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13|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中陰之境

矇矓中,我奶奶那邊對這樣子的事,是歸咎隔代遺傳,這現象,聽說比黃大仙還靈,比橋下打小人還狠
外婆卻不以為然,她對著還是嬰兒的我微笑到:『都是什麼無稽之談?可笑之至!』

(招手)

  有一陣子外公外婆才剛把田邊的老房子賣掉,想到他們自己還有公教人員的宿舍可住,於是帶著五歲的我回到有一成排大王椰子樹的地方。
  樹下有扇深紅色的洋鐵門,走進去是個中庭,左邊是市政府辦的區衛生所,右邊是兩排對門的水泥建築老平房,從日據時期就立在那的圍牆,上面的漆都層層剝落了,由白到黃又從黃到黑,這樣的"年輪"之下彷彿生生死死送走了幾代人,漆底、水泥塗料裂口下露出的磚牆卻豔紅的刮眼,像隔著華麗的世界往外瞧,才發現,此生只是一抹被時間遺留下來的糟箔而已。
  小孩子不管,我只顧玩。
  區衛生所後面是未拆的防空洞,由地面往下挖半層樓,是用厚水泥與石塊加固的山洞,圓拱形的頂部長滿了茅草和苔蘚,兩邊的出入口堆滿積了塵土的沙包,裡面墨黑的一片,蟲聲鳥語到此為止,夏季無風自冷,連野貓都會繞道的地方,我卻對那邊超有興趣的。
  因為,在沙包沒填滿的地方,會有隻手伸出來,慢幽幽,不知對誰,輕輕的招著。
  站在宿舍院子裡的女兒牆上往對過看了好久,終於有個星期天我翻過區衛生所的牆,從下面堆積的瓦片上找到落點,然後一步步靠近防空洞,趴在地面上,從縫隙中正好可以看到防空洞裡……那隻有點泛黃的手,朝我越來越近……

(收驚)

  到現在,都還不清楚那些大人是如何找到我的,外婆也不明白我是怎麼四平八穩的站在土牆和沙包的空隙之間,而且並未沾塵、毫髮未傷,只是閉著眼面對洞口一勁的哭。
  附近的鄰居玉蘭嬸,她兒子在對面的奠儀社一條巷裡開紙燭店,樓下店面,樓上住家,有點灰白的髮燙成個米粉頭,老卻不佝偻,平常清晨在公園裡是和外婆一起跳土風舞的好姐妹,說起話來日文和台語交雜,白天在路口的母娘廟裡當義工性質的先生媽,黑夜在自己的店外立個小攤賣槟榔給左鄰右舍、計程車司機,還有大街對面市立殯儀館與火葬場的工作人員。
  在夜哭無眠、看家醫也無用的狀況下,想是萬不得以,[書香持家、儒者為尊]的外公,終於答應試試民間療法,帶我"來去收驚"。
  『汝孫仔伊跨兮丟齁?(你孫子他看的到喔?)』玉蘭嬸用厚實的手掌把我留海一掀觀察著前額,順便笑呵呵的問著外婆,然後一邊熟練的準備道具。
  『看的到什麼?不要黑白講,嚇死人了。』外婆抱著還在哭夭的我急急的說:『你快點收驚,我孫女一直哭哪。』
  『厚啦~莫驚~』玉蘭嬸朝香案神龕前燒了一柱香,虔誠的合掌敬拜,並口裡喃喃地念道:『一道香煙通法界,恭請觀世音菩薩降雲來,恭請四大金剛護法降雲來……天催催,地催催,金童玉女同扶歸……』她把手伸向外婆,說到 : 『衫吶……』
  外婆趕緊把事先預備好的”孫女常穿的上衣”遞給玉蘭嬸。
  玉蘭嬸拿個裝滿白米的粗瓷飯碗,用衣服包裹起來,然後把我身上穿的衣服捲起來露出胸口,轉手把碗口朝下,貼著肉扣在我的胸口上,接著順勢把原先捲起來的上衣遮住碗身,她扶著兜著碗的包袱,又開始念到:『三魂七魄一皆回,備魂衫,備魂米,拜請觀世音菩薩助吾來收魂……』她一隻手壓著碗,一隻手放在我頭頂,然後對外婆說:『尬汝孫仔攬牢牢,最好诶流汗。』
  外婆坐在神桌旁的紅木雕花師爺椅上緊緊橫抱著我,心中忐忑不安,聽著玉蘭嬸又開始吟唱起她聽不大懂的台語口白,也只能把注意力放在我微微冒汗的臉上,直到玉蘭嬸念到:『……消災解厄身無病,三魂七魄收返來,香煙燃起世界,魂歸身,身自在,魄歸人,人清采……』在玉蘭嬸的示意下,她立馬把寫了名字的黃紙遞過去,免得玉蘭嬸的台語道不清我的姓名。
  『……收你信女XXXX三魂七魄倒返來,吾奉太上老君赦令,急急如律令。赦!』
  玉蘭嬸念畢,右腳隨著說出”赦!”字的同時往地下一踩,藍白拖沉穩響亮的啪聲成了這收驚過程有力的句點。外婆看著玉蘭嬸米粉燙的鬢髮有些汗濕的在耳邊晃悠著,像漆皮舊沙發的角落凸出的彈簧,在灰塵裡依然彈性絕佳。

