面。尼亞絲毫不以為意,極限速度的衝刺中,唯一需要思考的只是依照自己想要的角度將石片”放入”巨狼的眼眶中。
右手上的石刀灌入腐狼的空洞右眼眶,尼亞使勁地用力往腦袋裡攪動。肉體腐爛的氣息如同不請自來的惡客從鼻腔直衝腦門,不到兩秒,腐狼巨大的身軀頹然倒下。尼亞用力把手從腦殼裡拔出,巨狼左邊的眼球不知是否因為受到衝擊而從另一側滾出;毫無彈性的眼球滾了兩下隨即停止,眼珠的正中心正好對著尼亞,讓尼亞有種被凝視的錯覺…
腐狼的腦袋裡面黏黏糊糊地,像是剛解凍過的粗糙豆腐,手掌上噁心的感覺尼亞怎樣也無法習慣。然而直接破壞腦部是對這些腐敗的生物最有效的擊殺方式。
尼亞喘著大氣,雖然僅是短短數秒間的戰鬥,但耗費的精力比數十公里的馬拉松還累人。
等到過於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後,尼亞平復下情緒後將手放到巨狼支離破碎的腦袋上。淡淡的微光從掌心間冒出;早已凝固的血垢像被融化的奶油般靜靜地滴落,原本充斥在空氣中的腐爛臭味,悄悄轉換成新鮮血液的腥味。縱然屍體沒有太過於明顯的變化,卻給人一種應該已經死亡”兩次”的巨狼彷彿再度死亡了一次的錯覺。
這種淨化儀式,是尼亞每擊殺一頭腐爛生物都必須做的。
『因為它們是殤啊!』 當尼亞問起為什麼一定要做這個儀式時,念用莫名其妙的表情看著他說道,
『如果說你對殤沒那麼了解的話,那麼用{傷口}這字眼跟你解釋或許會比較清楚吧?
在角落這裡,傷口這件事,是無法真正痊癒的。
再怎樣細心的治療,也無法讓傷口回復到未曾發生的階段。
每當你擊殺這些生物,就像將被感染化膿的傷口剝開重新破壞一次。
事實上,對角落而言,這是對的,是必須的。
人的心,一旦受到傷害,總是會殘留些什麼;久了之後,就變成最強大的病毒腐蝕著心其他的部分,就像這座逐漸死亡的森林一樣。
你在森林裡戰鬥的那些生物,其實都是阿尼的一部分唷。
你心中的仇恨轉化成強大的病毒蠶毒著角落,在表層越是平靜無波,底下的漩渦越是暗潮洶湧。
恨比愛更難以偽裝,沒有愛的地基建造不起仇恨的建築。
然而得不到回應的恨遠比得不到回應的愛更可悲,因為你無法以牙還牙回敬對方。
唯一能驅除仇恨,讓殤癒合的手段是救贖… 不是讓傷口癒合,而是讓心本身回復到最原始的狀態。』
尼亞似懂非懂,但他其實並不討厭念說的這些事。
畢竟,並不是任何事情都一定要有原因、有意義才該去做。
他唯一能清楚的是,不管他的任何一次受傷、任何一場戰鬥、任何一次死亡,都是基於他自己的自由意志。
然而這樣就夠了… 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