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25|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短篇小說】末夜與傷光之安眠降魂曲

惡毒的魂魄自染缸提出，它痛苦悲鳴，全身覆染河豚的毒膽囊與海豚的卵巢所調配出來的欽澤爾色，也參雜了一點沼澤惡魔的尾椎磨成的柏克玟澤黑素。

拉扯穿入魂魄血肉的提線，它再度哀嚎。必然的。血肉餵養了線，並在它的體內綻放鉤刺，這種痛，不是普通的靈魂能夠承受得住的。但那又如何？它們無可奈何。因為它們既無法脫離痛苦，也無法再次死亡。它們早已循著死亡的規則而誕生，成為死亡象界的一份子。它們被降下死亡，成為死亡，構成死亡，擴張死亡。

可憐哪，死亡的往生者。但被打入染坊的靈魂，沒有一個是好東西。所以也不值得同情。

她拿起剪刀，連同魂魄的皮肉一起剪下了顏色。自魂魄獨立而出的肉塊在接觸到染坊的空氣後瞬間化為腐朽，顏色如同狂熱的貪蝕魔將腐朽之肉吞噬，然後覆繭、孵化，脫胎換骨，變成精緻且更加細膩的顏色。

她伸手撿起掉落在地的欽澤爾色，放在龜人背上的殼簍；她痛揍柏克玟澤黑素，讓它學會長出雙腳，自己逃向不遠處由黑色惡魔看管的蒸餾分離器。

她回頭望著魂魄，此時的它正向她苦苦哀求，求著她放了它。她搖搖頭。

「這可不行。你的使命就是為我們提供更多顏色。該下去了。」

聽聞她的話語，魂魄先是震驚，接著面孔突然變得猙獰噁心。它狂暴的眼珠與緊縮的嘴唇，不斷對她怒罵、叫囂，狂吼著它無能為力的衝動。

「我要撕開你的蠢洋裝，讓你的裸體在我的衝撞下顫抖！我會讓你像我過去擁有的性奴隸一樣，狠狠對我祈求憐憫！」

「啊，那很好啊。我數千年沒有性經驗了。」

她拿起剪刀，往魂魄的性器官伸去，喀擦，剪斷。

魂魄不再發語，也不再焦躁憤怒。它沉默。

她鬆開提線，讓魂魄與它分離的肉體回到染缸裡。

「真是惡毒的女神。」一頭黑色惡魔走來，說著。「你明知道那樣毫無意義。」

「有意義的。它不是閉嘴了嗎？」她拉了拉裙擺，再次拉起另一條停靠在缸緣的提線。「反正即便它們的肉體只剩脊椎，依然能夠帶回品質不錯的顏色。」

「還是有差別的，它們會爭奪。而黑素總是失敗的那一方。」

她停下手邊的工作，轉頭看著惡魔。

「你在抱怨嗎？」

「是的，女神大人。」惡魔說。「黑素不夠了。最近來自各個深淵世界的抱怨越來越多了。」

「相較之下，欽澤爾色倒是好很多。」她接續道。「但你們那邊的世界用不著這東西，對吧？」

惡魔肯定地點頭。「是的，女神大人。」

「唉。」她嘆了口氣，然後抬頭望向陪侍在染缸附近的神侍。「最近魂魄劫持的狀況很嚴重嗎？」

「報告大人，是的。」作為助手，神侍也在進行著顏色採集的工作。她剪下另一個魂魄的黑素，然後踹了它們一腳。「不過與其說是劫持，不如說是『同樣競爭』。大人，有些外來神自己經營了屬於它們的死亡世界，並且做著類似於我們的生意。」

「你有聽說這回事嗎，惡魔？」她轉頭，看向黑色惡魔。

「當然，我正要提起這件事。」黑色惡魔深吸一口氣，說。「也許你已經知曉了，但，最近來自深淵世界的貿易商以及使者逐漸被召回他們所屬的國度。少數已經決定不再與我們續約，大多數依舊維持原訂契約，但最近不斷傳出有部分國度正在考慮中斷契約。」

「這可麻煩了。」她皺了皺眉，「那些新誕生的死亡世界究竟提供了什麼啊？」

神侍放下提線，回答：「棉花、水果、柴薪、岩石。具體的提煉規則我不清楚，這是他們的商業機密。但能確定的是，它們的用途都與我們的染料沒有太大衝突。當前包括深淵世界在內的各個國度，仍在研究這些產品的可行方向。」

