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鍊佐莎】焰落之時(第五章)

2020/10/23閱讀時間約 26 分鐘
作者﹕藍渢、羽卒(蘇奧曼)
配對﹕Roy Mustang / Riza Hawkeye
說明﹕漫畫《鋼之鍊金術師》衍生,接龍/合寫小說,舊稱《幕永不落下》。
簡介﹕焰之上校遭到逮捕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中央司令部。留在大總統身邊充當人質的莉莎,為了找回此生執意追隨的背影遁入魔窟深處。秘密與東方軍結盟的阿姆斯壯少將亦被迫面對驟生的危機。被控叛國而身陷囹圄的羅伊,最終將落得何等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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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購日期﹕2020 年 10 月 9 日 (五)-2020 年 11 月 8 日 (日)
注意﹕網上連載結局將於本子完售後釋出。

第五章


  中央監獄附屬醫務所的軍醫尼可拉斯‧布萊爾休了兩天假,銷假的那天立即在值晚班時遲到。
  他匆匆推門進入所内的更衣室,脫下褐色雙排鈕大衣和軍服外套,在黑色棉衫外披上象徵醫者的白長袍。他深吸一口室內溫暖的空氣,隨之嗅到一股藥用棉花剛拆封的生澀氣味。下午離開家門時,天氣貌似睛朗和煦,但之後路上夾雜冷風的陽光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迫著他從司令部中庭走來獄所時得豎起衣領。
  好在自己過不久便要調往軍醫院,恢復日班的時間表了。
  牆上的掛鐘指著五時三十分。晚班從下午五時開始,直到第二天清晨方結束,日班的醫官一定早就開溜了,但今天碰巧又輪到他單獨值勤。被上級發現醫務所沒人駐守可不妙!布萊爾腳步慌張地小跑過長廊,像競賽衝刺似地趕到隔了兩道走廊的診療區。
  那裡的雙扇門前一左一右站了兩名憲兵,看見他時立即伸手阻擋。
  「你是下一班的醫生?」
  「對,有什麼問題嗎?」布萊爾猶豫了一下後回答。照理說,他該有不祥的預感,只是這情況不得不令他發噱——派憲兵來逮捕上班遲到的軍醫也太過火了吧!
  「我要看你的醫官證件。」身形壯碩的士兵沉聲說道。布萊爾從上裝口袋掏出識別的紙卡遞過去。對方仔細比對上面的照片和他的臉,表情滿不信任地將卡片交還,揮揮手。
  「進去吧。前一個醫官會交代你該做的事。從現在開始,所有進出醫務所的人員都要經過我們批准,否則禁止出入。」
  到底在搞甚麼玩意兒?
  布萊爾滿心疑惑地拉開門。
  這裡是獄牢附屬的醫療空間,與其說是提供囚犯適當的照護,不如說是旨在適當的時候保住他們一口氣不死。即使如此,診療區𥚃面尚算寬敞,劃分成能夠輕鬆容納幾張輪床的病室和供醫官獨處的辦公間。中間的隔牆上嵌了一面寬大的玻璃窗,足以觀察整個房間裡的患者情況。
  布萊爾看見靠牆的那張床上躺了人。
  電燈調得有些暗,從這裡看不清那人的臉。
  「你工作的步調可真是悠閒啊!休假還愉快嗎?」日班的軍醫果然然還沒有離開,姿態輕鬆地坐在他們拿來寫病歷、簽文件和閒閒無事時玩牌的圓桌前,雙腿難看地擱在另一張椅子邊緣。這傢伙人不壞,但布萊爾絶不欣賞他這種不顧觀感的作風。
  「很抱歉我來遲了……」他半轉過身子表達歉意,眼光卻持續瞧著病床。「外面的憲兵就是為這傢伙來的嗎?」
  同袍點了點頭。「他們一聽接班的醫生還沒來,就不准我離開。看起來你今晚有得忙了。」
