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0/26閱讀時間約 19 分鐘

【鋼鍊佐莎】焰落之時(第六章)

作者﹕藍渢、羽卒(蘇奧曼) 配對﹕Roy Mustang / Riza Hawkeye 說明﹕漫畫《鋼之鍊金術師》衍生,正劇向接龍/合寫小說,舊稱《幕永不落下》。 簡介﹕焰之上校遭到逮捕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中央司令部。留在大總統身邊充當人質的莉莎,為了找回此生執意追隨的背影遁入魔窟深處。秘密與東方軍結盟的阿姆斯壯少將亦被迫面對驟生的危機。被控叛國而身陷囹圄的羅伊,最終將落得何等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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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羅伊沒料到從軍醫口中吐出的是一個赤裸裸的質問。他睜圓了眼睛,因無法忍受對方眼中隱約的期盼而別開了視線。
  憲兵司令部的人闖進辦公室宣讀他的罪名時,他並不驚慌失措,也不感到憤恨難平,但時機賦予單一事件的意義從來都是難以捉摸的,現在他還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去回答這個尖銳的問題。
  他背叛了國家,他背叛了大總統,但他從來都忠於亞美斯特利斯的國民。他對莉莎說﹕要成為這個國家的基石,要用這雙手保護大家。他對休斯說﹕像士官學校時一樣敢於談論自己的理想吧!這樣人類才會進步。他對哈博克、普雷達、法爾曼和菲利說﹕努力存活下來,大家一起改變這個國家。
  為甚麼?
  你曾經宣誓效忠亞美斯特利斯。
  為甚麼?
  這是指派給士兵的任務。這是國家鍊金術師的使命。
  為甚麼?
  你是「伊修瓦爾的英雄」,你保護了我們。
  走道對面的病床左搖右晃起來,羅伊低頭看著躺在薄毯上微顫的右手,那隻手如乾枯的木乃伊斷肢一般脆弱、無力,重新包裹在繃帶裡的傷口黏濕且發脹,他無法屈曲手指,他感到極度暈眩。
  在慣用手失去活動能力所誘發的恐慌中,他突然意識到,假如無法妥貼地回答這條問題,他會被無情地擊落信仰的萬丈深淵,而亞美斯特利斯腐敗依舊,甚麼也沒有改變。與死神擦肩而過無數次,羅伊第一次在戰後這麼害怕「死亡」,可能因為背後已然一片空蕩。
  「為甚麼?」軍醫不死心地再問一次,這一次他忍不住握緊了拳頭。
  羅伊疲憊地回應對方灼熱的視線,輕聲問道﹕「你叫甚麼名字?」
  「布萊爾。」軍醫指著胸前的名牌說﹕「布萊爾上尉。」
  「布萊爾上尉。」羅伊擺出一副認真的表情。「首先,我並不否認這項罪名。你或許自以為了解我,但你不認識我。」
  布萊爾聞言眼神有一剎那的退縮,他試圖抹去心思被看穿的尷尬,回復凜然的神情。「別誤會了,上校,現在的你對我而言只是一名階下囚。我想知道答案,所以我希望你能夠親口告訴我。」
  這麼坦率、這麼頑固的人到底是怎麼在爾虞我詐的中央生存的呢?羅伊感到困惑,但他立刻想到阿姆斯壯少校。在伊修瓦爾的戰場上活下來的人都不得不找到屬於自己的生存方式,如此方能贖自身的罪。
  這將是一場漫長的對談。
  羅伊輕輕嘆了口氣,請軍醫為他再斟一杯水放在床邊的儲物矮櫃上,左手勉強搆得到的地方。布萊爾好心地拉開矮櫃的抽屜,在一堆緊急醫療用品之間找出為病人準備的紙飲管,放在杯子的隔壁。
