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頭山羊未能逃跑太遠,來自石穴的捕食者沒幾步就追上了牠,帶頭的那隻用它手上的砍刀準確地削下山羊受傷的後腿,伴隨著過於淒厲的悲鳴,山羊撲倒在地,它們也不再執著於把牠捕回石穴中料理了,一擁而上撕咬著分食這頭奄奄一息的獵物,為首的揮舞著它削下的後腿在一旁看著,嘴裡發出陣陣尖銳地嘶吼。
這場分食的過程過於殘忍,令伊希澤感到有些作嘔,但他並沒有把視線移開。
那是一種伊希澤從未見過的怪物。
姑且可以說是人型,身材矮小,大概只到阿爾德人的半身,皮膚呈現灰白色,表面凹凸不平且帶有岩石般的紋路,雙臂出奇的發達垂到了膝蓋的高度,頭上取代毛髮的是從頭頂一路延伸到後頸數根不規則的小犄角,雙眼放著凶狠的猩紅色光芒,從下顎朝上伸出長有兩根銳利的獠牙。
那一塊草地很快的被四濺的鮮血染紅了,山羊的屍首只剩一顆頭還算完整地躺在一旁,尚有肉塊黏附在其上的骨架與被咬斷的各種內臟四散在附近,手持砍刀的怪物將啃完的後腿骨隨手一扔,抓住羊首的其中一隻角提起,把獵物的頭顱當成戰利品,捕食者們紛紛心滿意足回到地底洞窟了。
平原上再度回歸平靜,乾脆的彷彿剛才一切都從未發生。
伊希澤長吁了一口氣,抹掉額頭上的汗,雙手拍了拍臉頰試圖打起精神,但猛地想起剛剛血肉模糊的畫面,沒忍住地一陣乾嘔。
這就是肆虐了曼特羅的怪物嗎,伊希澤心想。
即使在參與這場遠征前就做好了心理建設,但真正要面對這一切可遠遠不是想的那麼容易,伊希澤再度嘆了口氣,低下頭隱身回枝葉間,在橫生的枝幹上躺下,閉目養神,用力大口呼吸,這才慢慢恢復鎮靜。
地底洞窟看起來是那些怪物的巢穴,很顯然那頭山羊是被它們獵捕進石穴的,山羊的後腳瘸了但傷口的血已經止住,可以推斷牠被抓進石穴有一段時間了,距離這些怪物上次出外狩獵肯定有些時間了,如果它們有固定的習性,那夜間大概就會是它們主要的活動時間。
「要是能至少獵殺到一兩隻,肯定比我自己在這邊亂猜測有用許多……」
伊希澤睜眼觀察天空,時間越來越接近入夜了。
「我需要一個好計畫……」
是一處位在大概森林中央的池塘,以池塘為中心形成一區沒有樹蔭遮蔽的空地,一頭壯碩的雄鹿緩步從陰影中走進了林中少有的光亮裡,在水邊趴坐下休憩。
「唰!」
空地邊緣一處的樹叢發出一陣急促且細微的聲響,雄鹿警覺的抬了起頭,朝向聲音的來源看去,過了半晌,並無察覺什麼異樣,牠便轉頭伸入池中飲水去了。
伊希澤屏住呼吸,藏身於樹叢之後,透過枝葉間的縫隙觀察著他的獵物,更加凝神專注。伊希澤擬定了一個計劃,假設那些石穴裡的怪物會在不久之後出外狩獵,一頭受傷甚至是瀕死的獵物,或許能夠有效的引誘它們闖入他設下的陷阱,運氣夠好就能在不引起大部分怪物的注意下,獵捕一到兩隻作為剖析敵人的樣本,為此他需要一頭獵物。
於是伊希澤花費了一點時間追蹤早些時候發現的那頭四足生物,沿著不難發現的幾處痕跡,例如四五處明顯被刨起的樹叢,以及一些不太顯眼的蹄印,最終他來到了這片空地的邊緣,並發現了他的目標,雄鹿並未察覺到隱藏在樹叢間的危險,悠然地喝著水。