  布萊爾走近窗邊,伸手將控制病房內燈光的旋鈕轉到最強,讓天花板上三盞罩燈大放光明。那人的左手被銬在豎起的床欄上,只蓋著一條薄毯的上身是半祼的,可以很清楚地看見露在外面的肌膚上青紫斑斑的瘀傷。
  最叫布萊爾吃驚的,是他一下就認出這個人。
  「這是怎麼回事?」他倏地轉過身,幾乎是用質疑的語氣問道。「他是——是——」
  「原來你現在才發覺啊!」對方嗤笑出聲,順手將寫好的幾張病歴紙塞到他手上,從桌邊站了起來。「這件事已在軍部傳得沸沸揚揚,我以為你早知道了,忙著跟別人聊八卦才遲到的呢。」
  布萊爾並不去理會他話中帶刺,急忙看向紙上的記錄。「我之前在輪休,現在才頭一次進司令部呀!怎麼會知道……」
  「那麼今天你走運,尼可拉斯。」同僚故作親匿地稱呼他的名字。「焰之錬金術師羅伊‧馬斯坦古前天早上因為叛亂罪被逮捕了。經過審訊,他現在躺在病床上,之後的命運就交在你手中了。」
  「你說什麼?!」紙上的字跡凌亂得他幾乎無法一邊回話一邊讀下去。患者接受審訊,使用 BV-23 訊問藥物注射。接收時觀察胸腹有鈍器挫傷,失去意識時間過長,偶有心跳不整的情形出現。右手——
  「開玩笑的啦。我做過初步檢查,應該是身體對 BV-23 有過敏反應,看起來要過一陣子才會醒過來。你只要保持他能撐到軍法會議所召開軍事法庭就夠了!」
  「可是……」
  「等到傷勢處理好,你判斷狀況允許的時候,就打電話給樓上讓他轉移到牢房。」
  「……喂,等一下!」眼見對方立刻想轉身離去,布萊爾慌張地喊道。「你不覺得這樣做太草率了嗎?他的傷看來不輕啊!」
  「我說真的,布萊爾。上級怎麼交代,我們就怎麼做。這邊就交給你啦,我下班了。」
  隨著同袍迫不急待向門外撲去的腳步聲遠去,屋子裡詭異地瞬間安靜下來。布萊爾嘆了一口氣,撕開一包全新的薄橡膠手套戴上後拉開病室的活動門,走近馬斯坦古上校的輪床邊,俯視他沒有意識的身軀。
  他始終不曾忘記自己是在甚麼情況下首次見到這張臉。
  那是他軍旅生涯中最早的記憶之一。當時他身處炙熱乾燥的戰區軍營,軍服前襟染透傷兵的血,急切地在寶貴的休喘時間從補給水槽裡掬起一杯表面浮著砂䴤的水,仰頭一飲而盡。布萊爾抬起滿是汗水的眼睛,模糊看見原先四散營帳之間的士兵們忽然整齊劃一地向兩旁分開,讓路給幾名身披長袍的國家鍊金術師。領首的黑髪軍官掀起長袍的兜帽,顯出一臉油污和疲倦。他脫掉一雙繡著某種陣式的白手套,往布萊爾這裡望了一眼。兩人眼神交會時,軍醫看見他目光𥚃武裝起來的冷酷,和其中難以察覺的怒氣與懊喪。
  那並非以烈焰拯救無數士卒的羅伊‧馬斯坦古上校該有的眼神。
  布萊爾從病床邊矮櫃的抽屜裡拿出一支細小的手電筒,翻開傷患的眼皮察看瞳孔狀態。他小心地避開上校臉上延伸至下巴的瘀傷,伸手探探對方濕淥淥的額際,卻沒有感受到不尋常的熱度。從這情況看來,BV-23 造成的過敏性傷害應當不會持續太久,但還是先處理身上的傷比較妥當……
  軍醫轉身去準備消毒藥棉和一袋抗菌藥物混合生理食鹽水的注射劑,在上校的左肘彎處下針。他掀開沾了幾處血的毯子,審視著胸腹之間那些明顯是遭到金屬刑具重撃的瘀傷。他從下排肋骨處聚集的紫黑痕跡看得出,刑訊官專挑某些脆弱、痛覺特別敏感的地方下重手。不過這些都比不上那隻草草包裹在外傷繃帶之下的右手;其中三隻手指的關節被砸敲成好幾段,怪異地扭曲著,血從變形的指甲𥚃滲出來。餘下倖存的手指露在紗布外腫得發黑。
  那隻手的手腕上還留著一圈鐵鍊被斬斷的手銬,顯然沒有人打算為他取下來。
  受了這種傷的手要恢復以往的狀態,恐怕十分困難。布萊爾近乎惋惜地拆開那圈布條,將床頭一盞直立行動式手術燈轉亮。此時,他注意到上校眼皮顫動幾下,眼球緩慢自左至右轉動,好像就要恢復神志。
  「你也太不會挑時間了。」布萊爾笑一笑說,也不管對方是否能聽見。「如果現在醒來,處理傷口的時候會很痛喔。」
  馬斯坦古的呼吸聲一緊、一鬆,左眼真的緩緩睜開一條縫。
  這𥚃怎麼這麼亮?
