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18|閱讀時間 ‧ 約 15 分鐘

深渊

    当不知道做些什么事情消耗生命的时候,写作或许是最佳的选择。无论是时下制作愈发精良的电子游戏、构建着宏大叙事或奇思妙想的影视作品、亦或是现今占据了大多数人生命时光的网络,这些消遣总是逃脱不出为使用者服务的桎梏。这些消遣虽然诱人,但是在这种桎梏下却总是让我感到稍显无趣,我想这些无趣的来源大多是因为它们给予我的惊喜感过于匮乏的缘故。写作毫无疑问是一项充满了惊喜感的运动方式,因为它并不服务于使用者,甚至也不服务于它的创作者,它只是遵从创作者内心最为真实的一面,这一特点让它和其他消遣比起来要有趣的多。写作的有趣不仅仅是因为写作者在文字构建的世界中拥有绝对的自由,更是因为通过无数文字写作者能够直面自己内心中的一切,无论它是阴暗还是光明,高尚或者丑陋,坚韧或是懦弱。对一个写作者来说,随着文字与词句在自己手中繁衍生息,写作者终究会发现创造了自己的究竟是什么,而自己又是被创造出的一种什么样的怪物。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应该是我的第一次写作,当我开始写作后我方才发觉那些以写作闻名并流传的我的同类们是如何痛苦。华丽的辞藻、有趣的言语、绝妙的修辞、完美的写作技巧等等这些所有的一切并不是写作过程中最大的困扰,最大的困扰是来自写作者的内心。随着一个个文字在笔下繁衍生息,作者才会渐渐发觉自己内心中真实的一面,它也许高尚、也许丑陋、也许阴暗、也许光明、也许懦弱、也许充满了勇气,但是不管它是什么,它创造了作者,而作者本身也是完全归属于它的怪物。从这一方面来说,写作就是作者缓慢而包含痛苦的杀死自己的过程,当所有的一切都被作者暴露给读者时,也就是作者真正死亡的时刻。
    但写作同样也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这种快乐不仅仅是因为作者在自己文字构建的世界中拥有着思想上不被干涉的绝对自由,更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中作者就是创造一切的神。没有一个人不想成为神,从这一点来说每个人都有充当独裁者的潜质。但是成为神的代价却并不是每一个人愿意或者能够接受的,所以写作是满足像我一样希望成为独裁者的人最为廉价且无需承担任何后果的最佳选择。
    我曾经数次试图将我思想深处的最真实的一面编纂成一个完整而绝妙的故事,并希望通过有趣的言语和文章结构让这些深刻影响了我的事物变得不像学术性论文一样枯燥,但可惜的是,这些尝试全部都以失败而告终。我甚至还曾经希望将这些事物连接成一个完美的星系,希望通过它们稳定而有序的连接运行共同构建成为我思想的全部,但同样这一尝试也没有取得成功。幸运的是,在这些失败中那些深刻影响我的选择、左右我思维的事物逐渐变得明朗,所以我决定将这些事物取出单独进行表述,并将其归纳在这本书中。
    我刚刚开始写作的时候尚未离开中国,那时候刚刚离开北京的我寄居在一个以啤酒闻名的海边城市中。吸引我来到这里的并不仅仅是啤酒,还有它低廉的物价和生活成本,这才是对于贫穷的我来说是最为重要的问题。我在这里的半年时光大多数是在一件廉价而狭小的公寓度过的,虽然是身处海边城市,但是事实上那段时间里我并没有去过太多次海滩,只有当风带来些微弱的海的气息从窗户里溜进房间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大海的存在。我和阳光的距离也像和大海一样亲密而遥远,层层林立的高楼阻挡了一天中大多数的阳光。只有在正午时分,高傲的太阳越过南方那栋高耸的建筑物时,炽热的阳光才会在我的房间中投下一尺宽的缝隙,每当这时我都会躺在这道缝隙中贪婪的呼吸着这些来自遥远恒星的能量。
