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邁爾斯深吸了一口氣,急忙將左輪手槍從跟蹤者的腰間取下來,和基斯蜜斯夫人的照片一起收進自己大衣內側的衣袋。他不敢放鬆戒備,仍然以自己的華特 PP 指著對方的腦袋,向周圍謹慎地打量一番。確定視線之內沒有別的敵人身影之後,他緩緩倒退幾步,將手中的槍口抬高瞄準對方額角,手指扣下了扳機。
砰!
跟蹤者的頭無力地垂下,鮮血無聲無息地染紅了他墨黑的衣領。
華特 PP 射擊的聲音並不大,但邁爾斯聽著卻覺得全中央的士兵都被這死亡的聲響驚動了。他急忙將煙硝味還很重的槍枝摟進大衣底下,默不作聲地轉身離開。
四下的街道寂靜有若荒漠,懷裡依然保護著公文袋,但邁爾斯卻覺得身後有撲天蓋地傾瀉而下的冰雪洪流在追趕,稍有遲緩便有遭到滅頂埋沒的危險。他越走越快,大步跨過泥濘的水坑和街道,一種有別於北方乾燥痲痺的潮濕與寒冷讓他覺得很不習慣。直到他將自己和那處暗巷拉開好一段距離,才猛地煞住腳步,背挨著冰冷的磚牆,合上眼深深吐出一口氣,試圖讓緊繃到近乎極限的神經鬆懈下來。
現在大家都沒有退路了。
他伸手進口袋,拿出夫人的照片撕碎,順手扔進腳旁的水溝蓋。他不知道軍方搜捕基斯蜜絲夫人的命令何以來得如此之快;他們是如何抓到把柄,來撼動這座支撐著中央市情報網的山脈呢?夫人線條嚴峻、不讓鬚眉的面容在他腦海裡印象猶深,那看上去總是睥睨群雄、帶著一絲對這個世界的嘲弄的眉眼此刻在他記憶裡憂傷地扭曲著,仿彿已經如他所憂心的,先行一步被布拉德雷的獵犬在暗中嘶吼著攫獲。
此刻,她毋需我記掛,邁爾斯早已看清自己勢單力孤的處境,不禁苦笑一聲。缺少了背後氣勢萬丈的狼群,落單的雪狼無法對抗天崩地裂的災難。不用多少時間,中央市的憲兵馬上就會湧進附近的巷弄,嗅著他身上死亡的氣味追蹤而來。他沒有餘暇在此耽擱。
背後的一切只能交給漢謝爾了。邁爾斯腦海中閃過此次行動前好好地研究了一番的中央市區地圖。此時他要脫身的最佳路線即是走東南邊的街道遠離紅燈區,轉向大路。那裡或多或少有行人和商家提供他所需的掩護。他拉了拉大衣領子,轉身快步向前走,但只行進了差不多一個街口的距離便倏地停下了腳步。
他在巷子的盡頭看見了穿著制服的士兵身影。
有急匆匆的腳步聲在黑夜裡啪達啪達地跑過去。
邁爾斯低聲咒罵,瑟縮著身子在陰暗的角落裡一動不動。他探頭看看身後,一片漆黑中僅有紅燈區流連不去的的餘光像指路燈一樣閃耀。他當下別無更好的策略,只好再次轉過身沿著來時的足跡,希望能悄悄回到酒館另一側,繞道藉著往北面的小路離開。他本能地感覺到自己已像獵物被圍困在角落,想立刻撒腿就逃;可是,來自伊修瓦爾與布利古斯要塞的少校強行壓抑下這股衝動,保持自身步伐輕巧,冷靜地向可能已被攻陷的據點潛行而去。
街道隨著他的腳步聲變得嘈雜起來,邁爾斯警覺地向四週看了看。身邊開始充滿不尋常的氣息,恐慌的,雜亂的,驚惶的感覺從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地湧上。少校維持著一貫的步調,從容不迫地繼續往前走,但目光裡卻沒有放過街上行人畏懼戒慎的表情,每一副神色都向他傳達著危險和警告的信號。