  「上尉,你說你曾經在我的分隊裡當過醫務官……」羅伊驀地停了下來,有些緊張地舐了舐乾燥的嘴唇。「這麼說吧……布萊爾,我知道有些軍官一直到現在仍然無法輕鬆地與他人討論發生在伊修瓦爾的事情,他們會崩潰、情緒失控或是一語不發。你能夠……你願意談及那場戰事嗎?」
  布萊爾一手收進白長袍的口袋裡,嘴角掛上一個歪斜的微笑。
  「我在內戰時期已被調派到伊修瓦爾,斷斷續續在那裡待了四、五年,一直到殲滅戰結束才跟隨軍隊撤退。那裡是為我這種菜鳥提供震撼教育的實戰學堂,還有甚麼比待在戰場上的漫長時光更難以忍受?我都活下來了。」
  「你確定你要談這件事。」
  「是的,我確定。」布萊爾拿過放在床尾的一張木凳,在羅伊的床邊坐了下來,對他點了點頭。
  「你剛才提到諾克斯醫師......你認識他?」
  「我們在職務上沒有太多重疊的地方,但司令部裡的軍醫都知道他是一名上過戰場的老前輩。脾氣有點臭,獨來獨往,偶爾踫面會打招呼,話不多。」布萊爾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我們算是同事吧。」
  「諾克斯醫師跟我是『老朋友』。」
  布萊爾臉上迅速浮現的歉意讓羅伊抿嘴一笑,搖搖頭示意他不用介懷。
  「不用急著道歉,他的確是那樣的一個人。那場戰事改變了他,也改變了很多人……一九零七年的時候,金格‧布拉德雷頒佈了大總統令三零六六號,下令增派軍隊前往伊修瓦爾執行鎮壓和殲滅的任務,我隨同其他國家鍊金術師踏上了那片荒涼的土地。
  「為了收集各種燒傷給予人體影響的數據,國軍在伊修瓦爾設立了巨大的人體實驗室,我就是在那裡遇見他。我按軍隊高層的要求放火燒伊修瓦爾人,他負責解剖我燒死的屍體。有時候,我們在軍營裡會踫見別的醫務官……他們有些在醫療營工作,有些跟著軍隊深入敵陣。諾克斯醫師沒有明說,但從他的眼神變化可以看得出來,哪裡都好,他不想待在實驗室裡解剖死人了……」
  「醫療營也是地獄啊!」布萊爾苦笑著說﹕「那時候只要一閉上眼,視線所及全都是血,就算再怎麼疲累也睡不著覺,或是忙到沒時間睡覺,同伴和我在工作途中輪流昏倒是家常便飯。」
  他也記得那些幾乎沒有中斷過的呻吟,傷患像潮水一般湧入醫療營,每個人都想第一時間得到醫護人員的注意,但他們人手嚴重不足,有時屍體在床上躺了幾天或發現病床不敷應用時才有人處理,人體腐化的惡臭伴著蒼蠅煩人的嗡嗡聲令人生厭。
  布萊爾在夢中見過白布徐徐蠕動的樣子,掀開一看發現滿床的肥美蛆蟲,沒有屍體,沒有血跡,只有不甘的控訴。
  他的口罩和圍裙經常被汗水、血液和膿泡包裹的體液沾濕,趁休息時間趕緊晾起來,還沒乾透便得重用,整個人像是浸在血水裡,八小時、十二小時、三十六小時、整場戰事。他曾經不幸跟傷患一起染上傳染病,那段時間只有用少量馬鈴薯製成的稀糊湯水可吃,淡而無味且缺乏豐富的營養價值,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撐過來的。
  諾克斯醫師渴望在醫療營派上用場,但布萊爾不肯定在醫療物資和人手不足的情況下,醫師的天賦和技能還能發揮多少作用。很多時候他只是把潰爛的傷口清洗一下,勉強縫補起來,把無法救回來的肢體截斷、包紮,然後把傷患送回病床上等死,到後來甚至連安慰劑效應也無法應用,因為假藥的存貨都用完了。