  眼皮外面的光線耀眼得刺人,全身上下覺得很冷。羅伊在一片朦朧中止不住地顫抖,聽見斷斷續續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圍繞著他,神奇地將他破碎的意識拼湊起來。他嘗試用手去擋住那一如刑訊室裡耀眼的光源,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徒勞地在無形的束縛中掙扎。他感覺到黑影從他眼睛上方掠過,把強光分割成一束束。有人,有人聲,有人的手,不重不輕地拍了拍他的臉頰。
  他又可以睜開眼睛了。
  一股藥水和消毒劑混合的刺鼻味道撲面而來,讓羅伊呼吸困難地嗆咳了幾聲,帶起腹部和胸腔一陣一陣難以忍受的疼痛。他仰臥在輪床上,背脊緊挨著硬邦邦的棉布床墊讓他想起戰場上帳篷裡的行軍床,還有墨黑的精巧的星空。有沒有人行行好,可以為他移開頭頂上那盞亮得該死的直立照明燈?只勉強能睜眼的縫隙中,他看見白色的牆,白色的地板,還有幾乎融合在其中的一件白色長袍。慘白的顏色。
  左手被什麼鎖住無法移動了。他下意識地動了動右手,立即感受到另一陣劇痛。
對了,他記得布拉德雷姿勢迅捷地舉起鎚子,再重重朝他的手一揮而下。
  穿白袍的臉孔在羅伊臉上方晃過,終於伸手過去推開那盞燈,讓燈光照著他的傷處,但是輕巧地避開他的臉。他視線逐漸清明,這才瞧見自己身邊掛起點滴架,為他注射不知明的液體包。他看不見,但是感覺到針刺進左手臂,把輕微的壓力和別的什麼一起送進手臂的血管。
  羅伊只覺得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重重地吐了兩口氣,肋間猛然傳來的刺痛使他擰緊雙眉。
  「我原本希望你會再晚一點醒來呢,上校。」室內除他之外唯一的聲音説。那是監獄的醫官嗎?對方的臉出現在他眼睛上方,顯得有些無奈,讓眼皮還十分沉重的羅伊勉強看清楚他的長相。他在白袍底下穿著軍隊制服,臉很年輕,是一張不容易被記住的面孔。「沒有打止痛藥就清理傷口的話,恐怕很難忍受喔。」
  「……不要打藥。」羅伊嘶啞著聲音抗議道。他的喉嚨又乾又痛,而且囗渴得難受。
  「別緊張,」醫生好像看穿他的心思,走近床頭他看不見的範圍,過了一下拿著水瓶和杯子回到他眼前。「我這裡不是刑訊室。就算是,用藥讓你神智不清也對訊問沒好處吧。」
  羅伊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追隨著他的手,盯著他將水注入空杯子,臉上露出連自己也察覺不到的渴望的表情。醫生將那神情看在眼裡,放下瓶子,彎下身豎直了輪床的背端,再把羅伊從平躺的姿勢扶起來靠在床頭,將杯緣湊近他嘴邊。
  「慢慢喝,肋膜神經很敏感,嗆到咳嗽的話包準又讓你疼個半死。待會兒吞一劑肌肉鬆弛的藥物,你呼吸就不會這麼痛苦了。」
