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是有親眼看到的。
看到阿母說過在她記憶中,映在樓梯走廊間牆面上的伏影。
那影子在寫字。
隨阿母回到阿嬤家,她的老家。推開老舊木門時,灰塵揚起,滑輪抖岔,古樸的氣味如萬古千年的幽魂撲來,把我弄得鼻子直發癢。
我打了噴嚏,耳邊是阿母催促趕緊把東西拿進來的不耐煩。
阿嬤的遺照就正對著門。底下有張小方桌,擺著阿嬤生前愛吃的零嘴。
東西,拜拜用的東西。總是包著塑膠袋,一層接一層。濕漉漉的提耳有些黏膩,能知道是市場的魚、豬肉,或者生雞,還要是公的。
阿母只命我把東西放在黑檀木的桌子上,就逕自走過走廊,直闖阿嬤留下的廚房。隔著長而深遠,她喊道「把客廳掃一掃,待會其它人要來!」其它人,大意是指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親戚,還有準備從高鐵載回弟弟的阿爸。
正將東西放上,我瞥到桌子的邊角橫置一封信。
我依稀記得,阿母在入屋前曾靠往桌子,然後從包裡倉促扔出這東西。
上次過年阿嬤還健在時,我在她家和一些親戚孩子玩煙火。
煙火很危險,尤其點火我更是怕得要命。所以每每大人叫我去點看看,我都急忙喊著不要不要。我說煙火好可怕,火也很可怕,然後死纏懶拖要阿爸替我來點。被大夥笑沒膽。
煙火炸開、升空。大夥都說煙火很美,我卻恰好被飄散過來的煙燻得睜不開眼。哭著說沒看到煙火,跑到阿嬤身邊。阿嬤摸著我的頭,說怎麼啦,不要怕煙火啦,去跟大家玩啊。不要了,不玩了。我說。
此時,遠方也有別戶人家在玩煙火。炸了半天,都以為是有人在開鎗。我想起住台中的同學都這麼開過玩笑,我也就說了一樣的玩笑。
結果,阿嬤繃著臉,小聲地說那不是鎗聲,是煙火。用台語,說得清冷。
誰知道小時的自己竟是白目?聽到阿嬤這麼說,倔強地問下去:「那麼真正的鎗聲聽來到底是什麼?」
阿母把我拉過去,大過年的不許我再問。
阿嬤卻在這時輕輕吐了息:她小時候從來沒聽到過鎗聲,也沒聽過警察的哨聲、喊聲,門被撞開的聲,有人被拉被打的聲。她記憶以來的夜晚就是只有影子。無聲無息的影子。
那天夜裡,大人都睡二樓,我們幾個小孩睡在一樓。樓梯底下有個木板隔出的小房間。房間有張大通舖。空間窄,適合長不過芒草高的小孩子窩在裏頭。我們嬉鬧地玩自己帶來的玩具,大聲唸著故事書,偶爾捲入棉被橫衝直撞;直到大人奔下樓怒叱:夜深了,要安靜!趕緊入睡!我們這才熄燈縮進棉被。
那天夜裡,天氣很冷,新聞報說冷氣團來襲。
一冷起來,我就常跑廁所。
當大家都睡去,只有我一個人翻起身,想上廁所。
看著紗門外是片死寂的黑,我有點畏懼,但腿間的尿意實在不容我再害怕,於是我悄悄推開紗門。下意識抬頭,從木門窗透入的月光就灑在斑駁的牆。起初,牆面只有欄杆的影子。可是不知為何我竟在原地待著盯著,好似在等什麼,或有人迫我得等待什麼。
然後就瞧見一具人形悄悄升起,就像埋伏已久。
他跪著,垂著頭,面前有支像筆桿的東西晃啊晃。頭也晃啊晃。
我嚇得跑回床上。
隔天因為尿床挨了罵。
初一要離開阿嬤家時,我問了阿嬤:「阿嬤阿嬤,我在你家見到鬼!」
什麼鬼?哪有什麼鬼?
我說:「真的啊真的啊!鬼就在那!」然後指了指樓梯間對面的牆壁。
在一旁沉默不語的阿母把我拉到一旁,要我趕緊跟阿嬤說再見。走上車前,以為自己又要挨罵了,但阿母卻淡淡地說。
「那鬼,我也見過。」
掃完客廳我被叫到廚房幫忙。
阿母在剁雞,我沒有開口問桌上那封信的來頭。可在阿母把紅籃子裡的芥菜丟入大炒鍋燙水、灑把鹽蓋鍋後,她主動開口了。
「你還沒出生,所以你以前不知道,沒聽她講過。」
「她說她以前有個朋友,也是丈夫消失了,只留下一封信。那封信運氣很好,可以寄回來。所以她才知道很多進去的都會寫信給家裡,但都寄不回來。」
「聽說可以申請,所以我把信領了回來。」她說。「人都走了,那封信就在桌上。你想看就看。」
我匆匆忙忙跑回客廳。捧起信,是另外用現代信封包起來保護,沒有再寫地址。應該是阿母自己弄的。
抽出裡頭被封口袋小心翼翼護著的信。藏封已久、皺褶偏黃,摺摺疊疊,仍能隔著半透的信紙看清裡頭寫著工整的字。
我沒膽開封口,更沒膽抽出信。只是愣了愣,又把信收了回去。
一抬頭,我看到阿嬤的照片。不知何故,我竟抬起步伐,把信放在那張小供桌上。
斜陽驟抖,烈光剎那間劃破固舊的空間、化熟時間。
我不自覺地看向了走廊,定在那面樓梯間對面的牆。
我又看到影子了。影子俯起,低垂著頭,但臉下已沒了那支筆桿,而是安放在桌的雙手。
頭啊晃啊晃,像在哭。我彷彿聽到闊別數十載的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