  隨著戰事推進,他在偶然的情況下被調派到馬斯坦古少校的隊伍,在戰區中為同袍的傷口進行緊急處理,確保他們送往鄰近醫療營的時候仍然活著。他能拯救的生命更少了。更可怕的是,沒有那重火焰保護,他可能早就死在伊修瓦爾人手下。
  布萊爾順應上校的邀請,和盤託出自己的伊戰經歷,平庸的方臉逐漸蒙上一層濃稠的陰影,靜謐悄悄凝結在他的肢體動作上。「戰後我無法留在東部,因此選擇到中央來服務,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讓生活重回正軌。」
  他無法自拔地陷入了一片回想的靜默之中,沈默的時間長得讓人以為他決定就此關上記憶洪流的閘門。羅伊正要重振精神去接話,卻聽見幽幽的一句﹕「在伊修瓦爾的時候,一天之內能夠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對……」羅伊同情地望著臉色不知從何時起變得蒼白的軍醫,猜想對方必然擁有強韌的心智,否則無法承受比他強烈四倍、甚或五倍的苦痛。「坦白說,有很多事情的細節我想不起來。我記不起同袍的長相,我記不起死去部下的名字,那些屠殺場景在腦中也總是七零八落,它們太相似了,太--」
  羅伊突然皺起眉頭,用傷勢較輕的左手捂著胸腔,全身不可自抑地發著抖。他沒注意到自己激動起來,牽動到肋骨斷裂的傷口。他從布萊爾手中接過水杯,咬著吸管安靜地啜飲,休息了好一會兒才能再次開口。
  「有一幕我記得很清楚……每次回想起來都好像回到了那個時刻,嗅到那陣可怖的烤肉味……那時我們在清剿達尼哈地區,國軍最後收復的區域,石牆前坐著一名腹部中槍的伊修瓦爾人……我不知道當時為甚麼會想問他問題。我說﹕『老人家,你是最後一人了。你有甚麼話想說嗎?』他露出不屑的微笑,回道﹕『我恨你們。』然後……我把他和他的狗燒成了焦炭。」
  羅伊低頭凝視紮著繃帶的雙手,彷彿瞧見了烈焰紅與黑的反噬。「我放火燒了整個城鎮,確保無人生還。」
  「我在那裡。」布萊爾靜靜地說﹕「我知道。」
  縱使布萊爾在整個肅清過程中都待在相對安全的後防區域,上千度的高溫仍不留情面地撲面而來,灼得他淚流滿臉。他目瞪口呆地看著火舌瘋狂舔舐以泥磚砌成的建築,在傾圯的靜止物上烙下漆黑的印記,無聲無息,冷如寒冰。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拉回手下裸露的胸膛上,在心裡數著按壓的次數,數字後來衝口而出成了驚懼的嗚咽。他用手背匆匆擦去睫毛上的汗水,沙塵跑進了眼瞼,背後的熱浪如死神的腳步般不斷進迫。
  他被同伴托著脅下拉起來,拖離早已無力回天的同袍,屍體眼裡有著舞動的火焰。
  「我曾經醫治過一位軍官,他的小隊在冠扎地區受到伊修瓦爾武僧的伏擊,他是唯一存活下來的人,卻受了非常嚴重的創傷,尤其是頭部。為了減輕顱內壓,我取下了顱骨的一部分,他的情況最後穩定下來。早上巡視傷患的時候,我與他閒話家常,無意中發現我們來自相同的家鄉,我們都是家裡的次子,興趣也相似。我和他竟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我答應幫他寫信給家人,我說,我會把他醫好,我會把他送回家。」
  憶及這名不幸的同袍,布萊爾不禁用掌心蓋著眼睛,久久無法說話。當雙手落下來時,他雙目通紅,但沒有失控地哭出來。「到了午後第二次巡視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變得冰冷了。」他不斷眨著迷濛的眼睛,喉結在頸間滑動。「其實,我從一開始便知道他活不下來……」
