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清醒、抬頭,掃視四周,確認自己沒有看錯。
明明不久前,他還舒舒服服地躺在柔軟的床上,聽著電腦音響播放的音樂,任由社群網站的動態牆最終停滯在某則新聞貼文上,昏昏欲睡;可是不久後,一陣緊湊的警報聲忽然在耳邊響徹,他被嚇得急忙跳起來,然後就發現自己竟然身處在一間陰暗破敗、飛散塵灰的陌生廟宇。
到底發生什麼事?為什麼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他身處的空間就變了?是被人綁架呢?夢遊了?還是其實他喝醉了,看到幻覺?
內心冒出大量猜測。可是越是猜想,越是無法相信自己。這些猜測都毫無根據,也很不真實、根本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他確信上一秒的自己的的確確待在自己的房間內,們也鎖得好好的,才不會有外人闖進來帶走他;何況他也根本不喝酒,哪來的幻覺?
於是他陷入更深沉的不安:既然沒有合理的原因,那他又是為什麼昏睡在這間廟?
他真的不知道。
他憂慮地聽著漸漸歇落的警報聲,然後望向廟外:外頭是一片如煉獄般駭人的世界。灰厚的雲層在火紅夕陽渲染下,宛如鋪天蓋地的血紅肉塊。即便偶爾透出一絲清澈的光芒,也很快就被受汙染的灰雲吞噬。
在注視天空時,他感覺到視線有點不對勁:眼睛一邊是正常的,一邊竟是一片黑。他伸手輕貼著左眼,赫然發現薄薄的眼皮,覆蓋的是虛無的空洞。他的左眼沒了。
他恐慌地叫出聲,聲音在偌大的廟內迴盪,又立即被壓抑的寧靜抑制。他焦慮地思索究竟是誰趁他昏睡時奪走了他的眼;然而這個問題就如他出現在這個詭異的地方一樣無解。在一陣思緒浪潮推擠之後,他默默沉靜下來,然後任由絕望佔據身心。
他將注意力放在這間廟。
環視著廟,他見到鞏固廟體的梁柱因不明因素彎折傾斜,搖搖欲墜的樑坊裂出鋸齒狀的碎口;塌陷的藻井讓本該井然有序的美麗斗拱全成了殘缺破片,泡在地面的雨水塘;左右兩側的功德牆本該刻有人名鑲字,現在卻全被可疑的灰燼給取代了。
一陣惡臭撲鼻而來,他連忙起身,想要遠離味道,眼角卻不經意瞄到一旁供桌上似乎擺著什麼。他轉頭細看,嚇得作嘔倒退──本該擺放供品的供桌,竟被潑灑骯髒汙臭的穢物!這是多麼荒謬的褻瀆!
可是他也由此察覺到了:這是夢境。只有夢,才會有這麼多奇奇怪怪不自然的事。
對夢的識別,總算平定了紊亂的心。就是夢,就只是夢,因為是夢才如此荒謬。
他頻繁如此提醒自己。
但新的迷惘很快產生:既然都知道是夢了,為什麼他還沒醒來?他該怎麼擺脫夢?
疑問讓他再次陷入陰霾。不知如何是好的他下意識想到,也許向這間廟的主人祈求些什麼,能夠幫助他脫離險境。
刻意越過那堆穢物不看,以僅存的右眼直視供奉在供桌後方的神座,果然有尊神像正固守在神座上;但不知何故,他不管怎麼直視,神祉的面貌永遠都是模糊不易辨別,只能依據大致的輪廓與印象,猜測祂應該是顧守大海的神明。
管不了那麼多了。雙手合十、閉上右眼,心懷虔誠向神祈求盡快讓他從這場惡夢離開,別再讓他有這樣的遭遇。如果在現實有他幫得上忙的地方,他也樂意捐錢……
正當他還在默默禱念祈願,前方忽然傳來動靜。
他睜開眼,左右查看,想著是不是廟快撐不住、要垮了,得趕緊出去了。
就在他打算給祈求收尾時,聲響再次發出,而且越來越劇烈、越來越頻繁;他總算注意到,這股毛骨悚然的躁動,是從神像那兒傳來的。
他細盯著神像,只見神像搖晃、龜裂,似乎有什麼東西即將從內部竄出;與此同時,覆蓋在左右牆面的灰燼竟然懸空浮起,化身為更加深沉幽暗的黑影,如蠕蟲般扭動起來。
他瞠目結舌地看著下一幕情景發生:這些黑物往神像集中過去,啃噬神像外層的金縷繁衣;而在神像縫隙裡的黑物也探出頭來,雙方裡應外合,最終將神像搗毀、蠶食,然後在神座冉冉形成一張又一張扭曲蒼白的模糊臉孔。
恐怖的嘶嚎自齜牙大嘴響徹廟宇。他沒有半點猶豫,轉頭就跑了起來;因為在與那些臉孔視線接觸的瞬間,他從那血紅的眼珠子見到深至可將他的皮肉血骨剝得精光的惡意。
