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15|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在天際間翱翔的生命:漫談伊納利圖的電影《鳥人》

每個人都有著屬於自己的經典電影。它或許很特別,特別到令你念念不忘;又或者餘韻不絕,每次觀賞都有不同的體會。而伊納利圖的作品《鳥人》,正是我心中的經典電影。初次觀賞時,純粹被它濃濃的詩意與超現實的技法所吸引;然而再度觀賞時,又有一層更深刻的領悟。
從形式上而言,《鳥人》的特別之處在於它異於主流電影的敘事方式與獨特節奏:連續不間斷的長鏡頭,卻又是由許多瑣碎片段拼接而成的情節,一開場就令觀眾如墜五里霧中。麥可.夏納(愛德華.諾頓)演出到一半時突然抱怨自己的酒被喝了,另一位演員則是被天降的鍋子砸傷頭部。到底是即興演出、意外,還是演員的情緒失控?戲中戲的套層結構,正如演員虛虛實實的人生。種種令人錯愕的場景,導演所要提示的是:你無法以常規來理解這部電影,就像你無法用過往的經驗來參透生命這個命題一樣。
電影中的舞台劇是由瑞蒙.卡佛的小說作品《當我們在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所改編而成,或許我們可以說《鳥人》這部電影在談論的是「當我們在談論演員(戲劇)時,我們在談論什麼?」以雷根.湯普森(米高.基頓)來說,身為過氣演員的他對自己仍有所期許,但生活中的瑣事卻糾纏著他:吸毒的問題女兒、難以相處的演員同事、擾人的債務問題,以及對自我價值的懷疑等等。
他是一個需要被認同的「角色」,他提到雷根總統和麥可.傑克森同一天過世,並將自己與這兩人類比,希望能像演藝圈的明星有著萬人迷的魅力,又或者如美國總統一樣偉大。但前妻只是冷冷地回應:你不是雷根。當他對女兒及劇評家迪金森表示這齣舞台劇對自己的重要性時,換來的卻只有惡意的否定。惱羞成怒的雷根試圖向劇評家反擊:「妳誤把腦中的小雜音以為是真正的知識」。
然而諷刺的是,雷根這樣的譏諷,卻也正是標準的自我指涉。「腦中的小雜音」明顯意指在劇中頻繁出現的鳥人。不斷地和雷根對話的鳥人,實則是雷根的另一個自己:對自己有更高期望的自己,同時也是過去風光的自己。但現實是殘酷的,就像他在舞台劇中飾演一位發現太太出軌的男子那樣地不堪,他覺得被背叛了,被這整個世界背叛了;也如同赤裸裸地在街上行走那樣,眾人只把他當成小丑般的存在訕笑。
眾人皆知,米高.基頓在多年前曾飾演過「蝙蝠俠」一角,而這也正好是「鳥人」的另一種隱喻。鳥人的多義性隱喻;反諷性的自我指涉;本我、自我與超我的心理學呈現;演員本身的現實生活、電影情節與戲中戲劇情的三層結構……以上眾多的意象與符碼,彼此不斷地堆疊、互涉及演繹,迸發出更多層次的意義,而這意義本身隨著電影劇情的進展,又不斷地解構與重組。這正是《鳥人》之所以堪稱「經典」的原因:演員的心理活動牽動著觀眾現實人生的經驗,因而每次觀賞都能產生不同的感受。你總能在其中幾位演員身上、或是某一片段的情節之中看到自己,與電影本身產生共鳴。
宿醉後的雷根遊走於街上,與身為「腦中的小雜音」的自己不斷對話時,看似仍被現實所困的他,在內心深處已經產生些微的變化。當他在舞台上拿著槍,發現這個槍口無法對著妻子,無法對著情夫,也無法對著觀眾時,他以極其特殊的儀式完成了身為演員的自己的生命轉化:對著自己的腦袋開槍。他成功了,觀眾給予了他演出以來最熱烈的掌聲。
掌聲後所伴隨而來的是眾多的蒙太奇場景,我們看到了象徵正義力量的英雄「蜘蛛人」,以及眾多成群飛翔的鳥兒等等……這些場景正是那生命轉化的凝縮。劇評家迪金森的評論賦予最佳的註解:他以血為戲劇界注入了熱血,這種方式到目前為止只能用「超現實主義」來形容。這不禁讓我們聯想到拉丁美洲「魔幻寫實」的特有文化。
曾有評論家下了這樣的解釋:「超現實主義」只是一種藝術表現的形式,藝術本身實則是「超.現實」的寫實內容。若我們肯定藝術對我們的人生是互相指涉、互相影響的關係,這樣的解釋則是藝術社會學的基本原則。墨西哥出身的伊納利圖,正是將魔幻寫實的技法,運用在這場蒙太奇的快接場景,更進一步地說,這段看似「魔幻」的鏡頭,對於雷根、劇中人物,甚或是銀幕前的觀眾而言,卻是最「寫實」的照映。故本文所談的不只是《鳥人》,而是伊納利圖的電影作品《鳥人》。
開完槍後在醫院裡甦醒的雷根,已不再對這些以往他所關心的事物有任何反應:劇評內容、觀眾反應、未來的巡迴演出等等,甚至對鳥人的存在視而不見。他體認到了,在鏡子中傷痕累累的他、那個失敗的我,才是真實的自我。伊納利圖極為巧妙地以自身的文化養分,向兩種主流的意識形態提出反諷:英雄主義,以及影視產業完美的明星形象。像蝙蝠俠、蜘蛛人這類的正義英雄,或許只存在於觀眾的幻想之中;而電影中演員的完美形象,在現實生活中很可能是殘破不堪的。
唯有放棄自己最執著的明星光環與來自他人的廉價認同,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脫,才能做真正的自己。導演在電影中以開槍的儀式完成了對於雷根的生命轉化,觀眾則藉由《鳥人》這部電影獲得了新穎的人生觀點。伊納利圖聚焦於「演員」這個身分與角色上,運用套層結構及魔幻寫實的技法,嘗試翻轉我們對於影視文化的刻板印象,並賦予不同於主流文化的意義與價值。作者──作品──觀眾──文化,四者完美地連繫在一起,也是伊納利圖別出心裁的後設處理。對於雷根、身為演員的雷根(米高.基頓)、普羅大眾,甚至是導演而言,《鳥人》在他們身上產生了新的契機,一股重生的力量也油然而生。
這就是《鳥人》之所以獨特的原因,也正是《鳥人》在我心中是不死經典的理由。真正意義上的「鳥人」,如窗外飛舞的鳥兒,自由地遨翔天際。最後這一幕的類開放式的魔幻結局,呼應著觀眾們各自的現實人生,每個人都有自己定義的「鳥人」,端看你如何運用自己獨特的視角去觀察,並以最與眾不同的劇本演出屬於自己、獨一無二的生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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