    在这座城市度过了半年的时光后,我来到了日本。在日本的住所依旧狭小,但是坐落在山坡上的公寓却让视野变得极为开阔。没有林立的高楼、没有汽车嘈杂的鸣笛、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带来的喧嚣,只有每天清晨将我唤醒的炽烈朝阳、只有穿过楼下几丛翠竹后钻入房间的清风、只有晴朗时远方清晰的东京与富士山顶的皑皑白雪,当然还有时不时停在阳台上向我喋喋不休的乌鸦。可是当我拥有了更多的阳光之后,我却发现我原来并没有如同自己想象般的热爱阳光,我一天中最为欢乐的时刻往往是深色的夜晚,我热爱的寂静无声的夜晚、我热爱的是晚风荡起窗帘的夜晚、我热爱的是月光下风吹竹叶沙沙作响的夜晚。仔细想来,在那座海边城市我为数不多的几次前往海边的时刻,也大多是在午夜时分坐在海滩上与潮水和月光相伴。那么那时我对阳光的热爱究竟是冲动的爱情,还是对新鲜事物的尝试?或者只不过是我人类本性中那一直存在的对于珍稀事物的贪婪索求。
    除了夜晚,我最热爱的便是雨天。我一直希望有机会能够去西雅图这座城市生活,不仅仅是因为那座城市的音乐与爱情故事,更重要的就是那时一座一年中大多数时刻都在下雨的城市。有人说雨水是善良的神明在为人类的邪恶哭泣、有人说雨水是用来冲刷人类所制造的肮脏、有人说雨水是为了给存活的人类内心中补充善良,但不管是哪一种说法,都不是我热爱雨天的原因,我热爱雨天就是因为它是雨天,一个雨水从天而降的日子。我将这本书叫做梅雨集的主要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这些文字就像梅雨一样乏味、绵长、阴郁且茫然,更是因为我对黄梅时节杏花雨的喜爱。
    在中国人们常说‘字如其人,相由心生’,其实不仅是字与容貌,与一个人有关的所有一切都能够看出这个人的特点。服饰选择、爱好、对待爱情的态度等等所有的一切都是人最为根本的生命本色物化在外的一种表达,那么这些表达理所当然的也就能够展现出这个人的生命本色。在我的写作开始很久之后,我方才领悟到这一点,当我凝视自己那阴暗潮湿如同深渊一般的文字的时候,我方才发觉黑夜与雨水才是我内心中真实的容貌,才是我生命最真实的一切。高尚与英武的人常常以自己为光明的代表,但是我却热衷于躲藏在黑夜与深渊之中,它们保护着我,我也与它们相伴而生。我的懦弱、贪婪、无知、欲望全都在黑夜中繁衍生息,但我在黑夜中所看到的光芒却也分外明亮与真实。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在光明中总有人去选择凝视黑夜,在黑夜中也总是有一些人选择寻找光明,只有这样光明才能看清威胁自己的黑暗,而黑暗也总能找到代表了希望的光明。
    狄更斯在《双城记》中写道‘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但可悲的是不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所有的时代都是一场不变的悲剧’,但是不得不说我所处的这个时代是最适合写作的时代。在过去,从未有过人类在高空与深海中遨游、从未有过人类在宇宙中踏足、从未有过如此丰富的物质生活,但是也从未有过如此礼崩乐坏、充满戾气、以道德高尚为耻以金钱至上为荣。我们拥有生而为人的基本权利、我们的出身不再决定我们所有的一切,我们能够表达自己所有的不满而不必遭到执法者和权力机构的报复,但是我们也拥有着不同的政治正确、我们也不敢妄加评论他人、我们也总是在无意或者故意间成为群体言语暴力的受害者或加害者。我们在这个科技爆炸式增长的时代里得到了许多过去未曾想象的一切,但同时我们也在科技带来的快感中迷失了方向,我们摧毁了祖先留给我们的一切,我们却不知道留给子孙些什么,我们得到了许多,但是我们失去的更多。