  「聽見這樣的事情我很抱歉……」羅伊靠向左側調整僵硬的坐姿,痛得差點在床上縮成一團。「你有沒有懷疑過……我們為何要面對這麼痛苦的事情?如果伊修瓦爾沒有追隨亞美斯特利斯、如果兩者之間沒有發生文化差異所造成的衝突、如果我們的保守派軍官沒有射殺無辜的伊修瓦爾小孩、如果愛魯戈沒有從中作梗、如果國家鍊金術師沒有作為人形兵器投入戰事……這些事情是否不會發生?」
  布萊爾踟躕著盯了對方一眼,誠實地答道﹕「我不知道。」
  「這些事情仍然會發生,那裡是一切的終結,也是一切的開端。血是注定要流的,因為這是亞美斯特利斯的意志……這個國家想要戰爭。」羅伊安靜下來,又喃喃念了一遍﹕「這個國家想要戰爭。」
  『等到我當上大總統,這個國家就會有所改變。』
  每次他提及這個承諾便覺得朝理想走近了一步,結果棋盤一翻,一切頓成泡影。
  羅伊無奈地笑了。「布萊爾上尉,謝謝你曾經毫無保留地相信我。不過……如果有另一次選擇的機會,我仍然會走上這條路。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我只是朝著自己認為正確的道路前進,我並不後悔……」
  就像那對為了尋找恢復身體的方法而甘願成為國軍走狗,頭也不回地踏上驚險旅程的艾力克兄弟。
  他們都等著一個能夠給予慰藉的答案。
  「你可以離開了。」基斯蜜絲將耳朵從冷冰冰的鐵板門上抽離,回身對重新穿上灰色長大衣的邁爾斯伸出一隻手,臉上帶著近日鮮少露出的笑容。「祝一切順利,邁爾斯少校。有機會的話,替我問候阿姆斯壯家的賣花大嬸,我可是受過她不少恩惠呢。」
  邁爾斯回以微笑,帶著一點軍人的拘謹,一雙紅眸卻藏不住憂慮。他握了握酒吧老闆娘飽滿而厚實的手掌,由衷地說﹕「我會的,基斯蜜絲夫人。很高興認識您,非常感謝您的幫忙。」
  「嘿!不管你們之中誰當上了大總統,事成後不要忘了給我頒發一個榮譽獎章就是了。」
  基斯蜜絲推開在沈寂的夜色中吱呀作響的鐵板門,右手慣性地把煙灰撣在門外的後巷裡。
  「再見了,少校。」她隨性地在額角舉起純白的煙身點了一下,代替標準的軍禮,接著站在酒吧的後門吸著剛點起的煙,目送邁爾斯迅速而安靜地遁入昏暗的後巷裡,魁梧的身影如同四處遊蕩的鬼魅。
  後巷總是伴隨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尿騷味,還有垃圾短暫堆積所留下的腐爛味道,異常刺鼻。牆上不知從何時開始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鮮艷塗鴉,霸道地覆蓋著褪色的海報。鐵板門旁擱著一把粗糙的掃帚,開叉的帚間藏著一個灰黑色的小小身影,正專心舐著自己的手爪與毛皮。
  酒館的老闆娘抓起掃帚把出來覓食的老鼠趕跑了一段距離,她能夠看見在幽暗中熒熒發亮的一對獸眼,幾乎跟她頭頂上的白熾燈泡一樣明亮。
  這裡跟城中縱橫交錯的下水道一樣,向此地的居民展現與繁榮興盛同體的污穢。
  有些東西是怎麼也洗不掉的。
  從基斯蜜絲口中呼出的煙霧既密且濃,尼古丁帶來的安全感讓她臉上緊繃的表情緩和下來。她朝巷弄吐了一團白煙,啞著聲音喃喃道﹕「我們啊……真是一群大笨蛋。」
  邁爾斯腋下夾著數個公文袋,他縮著脖子在臉頰旁豎起大衣衣領,看似因凜冽的寒風而瑟縮。隱藏在墨鏡下的眼眸流動著冷酷的精光,他正飛快地盤算著下一步的計劃。