  羅伊沒有拒絕,就著軍醫的手把一杯水都喝了下去。他吃力地向後靠,皺皺眉,臉上的瘀傷鈍鈍地疼起來。
  「原來中央的獄醫……比我想像中更仁慈啊。」他試圖把這句話講得像是毫不在乎的嘲諷,但實際上,自己臉上沾著血,渾身冷汗淋漓,手腕上還卡著斷掉的手銬,聽起來只有悲慘的份。
  「我敢說,那是因為你太常跟諾克斯醫師之輩打交道的緣故。」布萊爾好脾氣地笑笑,沒有預警地就將沾溼消毒藥水的紗布按上羅伊受傷的手指,引起一聲壓抑的痛呼。「坦白說,先是聽到焰之鍊金術師被捕的消息,一下子又立刻見到你這個樣子出現在我的病房,很難叫人不吃驚。」
  「那麼我想必讓你失望了。」羅伊有半晌沉默不語,他本來不打算和這個要把他像玻璃娃娃一樣修補整齊,再交還給刑訊室和監獄牢房的醫生交談。但對方那種欲言又止的語氣挑起了他的好奇心。「所謂的鍊金術師,也不過是東部村落出身的普通鄉下人而已。」
  「你這麼說才教人失落啊,我也是東部鄉下出生長大的。」布萊爾用一副理解與不滿並存的眼神打量著他。「但你既然這麼說,想必是不記得我了,上校。伊修瓦爾殲滅戰的時候,我在東方軍的分隊裡擔任過醫療上士,和你駐守同一戰區。」
  羅伊愣了一下,自甦醒之後頭一次仔細打量年輕軍醫的臉。在矮壯的身形和捲曲的黑髮襯托之下,他狹長的雙眼和微微凹陷的鼻樑顯得毫無特色,是那種在人群中多打量幾眼也難以記住的面孔。縱使他當下費力在那段禁忌的回憶裡搜尋,羅伊仍然完全想不起這個人。
  但他相信這名軍醫和自己見過同樣的景象。對他們來說,那一場內戰從未真正結束。它只是化成了無數血色的碎片,融入所有參戰之人的血液與心思。
  羅伊在軍醫的眼中看得出血色朦朧的遺跡。
  「……抱歉,你還真的說中了。」羅伊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對你這名拯救無數士兵性命的醫療兵來說,這樣很失禮。」
  「沒見過醫務官,對於戰場上的士兵而言才是好事。」布萊爾取過一把鉗子,開始試著撬斷還卡在羅伊右手手腕上的鐐銬鋼圈。「你帶給很多士兵這樣的好運氣,包括我在內。如果沒有你,上校,我們不可能走得出那片戰區。」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不用再提起。」羅伊低聲說道。他感到鐵鉗的尖端在手銬和肌膚之間用力鑽動,反射性地咬緊了牙關。
  布萊爾一面努力跟那手銬奮鬥,一面打量著眼前的病患,覺得他和昔日戰場上自己認知中的馬斯坦古上校變得不同了。他見識過這名鍊金術師用烈火掃蕩敵軍,用右手兩指燃起慘叫,哭嚎,死亡。他看過年輕的少校揚起白色長袍在軍伍行列之間走過,把士兵羨慕、崇拜、愛戴的眼光全都棄之身後。他曾認為這些景象會永遠留存,但是現在他轉過頭看見的,卻是以往威風八面叱吒四方的國家鍊金術師認命忍受這一切,忍受他的刑訊、罪名、和一切對他可怕的指控。
  這個世界是怎麼了?
