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10|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六千多個日子|聽說.星光

1
很想灑脫的把藥一扔,表現自己的瀟灑與帥氣,或是帶點豁達的毫不在意,但我終究沒有這種自知不切實際的浪漫。我在心裡暗罵自己信心不足,連想停個藥都還不敢讓藥真的遠離,甚至還要隨身攜帶當作大海中唯一的浮木緊抓不放。就像卡通片裡稚氣的公主,撕著玫瑰花瓣一瓣一瓣的說著:「他愛我、他不愛我、他愛我、他不愛我……」我則是在腦中剝著藥丸的鋁箔包裝:「吃藥、不吃藥、吃藥、不吃藥……」然後我受不了的大叫一聲,把手中的藥迅速塞進隨身攜帶的背包。
就算眼下不服藥,我也不敢在此刻丟棄我珍貴的浮木。
吃了九年的藥,而我今年二十七。生命的三分之一,如果扣掉生命最初懵懂而無太多記憶的年紀,這顆藥可謂陪伴我半輩子的生命。「想好新年的命名嗎?」妳問。教會在一年的開始總會鼓勵我們自己為新的一年命名,禱告讓神祝福我們新年的命名實現。我愣愣的發呆半晌:「醫治年。」我頓了頓,「我好想停藥。」
妳一句話也沒說,靜默的時間讓我覺得生命彷彿已經走了一遭直到盡頭。「禱告吧!」
禱告。有時候,我真討厭聽到這兩個字。
2
我常常覺得自己在吃安慰劑。但不管是不是安慰劑,或許是因為開藥的醫生是精神科醫生,也或許是因為藥物本身是精神科用藥,每次服藥好像都被某種刻板印象控訴,彷彿吞藥的瞬間,藥物會開口嘲笑大喊:「哈哈,妳就是一個瘋子,連情緒都沒辦法控制,還要靠我來維持妳可悲的正常。」過不多時大腦馬上被「正常」二字攻陷,小惡魔拿著鐮刀收割著我薄弱的腦神經,砍一刀碎唸一句:「正常、不正常、正常、不正常……」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想到海馬迴?腦中瞬間被許多可愛的海馬充滿,看著卡通中可愛的海馬嘴裡吐著泡泡。
我試過許多方法安慰自己吃藥,像是,正向的告訴自己精神疾病也不過就是多巴胺還是血清素的一種抗議,或許我可以稱之為某種內分泌失調。但說真的,沒什麼醫學常識的我,實在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理論可以成功說服喜愛思辨的自己。於是我換一種方式鼓勵自己,就只是一種慢性病,高血壓和糖尿病也要服藥一輩子,我又何必如此抗拒?
「但這些藥不會控訴妳是個瘋子。」我的大腦提出建言,懇切地讓我想要直接捏碎我的大腦,卻不自覺想到菜市場肉販掛著的豬腦而一陣噁心,彷彿滑溜溜的觸感就在手裡流動,反胃作嘔。
「妳就當作吃保健食品吧!」醫生說。
「所以我不想吃或忘記的時候,可以選擇不吃保健食品嗎?」我沒有說出口,但我在心裡大概彩排了千次萬次,卻又怎麼也無法這樣大聲的說出口。
「就當糖果吞掉吧!」醫生接著說。
「我不愛吃糖。」我嘟著嘴,擠了好久才擠出這五個字,然後再也不想多說一個字的起身,靜靜地離開播放著古典音樂的診療室。
3
我一直很喜歡梵谷筆下的星空。扭曲著,卻綻放著光亮;夜空很亂,卻在狂放中帶著自豪的奔騰。
「這是梵谷的自畫像。」五歲的我,聽著兒童美術班的老師播放著投影片解說著。「有沒有注意他都側著一邊的臉畫畫呢?」老師問。
「為什麼?」
「因為梵谷把耳朵割掉了喔!所以他畫自畫像都沒有畫割掉的耳朵喲!」
「為什麼梵谷要割掉耳朵呢?」
「跟好朋友吵架了呀!小朋友不可以學喔!」
「那會不會很痛啊?」小朋友邊說邊摀著自己的耳朵,好像自己的耳朵也要被割掉了。
「梵谷生病了,所以他不懂這樣會很痛很痛,而且也是不對的。」老師說。老師還說了什麼呢?我也記不清楚了。為什麼老師要特別強調梵谷割了自己的耳朵呢?為什麼我到現在都還記得老師說梵谷割掉自己的耳朵呢?
Starry, starry night. Paint your palette blue and gray. Look out on a summer's day. With eyes that know the darkness in my soul.