伊希澤小心地卸下獵弓,取出三支箭矢,將其中一支搭在弦上,另外兩支擺在腳邊,謹慎的調整著呼吸,拉弓對準雄鹿的後腿。
才準備要放箭,他的獵物忽然有了些異樣。
雄鹿猛然抬起了頭,緊盯著伊希澤的方向,並打顫著緩緩起身。
察覺危險的本能真是準確呢,伊希澤沒有多想。
他微幅的調整了角度,重新將箭尖再次對準了獵物的後腳,屏息。
雄鹿的視線朝上方猛移、身後傳來樹枝斷裂的聲音,伴隨著後頸猛地竄起的涼意,三件事轉瞬間同時朝著伊希澤襲來,他頭才回了一半,眼角餘光就瞥見一道灰影飛快地朝他的頸部射來,伊希澤本能地向前一撲,並迅速地向右一翻,架起弓準備搜索來自身後不明的威脅,一柄木棍與銳利石片組成的短矛沒入他左耳邊的地面,揚起了一震碎石與飛塵,遮蔽住伊希澤的視線,於是他雙腳出力一蹬,向後翻了一圈,落地的瞬間向後一躍,脫離了陰影的範圍,站定,拉弓,警戒著森林的方向。
煙幕緩緩散去,伊希澤剛才躺著的位置釘著另一柄一樣的短矛。
幾乎與他視線平高的空中,懸浮著兩顆中間裂有一道細長黑縫的圓形琥珀,從樹林深處朝著空地的邊緣靠了過來,兩柄石矛忽地從地面被拔起,一左一右飄在琥珀下方的兩側,伊希澤朝著這些怪事的中心定睛觀察,這才看清那兩顆琥珀的真面目。
那是一雙猙獰的蛇眼。
蛇眼來自一頭和伊希澤差不多高的人形怪物,身著一套深褐色的獸皮甲,僅露出四肢與頭部,有著如鱷魚般向前生長的吻部,手上的十指修長且前端長有尖爪,雙腿如大型四足動物的後肢一般,粗壯的大腿向下直生,脛骨等分成兩節,第一節微向後彎曲,第一節與第二節呈近乎直角轉向前生長,腳掌平貼地面,生有內勾的彎爪。
它暴露在皮甲外的部分,除了下顎延伸至頸部正面、雙手內側、雙足後側直接能見到米白色的肌膚,其餘皆覆蓋著深綠色的鱗片,包括深褐色的皮甲,全身都帶有著幽暗的森林裡難以察覺的保護色。
它微張著吻部,發出低沉的顫鳴聲響,緩步踏出樹林,腳掌踏過地上的樹枝,僅發出很細微的聲音,如果不是伊希澤此時十分專注,幾乎無法察覺,那對蛇眼死盯著伊希澤瞧,但又時不時上下左右轉動著,伊希澤踏著與它步出樹林相同節奏的步伐後退,保持著與它的距離。
伊希澤忍不住想避開那雙暴漲著殺意的琥珀色,胃裡難受的翻騰,他再次感到一陣的作嘔感,早前平原上那場血腥的獵殺畫面彷彿又回到了他的眼前。
兩方無聲的對峙著,越發肅殺的氣氛使得伊希澤逐漸有些喘不過氣,讓伊希澤從暈眩中回過神的是那頭野獸打破僵局的低吼聲,它壓低身子、雙腿出力一蹬,舉著那兩柄石矛朝著伊希澤撲了過來,在它啟動的同時,伊希澤繃在弦上許久的箭也劃破空氣朝它射去,只見它迅速的揮動左手的矛,精準的劈開了半空中的箭矢,並同時把右手的石矛往伊希澤奮力投去,伊希澤縱身向左一跳,及時避開飛來的短矛,右手一邊從背後勾出兩支箭矢,才要搭上弓弦,矛尖從上而下劃出一道鋒利的灰光,朝著伊希澤直面而來,伊希澤瞬間將獵弓向上舉起,架住短矛木棍的部分,接下了這一擊,與它再次展開了角力。
此時已經恢復鎮定的伊希澤並不打算讓對手再次搶下先機,右臂一頓發力,兩隻箭矢猛力投出,朝它的咽喉射去,那頭野獸向右閃身,兩支箭前後擦過它左臂上的鱗片,未能留下一點傷痕。