  他邁開大步走出狹隘的小巷,雙目警醒地偷瞥了大街兩頭。就算基斯蜜絲夫人沒有特意叮嚀,他也知道這種龍蛇混雜的紅燈區給各路人馬的眼線提供了完美掩護,但他不是普通人。他是受過專業訓練的軍人,一直在本國最優秀、最嚴格的軍官麾下工作,他知道該如何應付麻煩人物。
  離邁爾斯最近的對街橫巷聚集著五個流浪漢,三個正不斷磨擦著雙手,朝掌心呼氣,湊近升起柴火的破爛鐵桶取暖,另外兩個蜷縮在店舖的後門狼吞虎嚥著不知從哪裡翻找出來的食物。黯淡的火光打在他們疲倦、無神的灰白臉龐上,突顯出他們面對陌生人的警覺性。
  邁爾斯定睛掃視了他們一秒,接著移開視線。
  紅燈區的一些商店仍在營業,但大街兩旁的店舖都早已打烊,人行道上沒幾個人影。邁爾斯只看見兩位穿著得體、戴著紳士帽的男士喝得酩酊大醉。二人友好地勾肩搭背,危險地揮舞著酒瓶,蹣跚步向西方。
  左邊那位男子迷迷糊糊地踢倒了一箱垃圾,踉蹌著走了幾步,差點沒仆倒在人行道上。他的同伴急忙扶住他,二人搖搖晃晃地退到一角,彎腰指著傾倒的污物哈哈大笑,從嘴裡吐出不雅的語言互相調侃。他們製造的嘈吵聲在略嫌冷清的街道上顯得十分刺耳。
  邁爾斯聽見另一邊街口隱約傳來遠去的高跟鞋叩地聲,他決定跟隨高跟鞋的步伐。他立即發現了一個進入酒館前沒有見過的身影,在十碼外的兩點鐘方向。他不動聲色地把手伸進了大衣襯裡,摸向掛在槍套裡的手槍。
  那是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憔悴地倚在牆角靜止不動。他雙手置於弓起的腿間,坐姿宛如一隻歪斜的青蛙。
  走近一看,那人把自己包裹在一件衣角磨損得厲害的粗呢毛衣下,棕色褲管勾勒出結實的肌肉線條,戴得歪斜的貝雷帽遮掩著大部分面容。一隻佈滿污跡的馬克杯擱在他的正前方,幾個暗啞的硬幣寂寞地躺在其中。邁爾斯放慢腳步,最後掏出十先茲放進馬克杯。
  乞丐的手抽搐似地動了一下。
  邁爾斯挽了挽略顯沈重的公文袋,加快腳步朝目的地進發。
  裡面裝著一疊疊籌劃是次叛變不可或缺的情報與資料,他隔著皮手套捏緊了公文袋,渴望從中得到對抗敵軍的力量。他在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裡潛行,猶如一只勢孤力弱的雪狼,只能磨蹭著利爪對遠處的棕熊屏息凝視而徘徊不前。
  在邁爾斯尋找辦法前往阿姆斯壯家於近郊購置的渡假別墅時,布利古斯先遣部隊的其餘成員理應分頭執行被指派的任務。漢謝爾繼續留守在酒館外頭,觀察事態的發展。在酒館附近負責看哨的法爾曼在解除偽裝後,將沿不同的路徑前往別墅與長官會合,詳細講解中央司令部的內部結構。
  「失去了一個好敵手。」邁爾斯想起少將指派他秘密前往中央籌措計劃時,在無意間釋放的感性。「有點可惜。」
  對於轉瞬間淪為弱者的競爭對手,她在慨嘆過後便毫不留情地捨棄了他,嚴格遵從著布利古斯的鐵則--弱肉強食。
  這是每個在布利古斯要塞待過的士兵所深諳的,最基本亦最殘酷的生存之道。他們在氣候瞬息萬變、地勢陡峭嚴峻的荒蕪之地接受大自然的洗禮,並長期與沈睡的巨龍多拉克馬毗鄰而居。把他們放到熱鬧、繁華的中央市,無疑是將一頭慣於狩獵與潛伏的野獸置於佈滿獵物的樂園。
  邁爾斯很快便察覺到身後飄盪著一股鋒芒過露的敵意,跟隨他的腳步接連劃破街上稀有的光與影。對方的行動迅速俐落,幾近無聲,估計是同袍。
  邁爾斯忖度了一下,維持著平穩的步伐前進。他繞過一間餐廳,穿過拱門轉入瀰漫著一片死寂氛圍的內街。灰色大衣的下襬緊貼著他的小腿肚,在夜幕無遠弗屆的力量游走的邊緣下,成了他的保護色。街燈昏黃的光暈照著他束成髮辮的白髮,就像照在灰狼毛髮上堆積的雪粉。