知名歌曲Vincent在我腦中歌唱,搭配的卻是荷蘭銀行的廣告畫面,梵谷一幅又一幅美麗的星空在我眼前浮現,扭曲的畫筆與紛亂的夜空攪亂著星光。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對梵谷的認識多了國文課本中的「萬鴉飛過廢田」,多了他在畫裡的絕望與舉槍自盡的可怕,也多了許多他寫給西奧的家書,多了連顏料都買不起的困境。
多了聖雷米療養院庭院的陽光明媚,但我一點都不喜歡黃色調的聖雷米療養院。我只記得我站在聖雷米的畫作前,一語不發,眼淚不斷的滑下,無法停止的滴落。兩百年後,我跟梵谷看著同一片窗戶;但兩百年後,精神科的病房,卻只剩我獨自望向窗外了。
Now I understand what you tried to say to me. How you suffered for your sanity. And how you tried to set them free. They would not listen, they did not know how. Perhaps, they'll listen now.
百貨公司的架上,陳列著一幅又一幅的拼圖,當中好幾幅是梵谷的畫作。我欣賞著他的星空,想要買回,卻又覺得自己耐心有限的無法完成任何一幅拼圖。片數少的拼圖又太小了,一點也沒有星夜美好的混亂與璀璨。我停駐,看著拼圖將星夜破碎,停駐著想著,兩百年後,或許,只有拼圖真的懂了梵谷。
They would not listen, they're not listening still. Perhaps, they never will…
4
敲鑼打鼓的跟大家宣告我要停藥,但事實上,我依然每天晚上八點固定乖乖服藥。我停過三次藥。第一次醫生讓我停,一個月後我企圖跳樓未果;第二次我自己跟醫生說我不吃藥了,幾個月後住進了急性病房;第三次醫生讓我停藥試試,停藥第三天就開始失眠,撐了一週沒睡才回診,最後醫生諄諄告誡又把藥給吃回去。嚴格說起來,我的停藥史顯然悲壯,或許不堪稱為史詩,但或可與某種想像的四大悲劇競合。稱之為悲壯或許真的過於悲情,但壯烈犧牲的感覺卻真實而貼切,至少對我確實如此。
至此,或許不難想像為何我不敢直接將藥灑脫丟進垃圾桶,憑著勇氣與信心如想遠征大海的英雄一路前進,佔領所謂全新的美好生活。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停藥。九年,就算抗拒,也早已成了習慣。八點一到,沒有服藥反而覺得奇怪,從來不會忘記吃藥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或許,我終究還是不能接受自己無法控制自己的人生吧!情緒是我的,為何要靠藥物來維持平衡?或悲或喜,這是我的靈魂,而這豈非生命最可貴之處?或許,這也是成長的一步險棋;我覺得我準備好了,不管是心理還是心態上,我覺得我有能力開始負擔自己的生命了,而我也確實應該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而這是矛盾而可笑的。如果精神疾病為「疾病」,那麼,疾病豈是人努力就能痊癒改變的呢?說到底,或許,縱使是我自己,仍對這個「疾病」帶著負面的刻板印象吧!或者,以極端值論,是我根本認為是自己的問題,逃避生命現況,不願面對人生,以「疾病」假象掩飾自己的懦弱。我想,可能每個答案都在不同的情境下適用我的「悲壯」。但不管怎樣,我想從悲壯畢業,九年,都足以教導孩子結束義務教育了,我有什麼理由不該「畢業」呢?
畢業致詞,我想,只需要幾個簡單的字。
「畢業了,及格了。耶穌,求祢別再留級我。」
我帶著無奈的笑,大腦輕聲地回應:「沒有誰的生命是真正及格的,也沒有誰的生命是真正不及格的。」
「閉嘴。」
5
雜亂的資訊,說著停藥會有一些戒斷。但看看連治療劑量都不到的安慰劑,自己覺得應該不需要再減輕劑量慢慢停藥。上次停止服用抗焦慮劑,確實對我相當折磨,我懷疑我可能有點小小的成癮,並且確實服用過量,倒真的把這顆藥當糖果吃,每隔半小時就補充一顆維持生理機能。
「妳在等著讓妳的肝跟腎爆掉。」當護理師的朋友生氣的對我說,「我學護理不是為了恐嚇妳,但妳真是夠了!妳要知道下一步會怎樣,我可以跟妳說,一直說到妳被送進太平間,到時候別找我當妳的醫療代理人!」
總之我戒掉了,手抖、焦慮、緊張,甚至連作夢都夢到自己參加比賽得獎的獎品都是這顆可愛的小藥丸,但總之戒掉了。過程可怕,但倒也沒到可歌可泣的地步,但那兩週確實經歷水火,包括想拿刀子自傷流血戒除我不安的焦躁。和平落幕。當時可以和平落幕,我有什麼理由不相信我有能力戒除現在每晚八點服用的情緒穩定劑?
上次是停藥真實的戒斷,這次卻是停藥前對自己心理障礙的戒斷。藥物戒斷靠著意志力終究勝過了,心理障礙的戒斷,讓我想到電玩裡面刺客教條的信心之躍,我從來就沒有理由有信心可以從高空一躍而下,又有什麼理由相信我可以不靠藥物維持情緒穩定?
「九年,二十七歲,三分之一的生命,三千多個日子。」
「但,妳忘了,有十八年,三分之二的生命,六千多個日子。」
而,二十七歲,還有好多個日子。
未來,明天,此刻,以及一顆小小的藥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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