(元辰)

胸口暖熱,出汗的感覺麻麻的,彷彿有數百隻小螞蟻在皮膚上跑來跑去,記憶中像是睡了很久,眼皮沉重,前面矇矓中似乎蓋著一片黃色的薄紗,聽著說話和吟唱,時遠時近,被誰人擁著的柔軟和安全,讓我忘了置身何處,並且大大的伸了一個懶腰。
『控!』一聲驚堂木響起,風吹過,掀起了我的蓋頭來。

正月栽花過年開,正是十五元宵瞑,歲寒何須問楊柳,含笑開花為第一 。』一個說著台語口音的婦人,一邊延路輕敲戒尺,一邊在我前面念著像詩歌似的口白。
這婦人的頸部以上模糊不清,但我卻從她的米粉頭上看出了端倪,甚至沒有懷疑。
『玉蘭嬸婆!玉蘭嬸婆!』五歲的我有點開心,問到:『我們要去那?』
四周是一望無際的雪國,天地同色,日月同光,安靜非常,我和玉蘭嬸走在這其中唯一的長路上,像進入一張退色的舊照片裡。
正月栽花栽過了 ,拜請二月天……』婦人念著,慢叨叨的回頭望著我,說:『人來的不是時候,迷了歸途,得帶汝出去。』

二月哉花柳双垂 ,桃花共柳一對奇 ,逢時春景鋪錦繡 ,只見瑞香對桃柳。』
婦人念念有詞,複又敲起戒尺。四周的景致變換,有桃有柳,錦繡 大地中所有東西皆為清麗的明黃色,走過了小山坡和高高低低的泥土路,我們在一陣薄霧中看見了村落。
『玉蘭嬸婆,我腳酸,走不動了……』
二月栽花栽過了 ,拜請三月天 ……』婦人念著,慢叨叨的回頭望著我,說:『小兒魂魄也有累的時候?此處莫停,待汝進了元辰宮,再做休息。』

三月哉花栽金菊 ,金菊開花滿西山, 轉身不見珍珠菊, 瑞香仙茶受得寒。
『元辰宮是什麼?兒童樂園嗎?』
三月栽花栽過了 ,拜請四月天……』婦人念著,慢叨叨的回頭望著我,說:『元辰宮是三魂七魄住的地方,元辰就是汝的靈魂。』

四月哉花日頭長 , 蓮花開透水中央 ,荔枝生子在樹尾 ,龍角結子在深坑。
『玉蘭嬸婆,我的手的顏色變黃了,身上也是,怎麼辦?』看著自己的手腳和咖啡黃的髮,我仔細的觀察下來,在這裡像透過黃色的彩色玻璃往外看,世界上全部的東西就只有一種色澤,散發著黃顏色的漸層效果。
四月栽花栽過了 ,拜請五月天 ……』婦人念著,慢叨叨的回頭望著我,說:『這裡是中陰之境,剛離世的生命,會成為中陰身,它們的靈魂會到這中繼站等待分發到下一世。』

五月哉花熱烘烘 ,紫荊開花樹尾紅 , 指甲開花滿柳錦 ,素英茉莉尾頭香 。
婦人的戒尺配合的吟誦的節奏"兜兜兜"的敲著,描述的景色從春至夏、花謝花開,我們走的很慢,但四周的陳設卻急劇的變化,像按了快進鍵一般,
『那……我為什麼在這?我死翹翹了嗎?』我聽不懂這些變化,只覺得著急。
五月栽花栽過了 ,拜請六月天……』婦人念著,慢叨叨的回頭望著我,說:『還未死。農曆四月初四子時生,東南北角遇祟神,你是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了吧?八字輕,自己要謹慎,好奇心不要太重。』