經過了這兩波的來回接戰,野獸退開了幾步,打量著伊希澤,而伊希澤也趁著喘息之時,將獵弓背回身後,取出腰間的短柄斧,擺出架式應戰。
這次它沒有再做出多餘的威嚇了,朝伊希澤猛然跨出一大步,左手提著短矛筆直地突刺而來,伊希澤向右側身躲開,揚起的斗篷被矛尖削下了一小片,同時右臂一頓發力,斧刃由下而上朝著野獸沒有防備的下顎斜劈而去,野獸迅速地揚起頭避開這可能致命的一擊,伊希澤轉瞬間把舉在半空中的斧頭一轉,向下猛力一揮,將野獸手中的短矛削成兩截,與此同時野獸快速地拋開了已然無用的半截木棍,左手唰地反手揮出,尖爪刷過伊希澤來不及閃躲的右腳大腿,他的大腿外側瞬間炸出三道血痕,頓時他右腳失去了支撐的力量,向前倒去,眼看就要暴露在野獸利爪的威脅中,但伊希澤轉而順著踉蹌之勢,架起肩膀朝著野獸奮力一撞,將它頂開了一段距離,自己也藉著這股力量向後翻了兩圈。
伊希澤呈現右腳單膝跪地的姿勢蹲伏在地上,左手緊壓著右腳的大腿,鮮血仍從傷口中汨汨地流下,一時間大量失血使得伊希澤感到有些頭暈目眩,並未注意到那頭確信眼前獵物已無力反抗的野獸正緩步向他靠了過來,回過神來,它已經聳立在伊希澤的面前,帶給人極深壓迫感的那對黃瞳緊盯著伊希澤暴露的後頸。
就在此時,一顆不知從哪來的淺紫色果實悄然滾進了兩人的中間,並未引起了野獸的注意,它高舉起右臂,張開鋒利的尖爪,準備終結眼前獵物生命。
「遮住你的口鼻!」
一個年邁的聲音從森林的深處呼喊道,野獸警戒的抬起頭,向樹林裡看去,伊希澤不疑有他地將領口附近的斗篷拉起並用力按住,使他的口鼻阻隔在布底下。
此時一枚綁著短繩的飛石從森林中飛出,筆直地朝他們投來,準確地命中了落在野獸腳邊的果子,原本不起眼的果實在受到劇烈的撞擊後,發出一陣氣體外洩的聲響,霎時間,以果子為中心噴發出了大量的淡紫色煙霧,野獸在吸入了這不明的氣體後,身體忽然變得遲緩且難以行動。
這時候,一個人影快速的從森林中跑出,將伊希澤的右臂勾在自己肩上,扶著意識逐漸不清的伊希澤遠離了此次的接戰之地,隱沒在樹林間。
「語花,再去幫我採一些稀白草的嫩葉,他的傷口大概還要再換一次藥。」
伊希澤首先醒過來的是聽覺,是一個有些沙啞的女性嗓音,他遲一步才想起這聲音就是早前向他伸出援手之人。
緊接著,知覺很快地開始從全身傳回大腦,伴隨而來的是一陣難以忍受的劇痛。
伊希澤回想起了右腿上的傷勢,以及在他的意識深處,那雙鮮明的蛇眼彷彿剛剛都還緊閉著,現在忽然睜開了一般,死盯著他瞧。
伊希澤坐起身來,睜開眼觀察著四周,是一處天然形成的石洞,從不遠處洞口照入的月光讓入夜後洞裡的環境也不會過於幽暗,空間不算寬敞,但很適合暫時的休息與躲藏。
他身下墊著自己的旅行斗篷,獵弓組、短柄斧與裝有個人帳跟糧食的布包整齊地擺放在一旁,右腿受傷的地方纏著一層乾淨的白布,雖然時不時仍能感覺到疼痛,白布底下的肌膚傳來一股令人感到安心的冰涼,舒緩了一部分的痛覺。
「動作別太大,小心傷口又裂開了。」
在洞口附近,一名年長的白髮女性靠著石壁盤腿坐在地上,底下也墊著一件土褐色的斗篷,身旁擺放著一個皮革材質、大概有半個人高的大後背包,背包的一側掛著各式各樣的器具,而另一側繫著一柄手臂長的短刺槍,兩個帳篷布包綑在上方。