平日酒客和妓女充斥的大街小巷在此時看起來並不比重疊起伏的白雪山脈更加神秘或危機四伏,邁爾斯開始覺得自己可能走了好運,因為這對他來說無疑增添了順利逃出中央爪牙的機會。甚至,他可以迅速返回酒館,也許正好撞見基斯蜜絲夫人和漢謝爾,帶著他們一齊走而不曝露自身蹤跡。他們雖然是落單的孤狼,但仍是保有利爪和尖牙的野獸,他有信心能夠在黑夜中避過布拉德雷走狗的鼻子,只需要短暫一刻便已足夠。
他這麼想著,直到他聽見那第一聲尖叫。
那是從正前方傳來的,屬於一個女人稀鬆平常的尖叫聲,與她在家中廚房角落瞥見灰撲撲的老鼠鼠身影時發出的尖叫並沒有什麼分別,但是隨之而來的卻是軍靴沉重的奔跑聲,還有更大的叫嚷聲以及木料嗶啪燃燒時所發出的巨大噪音。熾熱的空氣和濃煙從叫聲發出的方向又急又猛地朝四面擴散開來,令邁爾斯覺得呼吸困難,淚水似乎要奪眶而出。他注意到救火隊從他身邊亂糟糟地衝過去,加上群湧而來、更為失控的憲兵們,把街道攪亂得如同沸騰的滾水。
「失火了!」
「失火了!」
我不是在做夢吧?邁爾斯無法置信地喃喃自語,這一定不是真的。雖然他不願承認自己在抵達酒館的途中確實迷了路,也不敢保證自己對中央市區的地形有多麼瞭如指掌,但他非常確定自己在那些窄巷小路之間週旋奮鬥一番之後正確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這分明是他十幾分鐘之前才離開的十字路口,而此刻被熊熊烈火所包圍焚燒的,則是他與基斯蜜絲夫人微笑著分手的酒館!火勢此刻顯得異常貪婪猛烈,捲噬招牌、鐵欄杆、還有松木雕花的正門,一片片玻璃正在熱浪底下應聲碎裂。
我來得太遲了。
這是邁爾斯腦海裡浮現的第一個念頭。他在震驚中一時無法理解,他們要活捉基斯蜜絲夫人,卻因此而燒了她的房子?他見到火場附近不知何時又湧來一群中央的士兵,原本應留守在附近的漢謝爾卻人影不見。邁爾斯再也顧不得會引起周遭的官軍注意,由著那一股想要救人的衝動推著他跑向火場。熾熱的火焰讓他的皮膚發燙,紮起的馬尾在腦後微微地豎起來,艷紅的火光映在墨鏡上正和他的紅瞳相呼應。
他只顧著向前跑,沒注意到身後有人迅速接近,一下子拖住他。
「你想幹嘛?找死嗎?」那人用了很大的力氣,以致於邁爾斯一開始竟無法掙脫他。他回頭一看,是一名救火隊員。那張被燻得發黑的臉正朝他緊張地察看。「你是店主嗎?」
少校在他詢問之下清醒過來,想起懷裡的文件,頗為後悔自己的衝動。他停步站直了身子,好讓對方鬆開自己的手臂。
「不……我只是……來過這家店而已。」邁爾斯裝著一副貪杯又驚魂未定的樣子,「真的沒救了嗎?他們調的梨白蘭地甜酒是一流的咧!」
他的演技奏了效,救火隊員臉上立時露出些許可笑夾雜著不屑的神色。「起火點像是在屋內,目前無法確認,但這是間酒館嘛!燒起來就一發不可收拾了。你想找調酒技術好的,我推薦你城東有一家……」
「那、有人生還嗎?」
「這要等我們勘察過火場才知道。不過,」救火隊員搔了搔頭,象徵性地朝四周一揮手:「你看,沒有傷患,一般說來這不太妙。幸好這酒吧離周圍的房子有點距離,不然可能造成更大的損害。」
邁爾斯心下一沉,正待追問,對方早已像打發他似地擺擺手,轉身走開了。他正欲追上去,肩頭卻被人猛地一拍。邁爾斯轉過頭去,立即在心裡暗叫不妙。
「你沒看見前面拉了封鎖線啊?馬上給我離開!」