他急忙想逃到廟外,一腳卻不慎拌到門檻、跌滾在地。他奮力爬起,勾在門檻上的右腳及時挪出,後頭隨即傳來猛烈的撞擊聲。回頭一看,廟的大門被關上了。
空氣頓時寂靜,彷若稍早目睹的一切僅是虛假的幻象。他看著面目猙獰的門神,鬆了一口氣;從小,他跟著家人到各間廟宇參拜,最害怕的就是與門神四目相接。因為他們看起來實在太兇悍可怕了,時常嚇到他;可是現在,這副容貌卻成了令他安心的存在。
就在他感到放心的時候,門的中心卻突然裂出閃電狀的裂痕。他眼睜睜看著兩位門神被某股殘忍的暴力拆碎、斷裂,被扔至一旁。洶湧的邪穢之海取而代之伏起捲浪,眼看就要從廟裡衝出來、把他大卸八塊;可是它們卻硬生生被門檻擋在裏頭。
「它們出不來,但也快了。」循著年邁的聲音回過頭,他看到有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老人背對著他,倚坐在斑駁不堪的柱子旁。他的後背到脖頸滿是被燒傷痕跡,癱在階梯上的手腳留有駭人的穿孔傷疤,看上去像是曾被荊棘硬生生扎入。
恐怖的臉孔全擠在門前不斷發出震懾魂魄的嘶吼。它們嘗試衝破門檻設下的無形防線,卻屢次被彈回去;不過就像老人說的,門檻也正一點一點地被耗削,細小的木屑如塵埃飛灑,沒有人知道它還能堅持多久。
「它們是什麼?」他膽怯地問,但老人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仰著頭,凝望那片讓人不安的天空。
才剛注意到老人的雙手捧在懷中,似乎在護著什麼,老人抬起虛弱的手指,示意要他靠近。他躊躇了一會,對老人突然的舉動不是很放心;但心裡想著也許老人是不想在怪物面前太聲張,於是按著老人的意思,戰戰競競的向前跨了幾步;沒想到,他一靠近,老人就突然起身拉住他不放。枯瘦的手臂發出蠻橫的力量,迫使他不得不彎下身。
他尖叫、連聲喊痛,要老人鬆手;可是老人非但沒有停止,反而還舉起藏在腹部的另一隻手,猛力塞向他缺失的左眼。他慘哀一聲,感覺到有個球狀的東西硬是撐開了眼皮、擠入空缺的部分,然後伸出細小的根狀物想與他「融入」。
烈火燒灼的劇痛與悶癢感遍斥臉頰。老人總算是放開他了。他狼狽地逃到滿是焦黑汙濁痕跡的廟埕,一手摀著仍在作痛的左眼,發抖瞪視老人;可這一瞪,卻讓他發現,老人沒有眼睛,只有一對彷彿能將他的靈魂狠狠攫住的深邃窟窿。
老人抬起下巴,用那對空洞凝視著他。
「去看。」他說。「用那隻眼,把禍害看清楚。不要遇到跟我們一樣的事。」
老人狠狠指了指天空,然後就像是洩了氣的皮球垂倒下來。與此同時,周遭陰鬱的樹林逐一走出與老人一樣少了雙眼的人類。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從衣著來看,他們起碼不是他這個時代的人,而更像是活在七十年前的先輩。
人群逐漸逼近。面對那一雙又一雙黑洞,他徹底嚇壞了,再加上後頭的動靜越發凌厲,怪物似乎也要衝出來。顧不得對老人言語抱懷的遲疑,拔腿奔向一條莫名出現在眼前的林間小徑。一直跑著、一直跑著,空氣傳來建築物被震碎的劇烈聲響。他焦急加快腳步,想跑得再快一點,然而左眼的痛楚卻在這時擾亂他的平衡。他不慎撞到突起的樹根,跌入圈在林子裡的小空地。
忍受皮肉擦痛使勁撐起身體,鼻息間偶然嗅到熟悉的臭氣。抬起頭,這片空地遍佈與供桌那灘一模一樣的穢物。他總算辨認出這是腐敗的味道,是曝曬許久、任由蛆蠅啃食的腐肉,才會散發的噁心怪味;不過除此之外,臭氣裡含夾含一股刺鼻的藥水味。相比臭味,藥水味的出現更讓他頭皮發麻。
銳利的鳥鳴自頭頂傳來。他環視樹林,發現不知從何時開始,幽暗的樹梢上,出現數以百計雙眼發紅、散發邪氣的黑鳥。他注意到這些黑鳥一邊監視他,一邊不曉得在吞食著什麼物體。
就在他試圖想看清黑鳥嘴邊的物體時,左眼的視力突然恢復了。他眨了眨眼,先是由漆黑轉為能看出輪廓的模糊,接著再變得清晰。在左眼能夠看清之際,他眼裡的事物也驟然一變──
地面上的穢物,在他眼中不再只是混濁的不明團塊,而是清清楚楚、一具一具曾帶有不同色彩的嬌小鳥兒──牠們曾是這片樹林的主人,憑藉融合多元的色彩與自由迸發的習性,讓大地蓬勃生輝、充滿朝氣;可是到了如今,牠們所呵護的一切卻被盡數佔據。牠們的眼睛被拔光、內臟被掏空,雄鳥的翅羽被穿入驚悚的鐵荊,雌鳥的腦袋套著沉重的鎖鏈。
