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20|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小日子

    我相信天才、耐心和長壽,我相信有人正慢慢地艱難地愛上我,別的人不會,除非是你。_海子〈給你〉
    圖書館五樓擁有大片麥田視野的窗邊與橄欖球場旁的觀眾席是能看見最迷人日落的兩個地方,於是我經常整天耗在那兒,偶爾丹尼爾會來,特別是賽後,他總知道能在哪找到我。
    他說他喜歡和我靜靜待在一塊,特別是冷風躲進骨裡的冬日,雪如梨花柳絮般緩緩飄落,輕柔紛揚,低溫將風聲凝結,我的話更少了,於是他從此將亞洲女孩的嘴當作裝飾物。
    我則從來未想過解釋自己是個拙嘴笨舌之人。
    「你來了。」我在沙發上挪出了位置,順手接過比賽紀錄數據與一杯南瓜香料拿鐵。
    「在看什麼?」丹尼爾將長臂自然地搭在我肩上,距離近的我禁不住數起他捲翹的睫毛。
    「小王子總在傷心的時候看日落,還曾經一天看四十三次,他一定是傷透了心。」我將書撂下,望著丹尼爾。
    「也許他只是沈迷於日落,就像我們著迷於烤盤上奔跑衝撞一樣。」一直以為他鬧著玩,後來才知道球隊所有人都將球場稱作烤盤。
    「可他說很悲傷的時候,才喜歡這麼做。」
    「那是因為他是孩子,無法去酒吧。」丹尼爾枕著我的大腿躺下來,一米九四的身高使他的腿有一半垂掛在沙發邊上。
    「你帶著我參加慶功宴的每一次,保羅總去酒吧。」
    「那不一樣,我得用盡全力……」
    「才能守住我們的愛情……你總這樣說,丹尼爾。」可是保羅的淚浸濕了我好多夜晚,我每一套慶功宴服裝都是他的精心準備。
    「黑人、同志、橄欖球員,我不知道……」他將雙眼閉得更緊了,我將手輕輕擱在他胸口,試著撫平他情緒波瀾。
    隔層汗衫,丹尼爾的心臟卻彷彿瘋狂地在掙脫些什麼,怦怦怦怦地猛力撞擊我的掌心。
    「我愛你,丹尼爾。」一字一字說得緩,用刻進他心中的力道。
    「即使我穿壞妳的高跟鞋?」
    「即使你連續三天穿著臭汗衫。」
    「那一週呢?」
    「我恨你。」
    「哈哈哈哈,台灣人真的好有趣!」丹尼爾笑了,斜陽漸漸只剩鵝黃光暈,今天的日落似乎晚了,鐵定是為了等這抹笑。
    他曾經多次問我台灣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因為與他在沃爾瑪一同工作的梅總是在為他人的過錯道歉,而我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從未間斷的惡意批評。
    「台灣是一個願意深愛你與保羅,並誓死捍衛你們之間炙熱情感的地方。」發現自己無法以單詞概括摯愛的島國,我如是回答他過幾次。
    「嘿。」
    「嗯?」
    「妳願意一起看四十三次日落嗎?」
    「看幾次都行。」我們相視而笑。
    願你在幾輪的四十三次日落後,和保羅迎來最美的日出。

    由於練習之故,接連三日丹尼爾錯過了日落悲傷治療,準時赴約的第四日,天則賞了我倆極致壓迫感的積雲,厚的似乎即將迎來一場暴雨。
    「丹尼爾。」我習慣在開啟對話前輕喊對方的名字,無論多麽熟絡的朋友。
    「嗯?」丹尼爾捲起身軀,側身望著我。
    「明天……我能不能約保羅一起來?」我試著避開丹尼爾的眼光,以怯懦然不被風聲吞噬的音量詢問。
    「我真不懂妳!我就喜歡他每天高高興興、無憂無慮的,那些煩心的事情都是我的事,不是他的,妳明白嗎?」語氣微慍,丹尼爾坐起身來。
    「和你在一起的是他,怎麼能不是他的事?」忽地想起丹尼爾說過他最害怕的就是我這樣直勾勾的眼光,迸出的光芒讓他覺得赤裸,於是我使勁盯著,迫渴望能讀出他真正的心思,望眼欲穿,我再也不要看到保羅為這樣純淨美好的關係掉一滴淚。
    「別擔心,我會處理。」丹尼爾的回答在一道閃電一聲驚雷後顯得虛無飄渺。
    「處理什麼?你一個人怎麼處理?」我更急了,無視雨正如銀劍般落下,幾乎是逼問的樣態,就快貼上他的臉。
    「保羅說和你在一起他什麼都不怕!」我撥開遮蔽視線的前額瀏海,努力在雨中睜開眼睛。
    「丹尼爾你這個膽小鬼!」
    「我再也不要陪你參加慶功宴了!」
    「你根本就不懂!」
    「野蠻運動員!」
    大雨如注,保羅的委屈破碎了一貫理性的思緒,我語無倫次地朝他咆哮,而他僅是不斷胡亂抹去打在臉上的雨水。
    「偶爾,我希望自己是妳,那麼我就能不在乎那些批評和攻擊。」
    「我不是不在意的,只是雨和糖是一樣的。」小雨霏霏,天好像同我一塊失去力氣。
    「嗯?」丹尼爾起身為我擰乾了濕髪。
    「あめ、あめ,あめ、あめ……」我反覆地將雨和糖以最清晰準確的方式反覆唸著。
    「哈哈哈,あめ、あめ、あめ、あめ……」丹尼爾聽不出差異,於是放入嘻哈節奏後笑著覆誦。
    「我喜歡糖,所以也得喜歡雨。」謬論,可我仍堅信。
    「我得向妳學習,あめ、あめ、あめ、あめ……」唱出興致來,丹尼爾跳起了舞。
    「你見過銀喉長尾山雀嗎?」
    「受到批評的時候,牠們會飛進我耳裡,小小尖尖的喙,圓圓的、毛絨絨的身體,可無論多麽討人喜歡,牠們對我的耳朵來說還是太大了,於是一開始會有些不舒服,但我會忍一會兒讓牠們進來,等我適應後,牠們會唱起無與倫比的美妙音樂。」
    「哈哈哈哈,我讀了妳這禮拜的文章,妳果然是一個很古怪的女孩,台灣肯定是一個有趣的地方。」
    「是會愛你和保羅,愛到讓你忘記呼吸的地方。」
    「明天晚上在主場比賽。」丹尼爾轉移了話題,日落悲傷治療也許不適合多人一起。
    「我還是會和保羅一起去,但比賽之前,暫時討厭你。」我輕輕將頭靠在丹尼爾肩上,瓢潑大雨中不知怎地,我看見惆悵卻濃烈的愛,不顧一切頂天立地的愛。
    「丹尼爾。」情緒釋放後,我怯怯地喊了丹尼爾,有些難為情。
    「請說,我的小公主。」
    「我不是真的那麼討厭你的。」
    「我知道。」
    「丹尼爾。」
    「嗯?」
    「那個……我已經討厭你了,所以你不要討厭自己喔!」
    「哈哈哈,好。」
    「丹尼爾。」
    「怎麼啦?」
    「我們在等一會兒的話,會不會讓我們盼來彩虹?」
    「我不知道。」
    雨停,絲絲金線撒下,清風一陣一陣,讓雨洗滌過的空氣乾淨而透明。
    彩虹會出現的,以最美的姿態絢爛地高掛在接下來的每一個日麗風和。
    當溫度與濕度都正好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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