    对人类的祖先来说,地球是近乎无限的,但是对于一个不断发展向前的文明来说,宇宙则是极为有限的。人类身血污地来到这个世界,用哭声宣告自己的降临,也预示了人类将让整个世界开始哭泣,而当整个世界开始哭泣的时候,人类却又显得比任何生物都更加悲痛,仿佛制造了所有苦难的是这个世界本身。我从很久之前就认为反人类罪是所有法律中最为荒诞的一条罪名,甚至还不如谋杀罪这样拥有合乎逻辑的罪名。如果人类内部的互相毁灭是一种过错的话,那么地球利用灾害反抗人类从不满足的欲望是否适用这个罪名呢?如果反抗人类从不满足的欲望也是一种罪行的话,那么那些为了满足人类贪婪而付出生命和尸体的动物该向谁控告呢?那些因为人类的需要而被焚毁的森林该向谁控告?那么这个日复一日被人类剥削资源的星球该向谁控告?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想文明的强大有着不同的理由,但是文明之所以能够被称为文明,就是因为它比野蛮更加文明。
    我始终无法理解人类之间为何能够用那些令外星文明都感到惊恐的残酷手段互相折磨和屠戮,人类可以为了民族、宗教、国家、皮肤颜色、性别等无数理由来发动战斗,但是我们似乎从来不在乎或者说不关注我们都是人类这一客观到极致的事实。两次世界战争、从不停歇的道德审判、不同社会制度的分歧、社会道德的摧毁与重建等无数新的名词在文明的舞台上粉墨登场,为我们欢呼喝彩,我们也在这种欢呼中志得意满朝着同类挥舞着兵刃并发出得意的欢笑声。当然死神一定是最为开心的,作为舞台下唯一一位观众,他的工作变得更加简单,只需要等待着一个又一个人类投入自己的怀抱。法国导演戈达尔曾经说过如果他能够见到人类之外的文明,他有无数的话想要和其交流,因为他自己就是外星文明中的一员。在我看来,那些所有的外星文明都从内心深处畏惧着人类文明。他们并非不想和人类交流,可是他们对人类文明的残忍所怀有的恐惧让他们不得不收敛所有与其接触的想法。人类常说在醉酒的人交流中,清醒者往往处于不利的地位。对外星文明而言,人类文明不仅是一个醉酒者,更是一个拥有无数残忍手段与想法,并可能用其来伤害他们的醉酒者。人类对那些和自己在生理结构上并无区别的同类尚且进行异化,并施加以他们用那无穷的想象力所创造的刑具将其毁灭,那么当这些真正意义上的异类出现时难道人类会表现出仁慈么?人类文明对于未知事物的看法大多来自于猜测和对自己的认识,但是当未知变成已知的时候,人类其实并没有真正接受这种已知的能力,往往会想叶公子高一样落荒而逃或者对已知加以毁灭。这些就像《2001太空漫游》一样,当那块给予了人类使用工具能力的黑石碑在发现人类实用工具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屠杀同类时,它所能够做就是逃离,逃离这些令它恐惧的生物。
    我并不是《三体》中所描述的那些反人类组织成员,我并不痛恨人类,但是我也不热爱人类,我不以自己生而为人感到自豪,我同样也不因为这件事而感到耻辱与羞愧,我是人类,但是人类与我无关。孟子曾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如果将这个‘君’视作人类的话,而将‘臣’视作每个人个体,当整个人类已经变得如此疯狂的时候,当不赞同那些疯狂的人就会以种种罪名而遭受放逐和伤害的时候,像我这样懦弱的人即便不能将人类视为寇雠,那么我至少有选择沉默旁观的权利。我无力或者不想去阻止整个族群里所上演的闹剧,但是当闹剧上演的时候,我至少可以通过不喝彩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顺从。从这些方面来说,中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先生的名字简直是这个时代最好的注解。我们可以写作,可以像李贽一样将自己的著作称为《藏书》与《焚书》,但是莫要言之,在一个众说纷纭、人人皆表达意见相互攻讦的时代里,沉默是道德的底线,沉默是珍贵的品格,沉默是每个人最后的庇护所。