一頭黑鳥不慎讓嘴邊的東西墜落,恰好落在他面前。
那是頭雛鳥,羽毛被拔得乾乾淨淨、釘入標示。碰撞在地時,牠發出了沉痛的泣鳴。
牠們將活生生的生命生吞活剝。
黑鳥齊聲發出叫喊,展開獵捕的翅翼與利爪朝他襲來。他死命以雙臂抵擋、揮舞,想要趕走牠們,然而黑鳥的數量實在太龐大了!他一下子就被包圍,周遭頓時變得漆黑無比。他沒辦法徹底阻擋牠們的攻擊。
兩群黑鳥分別從左右兩側竄出、扯住他的雙手。他驚恐地用吶喊想要逼退黑鳥,但下一個瞬間,一頭掛著藍眼白瞳、散發相同邪惡臭氣的黑鳥撲在臉上,用那喙嘴啄走他的右眼。
他痛得跪倒在地、摀著右眼連連哀嚎。鮮血沾染臉頰、穿過指縫、流入嘴角;一嚐到自己的血味,無數個熟悉不已的記憶片段隨即被喚起;那些都是他在過去日常生活中不以為意的「小事」。但在蘊藏左眼內的記憶催化下,他很快就認識到,這些被他忽視的小事,日後卻壯大了慘無人道的災難。
「去看清楚。看清楚那禍害。」
聽見耳語的同時,無數隻手從旁冒出,替他趕開黑鳥。他眨了眨眼,黑鳥們已然消失,那些無名的手也不見蹤影。耳邊鴉雀無聲,昏黃的紅光與席捲沙灘的浪潮取代樹林,成為全新的景象。
確定黑鳥真的不見後,他緩緩起身,不自覺望向海的另一端。迷離的光線讓他一陣眩暈;他以為惡夢總算是迎來尾聲,將要結束了。
然而,在與某團不自然的灰雲對上眼時,他卻像是被詛咒似的,再也無法移開視線。
天空異變。本就詭譎的雲層浮出管狀脈絡、上下開合;夾縫間的紅光出現顆渾圓斗大的球體,胡亂游動;海面出現一艘又一艘被肉塊生物寄生的漁筏、船艦,牠們有著與廟宇裡的黑物一樣的扭曲臉形,只不過,牠們的樣貌更加貪婪、暴虐、殘酷,彷彿只要放任其中一隻怪物踏上這片土地,便會招致難以挽回的結果。
光芒中的球體停頓下來,然後迅速收縮成筆直的瞳孔,同時注視著唯一佇立在沙灘上的人類;他跪坐在地,面對滿佈天際的邪神之眼,他無法克制地顫抖。
初次闖入異界所聽聞的警報聲再度響起。然而此時此地,卻已無任何阻礙,能夠替他抵抗邪惡的主宰者入侵了。
他絕望的以食指與拇指撐開左眼,然後抬起另一隻手,緩緩接近僅存的眼珠子。
深入、深入、再深入。
痛苦與血液,悲傷與眼淚,都是暫時的。
接著只要視而不見,他就無需再面對這一切──
猛然睜眼,他醒了。
他還待在自己的房間內,不是絕望的沙灘,不是殘酷的樹林,也不是那間破舊腐爛的廟。
床單被汗水浸濕了。他起身離開。
走向電腦,注意到螢幕上仍舊停留在那則新聞。貼文節錄寫著:藍白政黨一致通過某個未經討論、明顯將破壞民主權益的法案,人民發起罷免……
說巧不巧,他移到下一則貼文,隨即看到有人已經展開了行動、踏上街頭。
夢境的片段在此時閃過。他拎起背包,奔出房門。
他總算理解了,夢裡的老人想要讓他看到什麼;也總算知道,他不能再繼續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現在,必須為了自由,負起身而為人應當背負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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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稿感想:
有趕在二階連署期間寫完,這什麼意思?
大罷免,會成功。
「筆桿接力罷免到底」創作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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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要罷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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