盯著他的是一張標準的亞美斯特利斯軍人的臉,方正、粗獷、在平實的外表下包藏著一股寧死不屈的愚忠。這名軍人正握著與他槍套中那支柯特 M1911 一模一樣的手槍,槍口平舉著瞄準他。邁爾斯在思考著要如何回答之前沒有立即做出反應,視線像是溺水者要抓住救命的浮圈一般東瞧西瞄,直至他看見對方軍服前胸並無軍官的標記才鬆了一口氣。雖然他是無心的,但是自己鬼鬼祟祟的樣子應該像極了形跡敗露的恐怖份子。
「喂,你沒聽見我說話嗎?」對方見他久久不回答也不走開,更加惡聲惡氣地逼近了一步。「這裡是軍事機密現場,不准閒雜人等出入。你再不走,別怪我不客氣!」
邁爾斯這時從軍人肩上單調的唯一黃色線條判斷出這位是個士官,也許是上士,是領頭的小隊長。他跨前一步,揭開灰色大衣,露出自己前襟華麗的三色徽章,接著用手慢慢將槍管從自己眼前推開。
「你對長官要學著客氣點。」他很少拿官階來唬人,但這麼做的感覺竟然還不錯。「看在你盡責維護現場的份上,我暫且不計較對上級不敬的罪名。」
對方疑惑地瞇起眼,而後在不算明亮的燈光下認出了他的少校軍職。士官立即腳跟啪地一聲併攏,持槍的手愧疚地落到身側,另一手舉起行軍禮。
「很抱歉,長官。我沒有接到您要前來視察的指示。非常抱歉。」
邁爾斯暗暗鬆了口氣,心中大石落下的感覺猶如孤注一擲並押對了門的賭徒,慶幸自己並沒有採納漢謝爾的便裝建議。他打量著對方,冷淡地點了一下頭:「你回報一下現場情況吧。」
「是。」士官放下手,維持立定的姿勢,揚聲說道:「我奉命追捕一名要犯並查封該犯藏匿的酒吧,但帶領小隊到達現場時酒吧已經起火。我們正封鎖現場驅離閒雜人等,長官。」他説到此處時偷瞄邁爾斯一眼,喉結上下滑動了一次。
基斯蜜絲夫人可不單單是「藏匿」於酒吧內,邁爾斯幾乎要失聲微笑。但時間匆促不容他多想。「你們要追捕的是酒館的老闆娘吧?她人在哪裡?」
「是,我們接到命令要抓酒館的經營人,名叫克里斯 ‧ 馬斯坦古的女人。可是我們還在……還在進行搜查,長官。」
「那就是說,你們啥也不知道。」邁爾斯生出一份不耐的表情,粗聲說:「整間酒館都燒光了,你所謂的人犯還不見蹤影。簡直是一團糟嘛!你身上帶著搜查的公文沒有?讓我看看!」
士官慌張地乾笑,伸手在軍服褲袋裡亂糟糟地掏了一陣,小心翼翼遞給邁爾斯一張折得歪七扭八的公文紙。「是,請您過目。」
「好,你走吧。」邁爾斯對這名算是他可憐的下屬揮揮手。「街道那一頭的封鎖線需要人手,現在立即去支援。」
士官如釋重負地行禮,瞬間溜得不見人影。邁爾斯往後退了幾步,讓自己整個人隱蔽在另一幢建築物的陰影下,再展開那張紙讀下去。
公文上的內容寫得很簡單,正如那士官所說的,只下令他們務必逮捕基斯蜜絲夫人以及任何在酒吧內駐足或出入的可疑人物。繞過幾條例行公事的字句之後,他看見了他所想要知道的資料。公文結尾蓋著中央軍部查理士 ‧ 雷文中將的印章,並且周到地拓下了他的親筆簽名。不過真正令邁爾斯感到意外的,則是簽名上方一個十分眼熟的姓名。
所有該任務之參與人員一律向特別指揮官佐爾夫 ‧ J ‧ 金普利回報。
布利古斯的少校抬起頭,如一只聞到了血腥味的孤狼般兩眼陡然放光。紅蓮之鍊金術師是他此刻最不想見到的人之一。但事與願違,下一分鐘邁爾斯便看見不遠處一個身著白色西裝的身影朝這邊走過來。
糟糕了,這下真正大事不妙。
在醫務所的病床上拖著嚴刑拷打後的身體,重新經歷一次伊修瓦爾的地獄,令羅伊 ‧ 馬斯坦古精疲力竭。