  鐵鉗突然發出「啪」一聲,隨著羅伊的身體猛然向前一傾,殘餘的手銬從中間斷成兩半掉在床上。布萊爾若有所思地撿起它,隨手扔在床頭櫃上。
  「若不提舊事,我倒是有一個關於現狀的問題想問你。」
  「說吧。什麼問題?」
  羅伊轉過臉來,剛好對上軍醫的眼睛。那雙原先平淡如水,將他可怕的刑傷盡收眼底卻冷靜以對的眼睛,此時帶著蓄勢待發的指控向他看來,所說出來的話,比任何一次毆打和審訊都要教他更難以忍受。
  「上校,你為什麼要背叛我們的國家?」

  霍克愛中尉離開辦公室不過五分鐘,門外的軍官便通報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名字。
  「進來。」
  雷文將軍推門進入大總統的辦公室時,大總統的直屬副官修托魯希正坐在辦公桌旁的打字桌前,全神貫注地敲打著鍵盤。
  印有軍徽的公文紙在紙匣裡快速地向左移動,又俐落地換行。
  採用觸覺打法的修托魯希視線集中在逐一印上碳墨字母的稿紙上,既沒有抬頭望向門口,也沒有起立向長官敬禮。瘦削臉頰上異常突出的顴骨線條透著冷漠,彷彿表明他願意效忠的長官只有大總統一人。
  雷文暗暗在心裡啐了一聲,手腳不敢怠慢。他站到辦公桌前,合併雙腿,朝大總統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眼角餘光瞥見桌面上躺著一份軍官的檔案。
  布拉德雷舉起一手示意雷文稍息。他抽起布製的茶壺罩,提起銀盤裡的象牙瓷茶壺倒了兩杯紅茶。
  「一片檸檬,對吧?」
  他用小鑷子夾起一片切好的檸檬,放進冒著熱氣的茶杯裡,把茶杯碟推到辦公桌的邊緣,自己則是捧著一杯沒有添加任何東西的紅茶慵懶地窩回靠背椅裡,顯然要求對方跟他一樣,好好享受這段等候上一個工作程序完成的時間。
  修托魯希雙手飛快地在鍵盤上移動,打字機發出的急勁聲響聽得人心煩意亂。他沒有讓兩位長官等太久,在雷文欠缺耐心的凝視下,他按下最後一個字母,轉動滾筒把手將完成的公文抽出,再恭敬地遞給布拉德雷。
  「閣下,請過目。」
  雷文吞下那口酸澀得讓他皺眉的紅茶,大總統把文件放到桌上,讓他得知那是一通升遷執行令。
  布拉德雷執起墨水筆簽字。「捎去人事局。告訴他們這是急件。」
  「是。」修托魯希把公文塞進一個牛皮公文袋,終於轉身面向佇立良久的雷文將軍敬禮,然後匆忙離去。
  雷文在茶杯碟上放下杯子,發出輕輕的匡噹聲。他若有所思地撫弄下巴那撮向外翹的灰白鬍鬚,顯得有點困惑。
  「恕我冒昧,閣下。難道馬斯坦古已經供出了他的黨羽?」雷文在鬍子下堆砌出一絲自鳴得意。「古拉曼真的參與其中?」
  布拉德雷把茶杯放到桌上,雙手在腹前交疊。他的右手還殘留著指節套環烙下的凹痕。他盯著聚在杯底形成一個橙紅圓圈的紅茶,試著在回答問題的時候掩飾他的不耐煩。
  「沒有實質的證據,但我們都知道他跟狐狸一樣狡猾。」
  「我還以為他的雄心壯志早已隨同『流放』煙消雲散了呢!既然馬斯坦古已經被捕,他的部下作為人質的價值也消失了。對於霍克愛中尉的去留,您有甚麼打算嗎?」雷文抬起半垂的眼簾,嘴唇躊躇似地動了動。「把一名間諜留在身邊似乎不妥當,她還是古拉曼的外孫女。」
  「普萊德會看好她。現在情況特珠,我需要兩位副官幫忙處理公務。」
  「喔,看來霍克愛中尉也是位不可多得的助手。」
  布拉德雷緩緩頷首,左手的姆指無意識地掃著右手指節上的凹痕。他腦中浮現了馬斯坦古那副寧死不屈的面容,感到體內湧起一股與生俱來的憤怒。「非常優秀的軍人。非常稱職的助手。」他冷淡地對自己的副官下了評語﹕「只是弄錯了效忠對象。」