  邁爾斯悄無聲色地竄進左方一條僅能讓一人通行的窄巷,避過設置在巷口的吊燈,往燈光無法滲透的深處鑽去。他把公文袋擱在牆腳,右手伸進左衣襟下掏出華特 PP 輕輕地上膛。
  他緊貼著牆壁,在黑暗中等待獵物靠近。對方驀地變得急促的腳步聲混在深夜由各種微響交織成的寧靜錯覺裡,被打磨得很圓滑,然後他看見了那名小心翼翼地從牆角探出頭來的跟蹤者。
  跟蹤者穿著黑色大衣,頭上戴著一頂同樣墨黑的紳士帽。他匆匆瞥了窄巷一眼,以剪步緩慢地越過吊燈照射不到的範圍,平肩舉著一支柯特 M1911。
  那是國軍的配備手槍。
  邁爾斯感到腳底湧現了一陣不安,情況就像他憑藉山中生活的經驗而感知到雪崩快將出現一樣。他把下巴壓向胸前,強自將不安的感覺壓下去,逼迫自己率先應付眼前的敵人。
  邁爾斯注意到跟蹤者是個左撇子,瞇著眼睛徐徐地朝自己佇立的方向走來,速度比之前更慢了。
  他沒有給予對方完全適應黑暗的時間,霍地開啟手電筒筆直地照進對方的眼睛。趁跟蹤者因光盲現象暫時失去反抗能力,邁爾斯看準出擊時機,如獵豹般疾衝上前欺近對方左翼,接著一手箝制他的手腕,左臂則是揮向他的頸項,發力把他推到一旁的牆上。
  跟蹤者的背部結結實實地撞向窄巷的牆壁,喉嚨在擠壓下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他還沒來得及睜眼審視自己的劣勢,邁爾斯由下而上踢出的右膝便迅猛地擊中他的胃部,他整個人癱軟下來,在一瞬間昏死過去。
  手電筒放出的光線猶在地上滾動。
  邁爾斯任由跟蹤者抵著牆壁無力滑下,途中順手搶過柯特手槍塞進自己的槍套。他的左手握著沒有派上用場的華特 PP,槍口瞄準對方的咽喉,一雙耳朵對窄巷內外的狀況依然留心著,深怕自己遭到包夾。
  他蹲下來,從地上拾起手電筒察看對方的瞳孔。在確認跟蹤者失去意識後,邁爾斯對他進行徹底搜身。對方的肩掛式槍套是空的,腰間的槍套掛著一支小巧的銀色左輪手槍。
  邁爾斯從他的西裝內袋搜出一張照片,他藉著手電筒微弱的光線盯著照片裡熟悉的面容,不禁低聲咒罵起來。
  雪崩出現了。
  事情變得棘手了。
  「馬斯坦古常去的那間酒館並不簡單,他跟老闆娘很熟稔。事實上,老闆娘是他的叔母。」雷文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新簇的照片及一張酒吧名片放到桌上,喜孜孜地說﹕「克里斯‧馬斯坦古,又名基斯蜜絲女士。她是中央的情報販子,手下的女孩們也很擅長收集情報,酒吧裡遺下了有力的線索或證據也說不定。」
  他忍住沒有露出勝券在握的笑意,只是昂起了頭。「閣下,這麼一來我們便可以把這群狂莽之徒連根拔起了。」
  他們--姑勿論這個「他們」涵蓋的人數有多少、是些什麼人--已經失去了領導者,他們將要失去在暗處運籌帷幄的智囊,緊接著連作為反抗基石的通訊與情報中心也被我方查明了。
  三重打擊。
  布拉德雷不發一言地凝視著照片中體態豐腴、眉宇英挺的婦人。他的指腹溫柔地按上照片的白色邊框,似是在細細思量,又似是在享受勝利前夕的沈鬱。
  「這件事便交給你了,雷文中將。」他把照片推回給部下。「派人全面搜查酒館,逮捕克里斯‧馬斯坦古協助調查。冒必審慎行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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