布萊爾上尉是名難纏的軍人,屬於士官學校時代拼命抓著同學問東問西,加入行伍之後又老愛插手同袍內務整潔閒事的那種討厭鬼。他從談話初始便像一名迫不及待暖場的拳擊手,死命盯著對手的弱點窮追猛打,想要從羅伊這裡得到足以撫平內心創傷的答案。但是焰之鍊金術師所能給予的有限;甚至,到目前為止,他所做的不過是將布萊爾拖回那處他們都極力想遺忘的深淵,在幽暗中仰望遙不可及的光源。
羅伊很疲倦,很累了。刑訊藥物的副作用雖已減輕大半,但殘餘的藥水仍然使他頭暈作嘔,好幾次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那一股想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個精光的衝動壓抑下去。全身沉重的感覺提醒他,自己已經很久沒吃過東西了。
但是他不願以這一切做為從上尉面前脫身的理由。
「連你也對自己的所做所為沒有信心,那你又如何寄望我們信服於你所堅持的『正確的道路』,上校?」
羅伊逐漸收斂了臉上早先仿彿棄絕一切的淺笑。
但願對方別如此認真地思考他的話。他心知肚明,自己絕無可能給予面前急迫又徬徨的上尉一個完美的解釋。但是,當軍醫解開他手腕上的束縛,數天以來第一次擺脫鐐銬的重量時,他即意識到,就算他鼓起勇氣面對這樣的質問,也絕不是為了帶給他人滿足與慰藉,而是為了他自己。就如同他始終在追尋的道路,即便孤軍奮戰,也不會拋棄自己雙眼始終定格其上的理想。
這是一次完全不等價的交換。
「仔細想想你所看過聽過的一切,上尉。想想你在士官學校所學過的戰略史,回想一下你在病床之間曾經看過的死亡和痛苦。我們的國家是當為此而存在嗎?這個國家從根基起始,全是為少數貪婪的掌權執政者所掌握犧牲的。」
相信他,還是不相信他?布萊爾慢條斯理地將用剩的紗布和藥品收進角落長櫃,努力試圖著不去回想那些沉浸在黑暗中的記憶。如果要仔細推敲上校的話,就必須再度碰觸心裡那些永遠不會癒合的傷口;其實,他並不畏懼在惹人顫慄的回憶裡再次跋涉而過,但如果上校才是站立在『正確』和『真理』的那一方,自己的理智和行動又該置於何處?
縱使布萊爾生性淡泊,不喜歡到處散播流言斐語,他仍然聽見過這種不懷好意的傳聞:倚仗著東部的戰功踏進中央的焰之鍊金術師對大總統的位置虎視眈眈,處心積慮就是為了有攀上高位的一日。如今事實攤開在眼前卻有如一枚銅板的正反兩面--從表面上看去,上校是背叛軍隊及國家的罪人,但若他所言句句屬實,他則會是為了拯救這個國家身先士卒的英雄。
相信他,或是無視於他的辯解,年輕的上尉並沒有其他選擇。
「你大概知道要我們質疑長久以來一直信任的領導人是多麼困難,長官。」布萊爾覺得自己的話莽撞又粗魯,並為此而感到侷促不安,但是他可不會退縮。「如果你的指控全部都是真的,那我們的忠誠又算是甚麼?憑你一己之力、孤軍奮鬥又能夠改變這一切嗎?」
慘白的日光燈照射下,上尉只覺得羅伊那雙疲倦的眼睛忽然得到了力量的灌溉,一動不動地盯著他,仿彿連長在全連列隊檢閱時懷疑他違規犯上的注視。他覺得自己無法承受這樣的目光,於是低下頭去。
「你應該懂得我的感覺。」羅伊在心裡反擊似地想好了回應--他並不孤獨,因為他有理念和部下們在支持著他,如果缺少了他們,他就什麼也不是。他不求人們記得他,但是希望他所堅持的信念和部下的努力以成功的姿態彰顯於世。「無論成功的機會有多少,你總是盡力從死神手中把病患搶救回來,不是嗎?救人是你的職責,而保護我所能保護的人們,是我的使命。不論從多麼不起眼的地方開始,這個國家必須改變,必須以截然不同的方式來統治,國民的命運才有轉機。在這一點上,我和你的本質是相同的。」