六月栽花是半年, 水錦開花垂圓邊, 諸般好花送信女, 王母早賜好孩兒。
順著時間的移轉,眼前出現了一排古樸的三合院,院落裡光潔的石板地直向這邊展開來,橘紅色的大門輕啓,空間裡自動燃起了香燭光,主廳中的八仙桌上放了一頸白瓷瓶,裡面單單插了切枝桃花。
桃花怒放著綺麗的花骨朵,上面矇矇的黃色光暈,像沾著微塵似的星碎亮片。
『這花好漂亮……』我扒著邊緣,想要攀上桌去一探究竟。
突然間,腦袋瓜上被原本"兜兜兜"打著拍子的戒尺出其不意的給敲了一下。『唉喲~』我揉著頭頂,停止登高的舉動,皺著鼻子回頭看著玉蘭嬸。
六月栽花栽過了,拜請七月天......』婦人念著,五官模糊的望著我,慢叨叨的說到 : 『各花入各眼,枝頭豔豔開,花婆執花鋤,輾轉送花來,此是你的本命。小小魄魂,好奇心如此旺盛,會招來災患。』

七月哉花七夕瞑 , 牛郎織女會佳期 ,牛郎織女相保庇 ,降落孩兒早出世 。
腳下的所在自動轉向著,面對主廳的右邊,門洞從我們身旁穿過,在紅磚砌的灶台邊佇足,角落的櫃子裡滑行出一個黑陶缸來,在它圓滾滾的肚子上貼了塊稜形紅紙,濃墨書寫的米字跳入我的眼簾之前。
『裡面的米只裝了一半。』我往缸裡看了一眼,馬上踴躍的向玉蘭嬸報告。
七月栽花栽過了, 拜請八月天…… 』婦人念著,慢叨叨的回頭望著我,說:『另一半汝得自己賺,六親若繼若離,沒奈何,雪中送炭知誰人?』
我只顧四處瀏覽景物,對她的話並不能會意。

八月哉花是中秋 ,玉女簪花拋綉球, 綉球原是好花種 ,一年四季都發芽。
出了廚房,來到後院,看到一棵花開了半邊的樹,樹下落茵未掃,樹旁有對花公花婆手拿著絹布在清理樹的枝幹。
樹上沾染著黑氣,像發了黴的麵包。
『這樹髒髒的,這樣擦,會乾淨嗎?』我問著玉蘭嬸。
八月栽花栽過了 ,拜請九月天 ……』婦人上前對花婆作揖,兩個人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像老鼠數錢般”咻咻咻”的對話著,面目模糊的兩張臉不時會往這邊瞧來,一陣子之後,婦人慢叨叨的對我說 : 『禍福自招,想來是陰地犯忌,因此汝的命樹染上了塵埃。』

九月哉花梭萄胎 , 芙蓉開花寒又來, 喜願誠心神前求 , 時運亨通生貴子 。
『什麼叫陰地犯忌?』我天真的問。
九月栽花栽過了, 拜請十月天……』婦人念著,慢叨叨的回頭望著我,說:『汝在家後面,翻牆翻到誰的地界上? 看到了什麼?被何物招去?長著人形未必是人,切記切記。』

十月哉花小陽春, 花紅柳綠照乾坤 ,本是天上麒麟子 , 降落凡間鸞鳳兒。
『它們有很多人,全塞在小小的防空洞裡,有個女的對我招手,問我要不要留下來一起玩……』
十月栽花栽過了, 拜請十一月天……』婦人念著,慢叨叨的回頭望著我,說:『把活的帶走是死著的執念,時間未到,各人造業各人擔,就算探見或知曉,汝也無需跟隨。』

十一月哉花年來催 ,一叢好花隔年開 , 一門五子皆如此 ,富貴榮華是佳期 。
『玉蘭嬸婆……走了好遠,我們回家吧……』我揉著眼睛,打著呵欠,要求著。
十一月栽花栽過了 拜請十二月天……』婦人念著,在這段,戒尺"兜兜兜"的敲聲越來越微弱,她慢叨叨的回頭望著我,吟誦到:『靈氣沈沈應乾坤,燃起馨香透紅門,一炷光輝通法界,中陰使者來安魂。』
隨後,婦人模糊的面孔裡彷彿有抹笑蕩漾開來,她說到:『我……並不是你的玉蘭嬸。』

十二月哉花是年邊 , 一叢好花是仙茶, 仙茶原是好花種 ,一年四季都發芽。
幽長的聲線,由近去遠,最後的字音消散在昏黃的蒼茫裡。
『控!』一聲驚堂木響起,風吹過,我迷糊的睜開眼來。

  看著外婆睡房裡的天花板,如夢似幻,沒有戒尺也沒有桃樹,甚至也沒有[玉蘭嬸],就這樣睡了一夜,我繼續以生者的姿態活在世上,外婆對[說不定我能看到什麼]的這種事開始有點半信半疑,於是把我所有的上衣後襟都讓母娘廟的廟公蓋上了以菩薩之名的紅泥印。
  彷彿在生與死的地界硬生生的劃出了一道鴻溝,而中陰之境便是無形的過渡,那些對這一世依就流離失所、執念不滅的靈魂,照樣直條條的寄居在原處,
在無人的時刻裡,
也許會再輕輕的伸出淡黃色的手,
從黑暗之外飄然的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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