她正用一柄約莫手掌長的鈍刀打磨著一顆拳頭大小的尖石。
「謝謝妳救了我還幫我包紮,我是伊希澤。」伊希澤將他的斗篷拉近另一側的石壁靠牆坐下,順便輕輕地活動了手腳,並無什麼大礙。
「你喊我梅姨就可以了,我也是遠征隊的成員。」梅此時放下手中的鈍刀,從背包裡抽出一條麻繩,並用掛在側邊的剪刀裁下接近前臂長度的一段,將其固定於剛才在尖石上刻出的一圈凹痕上繫好,完成了一枚簡易的投石。
伊希澤仍感到有些疲倦,就也沒再向梅搭話了,梅也持續著手邊的整備工作,兩人就這樣隔著一段距離對坐著,空間裡重複著鈍器反覆摩擦石面的聲音,並偶爾從洞外傳進風劃過枝葉間的沙沙作響。
尚無餘力思考的伊希澤慢慢地感受到一陣睡意,有些想打個盹,卻又覺得有些異樣,恍惚間眼神飄向了洞口,外面突然傳出祟動的聲響,一個矮小的身影猛地探進洞口,像極了平原上那些半身怪物。
胃裡翻騰的絞痛感瞬間取代了睡意,伊希澤伸手抄起腳邊的斧頭,發出了一陣警戒的低吼,那矮小的身影才要踏入石洞,此時突然停止了動作。
「沒事,不是敵人。」梅站起身制止了伊希澤,走向洞口的人,將他頭上的兜帽摘了下來,露出一張清秀的少女面孔,伊希澤這才冷靜了下來。
少女留有一頭俐落的烏黑短髮,面無表情,身上披著一件不合身的過大斗篷,踩著輕盈的無聲步伐跟在梅的身後,雙手舉在身前,使得斗篷前方的布在胸前呈現一個用於盛裝的凹洞,裡面堆疊著從灌木叢裡折下的細碎樹枝,以及少許伊希澤早前有在森林裡注意到的翠綠色樹葉。
「抱歉。」
伊希澤對於他無禮的舉動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沒事,我能理解。」梅親切的笑了笑,伸手親暱的摸了摸少女的頭,「她是我的孫女,叫做語花,是我們倆合力救下你的。」
「謝謝妳。」伊希澤向少女微微頷首,語花也向他點了點頭,但依舊面無表情。
梅取走了那幾株翠綠色的嫩葉,從背包旁取下一個石碗,把葉子放入其中,並讓語花將樹枝在地上交叉堆好後,梅從背包裡拿出一顆黑色帶有深紅斑紋的小石子跟一枝短短的石杵,語花從梅手上接過石杵,坐在梅的斗篷上抱著石碗開始把嫩葉搗碎,伊希澤起身靠近好奇地看著。
「那是稀白草,是曼特羅半島上常見的植物,對傷口的癒合有很大的幫助。」
梅向伊希澤解釋道,手上舉著小石子,小心翼翼的對準石壁。
「梅姨,我來吧。」
「幫大忙了。」
伊希澤從梅手中接過石子,朝牆上輕輕敲了一下,深紅色的紋理慢慢轉為亮紅,他脫手將石子拋入木堆,白煙旋即從木堆裡冉冉升起,幾聲劈啪後,燃起了微弱的火光,洞窟內頓時明亮了許多。
於是三人圍著火堆坐下,語花也開始製作起投石,而梅接手了磨製稀白草的工作,伊希澤凝視著晃動的紅焰發楞。
「身體暖和起來,情緒也能放鬆些,明早我們再想辦法回去營地吧。」
梅把磨好的草汁抹在新的白布上,準備幫伊希澤換藥。
果不其然,暫時確保安全的環境了,伊希澤在溫暖的火光下才真正冷靜下來,從一早就緊繃著的神經獲得舒緩,腦袋開始正常運轉後,他漸漸地陷入了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