「你也許把我想得太高尚了。」布萊爾苦笑著說:「當我握住傷患的手、死命要止住傷口往外噴血,可沒有心情去想這些。」
「但是,當你在戰線上為傷兵截除壞死的肢體時,難道還會多做思考猶豫一番嗎?」
「當然不會啦。」軍醫露出些許困惑的神情,立即回答。「我只是照著自身的知識這麼做,希望能夠為他們爭取生存下去的機會。」
「那就是了,布萊爾上尉。我和你一樣,僅是按著我所知道的去行,無論那將我帶往何種境地。」
若他捫心自問,尼可拉斯 ‧ 布萊爾從未真正考慮過「信念」這一元素在自己軍職生涯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自從起誓要效忠亞美斯特利斯以來,這個國家將傷兵和死者源源不絕地送到他面前,他始終著重於眼前的使命、死亡與存活,極少指望任何一種虛無飄渺的意念來主宰他所選擇的道路。正因如此,上校說的話顛覆了他的認知,使他重新檢視自己披上軍服以來所經歷的一切。
布萊爾從木凳上站起身,背對著他的病人。在醫務所一塵不染又飄著藥水氣味的四壁之間,他沒有足夠的時間和勇氣細細思考這一切。他無法想像,親手點燃火焰焚燒伊修瓦爾的人民,身上沾滿人體脂油和焦味的鍊金術師,如何秉持著要改變這個國家的信念至今也未放棄。
這個世界已經本末倒置了。
「上校--」
軍醫剛開口,隔間辦公室的電話忽然驟空響起。那鈴聲尖銳而粗魯地響著,迫使布萊爾不得不對羅伊做個手勢,匆匆離開病房,門也沒關就踏進隔壁房間抓起話筒。
「我是布萊爾上尉……」
羅伊看見他用肩膀夾著聽筒應了一聲,半轉過身子向著病房的觀察窗。這間辦公室有些隔音效果,雖然門開著,坐在床上的羅伊還是要費點力氣才聽得見布萊爾這邊的答話。
「……但判斷傷患恢復的情況是我的權限……」
另一端的的通話者言詞顯然十分簡潔,羅伊只見少尉皺了皺眉,發出一聲短促的不滿反對聲,卻沒能完成抗議便被對方打斷。上尉繼續皺著眉聽對方說話,最後勉強哼出一聲順服的回應,掛斷了電話。他轉過臉,一動不動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向病房這邊走來。
羅伊猜想他可能要把自己送回囚房。但上尉開口時,卻是聽起來更糟的消息。
「軍法會議所的士官要來檢查你的傷勢。」布萊爾神情僵硬地說,眉眼間顯露一絲敢怒不敢言的不悅。「官方的理由是因為軍事法庭即將召開,而不得不採取的慎重做法。這也太不尊重我的職責了。」
「我應該不用警告你,我身上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了吧。」羅伊無奈地揚揚嘴角。「我相信軍事法庭不過是個幌子。接下來的軍方高層會採取什麼行動,還說不準。」
「上校,你打算怎麼做?」布萊爾面露懊喪,走近病床時握緊了拳頭。「剩下的時間不多了。雖然你跟我說了這麼多,你又有什麼辦法對抗憲兵司令部、甚至整個軍部政府?」
「我現在也沒辦法告訴你完整的答案。」羅伊乾脆地說,「但這不表示我已放棄自己的理念。」他讓布萊爾扶著自己的上半身,坐挺了身體,牽動肋骨的傷處時痛得皺起眉。「就算日後你得知我被軍方處決的消息,我的選擇還是不會改變。」