  雷文露出曖昧的笑容。「閣下,她還年輕。」
  果然,他相中了那個女人。
  布拉德雷看著對方眼角的皺紋逐漸加深,擠壓出雙關語背後的露骨肉慾,他甚至嗅到一種過度膨脹的自信與控制欲。雷文的眼瞳沒有變得混濁,反而保持著無辜的澄澈。布拉德雷熟悉這個眼神,雷文跟他一樣,是個經驗豐富的雙面人。他一向甚少插手下屬的私人事務,但雷文的癖好不用特地深入調查,已可從軍部平常的流言蜚語中探知一二。
  他對這種話題本來就沒有興趣。
  「你選擇在這個時候打擾我,該不會只是為了對我的副官評頭品足吧?」
  「閣下,請原諒我的莽撞。」雷文收斂了笑容,一手收到背後,重新挺直腰背。他掩嘴清了一下喉嚨,說道﹕「我聽說暗殺者的調查不太順利。」
  「確是如此。」布拉德雷道出自離開監牢起便一直壓在他心頭的一件事。「馬斯坦古也守口如瓶,一個字也撬不出來。」
  「閣下已經處理好古拉曼和馬斯坦古的部下,我認為沒甚麼好擔心。沒有了領導者,他們不成氣候,我們隨時都可以協助調查為名將他們扣押起來,而且……士兵在前線為國捐軀也是常有的事。」
  「對,其他人不重要。在馬斯坦古打開門之前,我要霍克愛中尉毫髮無傷。」
  「沒問題,我跟其他人會保證這件事。」
  布拉德雷靜靜地推開那杯喝完的紅茶,把手肘擱回辦公桌,目光落在手邊堆成小山一般的公文上,久久沒有下文。
  雷文從大總統看似並未透露任何訊息的肢體言語中讀到一股焦躁的情緒,於是會意地保持沈默。他斷斷續續地呷著茶,看著窗外通往司令部正門的寬闊通道,內心思緒飛快地轉動。
  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逮捕古拉曼是一項對己方有利的決定,就跟當初拉斯特提議把馬斯坦古調配至中央的意圖一樣。
  雷文理解大總統堅信古拉曼參與了叛變的想法,其中有一部分是身為領導者長期處於權力重心所磨練出來的直覺作祟,寧可冤枉好人,也不可放過任何企圖動搖權力根基的逆賊。換作是雷文,他也會下同樣的決定,更何況,布拉德雷擁有探知危機的「最強之眼」,他的直覺未曾出錯。
  另一個驅使布拉德雷收押古拉曼的原因,則是雷文自己。
  早在他探詢到古拉曼對「不老不死」毫無興趣之前,他已因著對方異常聰穎的頭腦三番四次在大總統面前提起這個男人。他指出,若是立場相反,古拉曼會是個難纏的對手。雷文的試探探明了古拉曼的真意,大總統毫不猶豫地將他降職至東方司令部,讓他為內戰和殲滅戰遺下的東部問題疲於奔命。
  對於無法從馬斯坦古身上套取情報一事,雖然在布拉德雷的意料之內,但他似乎仍然十分在意,雷文想不出任何合理又足以說服自己的原因。作為那位大人在地面上的王者表徵,布拉德雷需要保護的不是眾人渴求的權力王座,而是比容易讓人腐化的誘惑來得更重要的東西。他不得不如走鋼索般小心謹慎。
  雷文收回觀察主通道動靜的視線,發現大總統那隻完好的右眼正專注地盯著自己,他嚇得差點把手上的茶具套組摔到地上。
  「有一件事情要交給你處理。」
  「是。」雷文藉著矯正杯柄的動作穩住微顫的手,室內陰陰冷冷的,他卻覺得背部驀地冒出了一層悶熱的汗。「閣下想我監督東方司令部的交接過程?」
  「中央人手緊張,我不會再調派人手到外圍。新奧普田的哈古洛少將……不,現在是中將了,他會把事情做好,東方軍在他手下玩不出甚麼花樣來。」布拉德雷面無表情地說﹕「我擔心的是馬斯坦古的餘黨不止古拉曼一個。他明顯在拖延時間。時機一到,他的黨羽必定會有不安份的舉動,我要所有人加強戒備。」
  這句話讓雷文想起他當初要求會見大總統的真正原因。