    我们可以把所有的问题都归咎于科技的进步,但我们都知道这些问题本质上还是因为人类自身所导致的。科技对于文明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发展工具,它是为数不多的能够直接改变文明的实质性手段,但在人类身上却变成了文明改变科技。我相信所有文明都会将科技武器化和战争化,但只有我们对这种变化不加约束。我对科技的武器化和战争化中保持着相当谨慎的态度,因为战争的目的不是为了互相摧毁,而是为了控制和束缚。战争化是解决所有问题最后的手段,但人类眼中战争却是解决一切问题最为便利的手段,道德、社会制度、社会底线等全都可以通过战争化的方式加以解决,丝毫不顾忌这种手段必然带来的惨痛后果。这种战争化并不一定是像过去一样通过冷热兵器来完成,它可能是因为相互不去了解而产生咒骂、可能是跟随群体对少数人的加害、可能只不过是在网络上一句微不足道的恶评,但是这些所有的一切和传统意义上的战争所带来的后果并无任何不同,有人死去,没有人真正的胜利。
    可是‘人类唯一的教训就是人类从不吸取教训’,尘埃落定的时刻我们总是能为自己找到合适而完美的理由来为自己开脱,逃避自己的罪责。在这一点上,半个世纪前的中国或者经历过古拉格时代的苏联也许能够更清楚的说明,在这些人类文明史上前所未有且规模浩大的道德与政治的审判活动中,没有一个无辜者或沉默的人,所有人都是受害者的同时所有人也都是加害者。但是当这一切结束的时候,没有人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即使是他们的手上还残留着死者的鲜血。每一个人本都应该秉持着罪人和加害者的自责与忏悔来向那些逝者表现赎罪,但是在每一个人心照不宣的合力推诿中,‘那不过是历史’成为了罪人绝妙的理由。不管什么时候,人类总是有道理的,可是‘常有理’也就意味着‘常没理’,因为这个理并不是以完全事实为基础的真理,而是强词夺理的理,是无理搅三分的理,是完全沉浸在利己主义中诞生出的损人利己的歪理。我们每一个人类都清楚的知道这一点,但是我们也坚定不移的按照这种虚假的事实继续向前,因为对我们来说,稳定的虚妄总是比不安的事实更容易让我们感到愉悦。
    诚然,我是个懦弱的人,这些言语只能在我所创造这个文字宇宙中存活,我没有丝毫的勇气像更多的同类去宣告自己的这一论点,因为我知道那不会为我现实的生活带来丝毫的好处。但我又很偏激,我深刻的知道人类并不像我所宣告的那样冷漠而愚昧,善良作为一种难能可贵的品格无论在什么样恶劣的时代中也总是能够找到适合它的土壤并度过这份艰难。我常常被自己的这种矛盾折磨地难以入睡,但我也知道我和每个人类一样都是充满矛盾的生存着,我们的区别不过是对这种矛盾所产生的痛感上的不同。我本应该毫无情绪充满理性或者充满赞赏地介绍这些影响我的思想和作品,希望这种循序善诱能够让更多人重拾我们曾经珍贵的一切,但我还是选择用这种偏激的黑暗刺向我的同类,因为他人对自己的称赞总是会被渐渐遗忘,但他人带来的伤痕却能影响自己的一生,因为这些伤痕能够给予我们的回报要远比我们对它的投入多得多。
    我像人类玩弄小白鼠一样玩弄观察着我的同类们,但是我也无可避免的和他们一样沉沦。每一个生命都在沉沦中陷入深邃的悲伤,但是每一个生命也无法舍弃并离开悲伤温暖而冰冷的怀抱,那种痛苦的快乐让生命静止,也让生命延续,更让生命成为了生命。在黑暗中,我用一生的时间来等待死亡对我说一句好久不见,但我知道我们并不会重逢太久。在几句差强人意的寒暄后,它将再次和我分别,并且更加无情的将我投入新一轮痛苦而漫长的等待,等待着我们的下一次相逢与离别。我孤独的坐在我所制造的深渊旁凝视着它,空无一物的深渊就像包围它的荒野一样寸草不生,这个世界只有我存在,可这个世界也只有我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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