「我會仔細思考你的話,上校。」布萊爾嘆了口氣,但語意中察覺不到與他言詞相襯的失落,反而參雜些許躍躍欲試的期待。「但是像你這麼頑固、堅持己見、又想獨自扛下所有責任的軍人還真是少見啊。」
「我不敢誇口要背負所有重擔,」羅伊微微一笑,「但我無法先行逃避。因為是我先承諾,要改變這個國家。」
軍醫一面神情肅穆地聽他說,一面收拾起先前清理傷口剩下的藥袋與棉花。而後,他拿出一捆新的紗布放在床頭櫃上。「也許我可以為你盡微不足道的一份力,上校。」
羅伊正待回答,醫務所的大門已隱隱傳來人聲喧譁,想必是軍法會議所派來的人已經到了門外。他不解地看著布萊爾,後者諒解地點點頭。
「相信我,上校。並祝你好運。」
「進去轉身面對牆壁。」押解他的憲兵沉聲說。羅伊步伐有點艱難地踏進狹小的囚室,聽命面向粗糙的磚牆。牢房裡有一股冰冷的氣息,從黑暗的角落竄出來撲上他的臉。對方在他身後關上鐵門,「喀啷」一聲扣上鎖。
「轉過身面對我,」憲兵再次開口,羅伊照做,看見他站在原處拿著自己手銬的鎖匙,指一指鐵欄杆之間一處長方形的空間。「把手放進柵口。」
羅伊往前挪幾步,將雙手伸進那個開口。那個空間剛好容得下手掌、腕部和半截手臂,他得小心地試圖避開被紗布層層包紮的右手。憲兵將他的鐐銬解開,以手勢示意他可以抽回手,並叫他往後退入室內的昏暗裡。
這間囚室窄而長,光禿禿的床板靠著兩面牆角,剛好容羅伊把雙腿伸直,背靠著牆坐在床上。寂靜中,隔壁牢房裡傳來唏嗦響動。從鐵欄杆之間可以看見不遠處有穿著黑色制服的憲兵身影,守著走廊的盡頭和後面一群破爛又吵鬧的囚犯。
幾小時前,軍法會議所派來的那名中校沒有讓他在醫務所再待上多久。布拉德雷動手造成的創傷顯然讓對方有些意外,但中校可沒有因此而鬆懈下來。他無視布萊爾上尉的抗議,從容不迫地判定羅伊的情況足以押還監獄等待軍事法庭召開。他以醫官辦公室的電話召憲兵前來,在等待的時候也不忘盯著軍醫為羅伊固定肋間和手指的傷勢。
在昏暗燈光中,羅伊微微抬起右手,審視裹得嚴實的五指。受傷的關節處敷了藥膏微微發熱,但是布萊爾在紗布之中加上夾板,支撐他此刻已經沒多大用處的三隻手指。雖然這充其量只能算得上草率的治療,但羅伊的手已經可以抬起超過肩膀,若好好護著傷處的話,也能恢復幾許活動力。
這就是布萊爾在臨走之前能為他盡的最大力量了。
但事已至此,他真的還能對這場改變國家的行動貢獻出任何心力麼?
胸腔深處又開始疼痛起來,但這次不是因為傷勢。羅伊任憑回憶將他拉離幽暗荒蕪的牢房,帶進他以為自己記憶中已然失去的溫暖和明亮。前幾天早上,他還在自己那間統艙式辦公室,摸索著暗藏機關的棋子,著迷到幾乎沒察覺莉莎 ‧ 霍克愛悄聲來到他面前。他記得早晨的陽光籠罩在背上的暖意,也不忘中尉敲響門時眼睛裡浮動的微笑,像晴空一樣明朗。
那一瞬間,如今離他已經極其遙遠。他們是上司和下屬,將校與副官,鍊金術師與狙撃手,但當這一切關係毀壞於一旦,他們僅是兩隻相偎相融的靈魂。他曾許諾,將自己的背後交托給她。但是他率先背棄了這個誓約。
羅伊將臉深深埋進兩臂之間,閉上眼,覺得心跳的聲響幾乎要讓他發狂。
中尉。
莉莎。
他從未如此時此刻這般掛念她。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