  「閣下,此刻我出現在您面前並非只是給予建言而已。我手下的情報組一直密切留意著中央大大小小的動靜,連傷疤人餵食幼貓這類荒誕無稽的謠言也沒有放過。」雷文煞有介事地俯身向前,嘴角揚起了一抹邪佞的笑容。「接下來這個消息您絕對會喜歡的。」

  酒館的前門寂寥地點起兩盞小巧的方燈。暈黃的光之下,菱形木格窗外閃過一道人影。
  戴著呢絨低沿軟帽、穿灰色長大衣的男子已經躲在建築對面的暗巷裡等待了一段時間。直到最後一批酒客搖搖晃晃著從雙扇大門裡出來,還有妝容華麗的陪酒姑娘們笑語聲聲地拐進大路黑暗的彎道之後,他才自藏身之處快步跑過街,挨靠在酒館的轉角處,探頭往窗子裡看。
  晚上的街道人聲逐漸稀少,微亮的街燈靜靜地散發出森然的氣息。結束營業的酒館熄滅了店內一半的燈光,但是有些髒污的雕花玻璃內仍然看得見一個女人在吧台和桌椅之間徘徊,最後緩緩在稍遠處的高腳椅上坐下,點了一支煙。
  很好,看起來她一時半會兒還不會離開。
  基斯蜜絲沒有注意到窗外詭秘的視線。她微瞇著眼,手支著額頭坐在打烊的吧台前,細細吸吐夾在兩指之間的雪茄煙。角落裡壁爐的餘火仍持續呼啦呼啦地燃燒,為寒冷而孤寂的夜帶來一絲暖意。
  桌椅已整理完畢,大門也上了栓。一日之中,這是她獨自與煙霧相處的時光。
  事情過去幾天了,基斯蜜絲從中尉那裡得知,中央司令部已經下令將羅伊交付軍事法庭審判。除此之外,她就沒有再聽到關於養子的消息了。瓦涅莎及酒館的女孩子們很識相地迴避這個話題,在晚間的酒杯輕巧的碰撞聲、歡笑聲、還有橘橙酒和櫻桃白蘭地柔美光滑的色澤之中,沒有人提起上校已經許久沒來拜訪的事實。
  在羅伊策劃的藍圖中,基斯蜜絲和她的堡壘並非位於前線的戰士。目前她所能抵抗這巨變的方式,就只有潛伏在暗中靜靜等待。可是,這番等待需要堅石般的毅力和操練,連夫人想起時也無可避免地感到畏縮舆絶望。
  畢竟,誰也不知道世道如何變化。
  室內火光在她眼中越發顯得灼目耀眼。
  「叮鈴——」
  大門上方懸掛的迎客風鈴忽然搖擺作響,突如其來的聲音將基斯蜜絲從沉思中驚醒。外面不知是誰,正在拉動已經栓上的門。她像好夢正酣被打斷般不悅地直起身子,門板卻突然傳來沉悶的巨響。
  「砰砰砰!」
  「砰砰砰!」
  有人正以手掌用力拍打大門。
  是醉眼惺忪、流連不去的酒客,還是不知不覺中已經逼近的敵人?
  基斯蜜絲伸手到吧台後抓起一把用來切調酒水果的尖刀,以和身形不相襯的姿勢靈巧滑下椅子,縮著身體,輕手輕腳地走近門口。她倚在牆和門柱的死角之間,仔細傾聽著外面的動靜。仔細一看,門兩側的磨砂玻璃外確實有人影晃動,打亂了原先一片平靜的暈黃微光。
  「砰砰!」
  外面的傢伙又拍了拍門。這次的聲音比前兩次短促得多了。聽起來他是孤身一人。
  「我們打烊了!」基斯蜜絲提高聲量喊道,右手握緊了木紋刀柄。早知應該先抓一瓶酒,沒準可以在對方破門而入之際拿起來砸他的頭。
  「基斯蜜絲夫人?是您嗎?」
  外面的人聽得出來是刻意壓低了聲音,但説的話卻清楚傳進她耳裡。基斯蜜絲沒想到在這個關口會聽見自己的名字,愣了一下。
  叩門者仿佛察覺到她的猶豫,語氣急迫地又接著叫道:「阿姆斯壯家的賣花大嬸讓我捎來明天供應的花束清單。」
  「昨天送來的鈴蘭還活得好好的,我不需要。」
  對方躊躇了幾秒鐘,幾乎要超過酒館老闆娘警覺的容忍度。
  「可是當朝陽昇起時,新生的金銀花會綻放得更美麗,夫人。」
  基斯蜜絲皺皺眉考慮片刻,右手仍握著尖刀不放,自牆角走到門前放下了門栓。她將武器一手藏在背後,謹慎地將大門緩緩拉開一條縫。
  門外的訪客脫下扁平的呢絨低沿軟帽,向她微微頜首行禮。
  「非常抱歉在打烊之後叨擾您,基斯蜜絲夫人。我是布利古茲要塞的邁爾斯少校。」