「也就是說，那些與我們斷絕契約的國度根本還沒想到用途就貿然終止了交易，結果卻依然在仰賴我們的染料？」

「我必須誠實告訴你：是的，女神大人，你說的沒錯。」黑色惡魔回應道。

「告訴我是哪些國度幹了這種蠢事。」她徹底放下手邊的工作，拍了拍手，清掉雙手沾染的污漬。

「疫病、恐懼、威脅、忌妒，還有骸骨。」

「呃，好吧。聽上去挺合理的。這幾個深淵世界的君王的大腦本來就不怎麼可靠，全是一群莽夫。」她雙手交握，放置在腿上。「聽好了，惡魔，幫我告訴你的主管，或者更上層任何的誰都可以，請他們積極說服其它深淵世界的君王，要他們『好好珍惜』與我們的契約。否則，要是被我們逮到他們倚賴走私或者偷竊來取得染料的話，死亡的意象將會徹底淹沒他們寶貴的領地。」

「好的，大人。」黑色惡魔收起巨大的翅翼，微微躬身，離去。

她若有所思地望著中界的浮游者。有時候，她真心希望這些善惡仍無法界明、因此只能化為烏賊與水母的魂魄能夠通通被打下染坊，屆時，她們就有更加充足的產量，能夠說服所有國度的君王繼續保持他們之間的貿易關係。但這是不被允許的，因為中界需要浮游者的存在來維持象界的安穩。若缺乏中界的平衡，即便是位處上界的諸位巨神們，屆時也將無法撐住強大魂魄與遠古靈魂的可觀質量，將整個死亡象界給壓垮。當然了，這麼做的好處，就是她再也沒必要繼續經營染坊，她可以恣意去往人類世界統治某個數百萬人的小聚落，也可以拿起行李前往外宇四處旅行。這樣的生活不管怎麼想都比待在這還要美好。可她知道要是發生了這樣的結果，人與神、神與惡魔、死亡與各種意象的界線，都將被打破，無垠的混沌與毀滅，將會降臨各個世界。

為了讓各個國度都能保持在一定程度的平衡，不會產生任何逾越界線的情況，巨神們打造了這個死亡象界，以提供顏色換取慾望的節制，讓所有國度可以藉由顏色強化、補充維持國度所需要的能量，同時也能藉此維繫意象的循環。

想到這裡，她累了。果然，除了繼續採集顏色外，別無他法。雖然說最近開始出現競爭對手與貨源短缺的問題，但如果那些君王能夠想到「運用」對手產品的方法，並且依然願意遵守與他們之間訂下的規矩的話，那麼死亡象界大概也不會與他們計較些什麼。

她再次拉起提線，準備繼續上工。坐在對面的神侍原本還一臉擔心地望著她，但在看到她願意回到工作岡位後，她就沒有多說什麼，做著自己的工作了。

就在這時候，象界之鐘響起了。

她與神侍對望，無奈微笑。包括她們在內，附近所有染缸的女神與神侍們通通都放下了手邊的剪刀，並且起身將所有染缸內的提線往上拉起，將魂魄們拉扯到染缸的邊緣，倚靠。頓時之間，整個染坊響起了綿延不絕的嘈雜慘叫與悲鳴；原本待在她們身邊等候的龜人通通不見了，女神與神侍望向中界，雙手捧至臉旁，然後凝視。

在鐘聲響到第四次破損並且停止之後，浮游者們開始快速地在透明且閃耀著星光的中界四處游竄、奔馳。消失的龜人們逐一出現在中界的地面上。牠們先是側了個身，接著奮力跳起、甩出，把殼簍裡的欽澤爾色狠狠朝著亢奮的浮游者潑灑而去，然後摔倒在地。染上欽澤爾色的浮游者逐漸停緩了下來，並且在欽澤爾色完全包覆自己的身軀與觸手之後，牠們徹底停止、展開所有觸手，伴隨星光的點綴開始綻放出憂鬱的傷光，將原本透明的中界轉化為晨光露臉前夕的末夜。

再一次，第五聲鐘響。黑色惡魔釋放了蒸餾分離器的柏克玟澤黑素，讓它們隨意竄向染坊、中界、上界，所有層次的領域，瘋狂跳動。浮游者開始吟誦，吟誦著他們生前為人時對親人、友人、愛人、陌生人，所說出的遺言憾語。在第五次鐘聲響起時，吟誦轉變為高歌，浮游者與星光的光芒也變得更加耀眼無比。所有染缸裡的魂魄開始沉默，並且學著她與神侍的手勢，仰望、捧臉，原本聒噪的叫喊，通通化為對自我的省醒與懊悔，然後與歌聲合而為一。

她靜靜聆聽著末夜與傷光之下的安眠降魂曲。即便她知道這樂曲並不是送予身處在死亡象界的任何神祇或者惡魔，而是專屬於人類之間的安撫之歌。但她依然享受、依然沉浸。嗯，這個片刻，確實是她願意繼續待在死亡象界的最大理由。雖說在這之後，懷有罪孽與惡毒的浮游者將會被欽澤爾色給區分出來，墜落至染坊。但現在的她還不想管這麼多。到時候的整理作業，就留給到時候的自己，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