  那人是名紮著銀白色髮辮的中年男子。他個子很高,身材結實,線條堅韌又粗獷的臉上架著一副墨鏡。基斯蜜絲得仰起頭才能打量這名陌生人。
  「接下去正確的暗語應該是番紅花。」老闆娘厲聲說道,「既然講錯了,我好像不該讓你進門啊。」儘管如此,她打量對方一番,還是退後幾步讓他踏進酒館,再伸手把門拉上。
  「看在我是北軍軍官的份上,還請您原諒。」邁爾斯語氣充滿歉意,露齒一笑,在酒吧裡稍嫌昏暗的燈光下,脫下了長及鞋跟的灰色絨大衣。「方才我腦袋裡空白了一下,只想得起在寒冷之地生長的花卉。若您有機會來北境拜訪,也許可以採摘一些帶回中央。」
  「我看起來像是有那種閒工夫嗎?」基斯蜜絲瞪他一眼。「還有,你怎麼不走後巷,明目張膽的就敲前門?我差點沒聽見拍門聲就拿刀子捅你的腦袋呢。」
  她繞過吧台,將手裡的水果刀扔回調理台上的砧板,引得少校又微笑起來。這次的笑容帶點愧疚。他把眼鏡拿下來朝她欠欠身,再抬起頭,讓基斯蜜絲看見他一雙眼睛裡艷紅如寶石的瞳孔,很像眼眶裡盛了一汪華麗而高貴的鮮血。
  「有您在中央鎮守,足以讓我軍陣營不必擔心來自後方的威脅。」
  「得了。」基斯蜜絲嘴角不禁也露出一絲淺笑,從身後的櫥櫃暗處拿出一瓶色澤䁔紅的香料酒,傾入一只小鍋煮熱。當鍋裡的酒冒出陣陣香氣時,她彎身在水槽底下找出兩只馬克杯。「這是我自製的香料酒,只有打烊之後才供應,酒精含量減半啦。」
  「謝謝您,若是北方的軍營也有人給我們來上這麼一杯就好了——」他說,以雙手接過她遞來的酒時連忙道謝。「對於馬斯坦古上校的事情我很遺憾。我和幾名同僚奉阿姆斯壯少將的命令先行來到中央。不知道您是否已經聽說,古拉曼中將前幾天也被東方司令部的憲兵逮捕了。」
  基斯蜜絲的臉色立時沉重起來,剛喝幾口的熱乎乎香料酒仿彿也一下子變得酸澀。「情勢已經不容許我們坐以待斃了啊。」
  「是,少將閣下也抱持同樣的想法。」邁爾斯以雙手十指環握住杯子,態度從容不迫,卻讓夫人察覺到他並非對於戰場上一觸即發的情況無動于衷,而是在冷靜的態度底下隱藏著有如掠食者般的靈敏和力量,只是在等待適當的時機將對手一擊斃命。
  「她讓我轉告中央的同盟陣線,布利古茲的鐵壁已經準備在這裡拔地竄起了。」
  基斯蜜絲偶而聽養子説起東北聯合演習的種種,從中得知北軍是一支極其強悍的防守軍旅。邁爾斯的語氣正為這批人馬下了最好的註解——有備而來,不畏強權,甚至無懼於未知的艱險和危難。
  我們這邊的陣容可不能輸啊。
  基斯蜜絲露出了多日以來難得一見的微笑,仰頭將酒一飲而盡。「歡迎來到中央,邁爾斯少校。我想伊莉莎白那孩子會很高興看見你。我希望你也有備而來--一場好戲可正要開始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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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卒
羽卒
二創同人斷斷續續寫了十多年,出過三本十萬字以上的同人小說,目前尚在摸索書寫原創故事的方法和動力。雖然沒有相關的專業知識,但希望能夠推廣異教民謠 (Pagan folk) 這個小眾的音樂類別,偶爾說說有意思的另類音樂。 頭像來源﹕Picrew「Hollow Knight Vessel 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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