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李商隱無題兩首其一(鳳尾香羅薄幾重)(EP . 3)】
李商隱 無題兩首其一 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
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
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
斑騅只繫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
取消題目,多向詮釋
為什麼李商隱能夠在晚唐眾多詩人之中殺出重圍,最後在中國文學史留下大名?反過來看,各大文學史是如何談論李商隱?「無題」詩作,躍然紙上。
什麼叫做「無題」詩?沒有題目是否還是一個題目?無限加一是否仍然無限?……沒錯,這些問題真係會諗爆腦。
其實要了解李商隱這一個文學創變之舉,我們必須問:為什麼李商隱會在文學史主流中即刻駁嘴,做出叛逆「主題」的「無題」詩作?
沿著時間之繩求索,《詩經》是中國史上最早的文學結集,其中「詩三百」三百首詩本是無題,後世編輯為了方便檢閱,才加上題目。文學創作之本質,實為表達自我的情感,「感於哀樂,緣事而發」。標題只是內容的一個「閱讀定向」,主次本末之別。
像我們課本認識的陶淵明,一篇《歸去來辭並序》,有題目,有序言,「閱讀定向」非常具體明確,就是Uncle Tao抗壓力太低不像前人這麼能吃苦不求回報,Fire老闆,返屋企耕田。
作為讀者,我們在這篇文章中難以FF,絕無「創作力同幻想會嚇你一跳」的空間,因為題目序文固定了讀者的方向,在魏晉時期至唐代已經是一種文學主流了。
李商隱不瘋魔不成活。誰說世界就是如此?他偏要顛覆解構一切,回到事物根本。「無題」就像作者刻意向我們挑釁:沒有題目,你還看得懂嗎?
詩人看見了,太過繁瑣、詳盡的題目,必然會令讀者安於單一解讀,令作品的曖昧、多義消失。
如《詩經》之美,其實在其多向的詮釋空間。「無題」詩亦然,一反潮流的創變之舉,同時也是返璞歸真的精神。
纏綿熱戀,匆匆訣別
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
鳳尾香羅:有鳳紋的綺羅斗帳。
碧文圓頂:青碧花紋的圓頂。
深縫:掩合。
李商隱首兩句寫物細膩,那道閨房床上垂落的斗帳絲布,栩栩如繪,如在目前。物之有情,其實全在物件之後的人,死物頓成活物。
我們不妨從詩人的視角開始想像:李商隱躺臥情人的軟床,嗅到了女兒「香」,手中摸到「薄」是布是人?睜眼已是深「夜」了。
詩人仍然不欲離去,激情宣洩爾後, 那種留連再三的渴望,那種只願緊粘肉體的慵懶。
「薄幾重」、「夜深縫」,一問一答,前者形容輕紗之薄,後者卻把輕紗掩合,化薄為厚,彷彿連時間都埋在夾縫。這是詩詞常見的手法,對比之間自有張力,李商隱神來之筆,更增添了新意。
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
扇裁月魄:形似圓月的扇子。
雷聲:車聲。出自司馬相如〈長門賦〉:「雷殷殷而響起兮,聲像君之車。」
上面還是留連、挽留,但愛情無常,就如大家身邊港仔港女黑臉之快,下一句已是描繪離別的情景了。 李商隱眼中仍浮現著情人紅卜卜的臉龐,她拿起圓扇遮掩羞意,卻像洛神嫣然一笑,勾人魂魄。
這次離別非常突然,是愛侶在月台上相擁不捨,但列車無情駛進,人也只好無情離去,留下仍有對方餘溫的唇。
「語未通」三字,意指他們沒有好好地Say goodbye。其實纏綿熱戀的兩人,就算有一萬年,大概也是說不盡道別的話吧。
情景並置,互為顯隱
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
詩人突然情景一轉, 時空跳躍,「曾是」二字,暗示了剛才一切都是對往事的追憶。
許多人都解不透,看不通這兩句,好像怎樣讀都唔Make sense。 其實,這是詩詞常見的「情景並置」:
人情————————————————————————————————————————————————————————————————景物
曾是寂寥———————————————————————————————————————————————————————————金燼暗
斷無消息———————————————————————————————————————————————————————————石榴紅
文學家筆下的情、景,不是隨意使用,兩者之間往往互為顯隱。
「情景並置」的關係是言外之意,乃建基於相似聯想,要靠讀者以想像、補充兩者的意義關係。也因此,令詩具有相當大的詮釋空間。
「曾是寂寥」是過去的孤獨;「金燼暗」即為這種感情的對應。你可曾目睹香燭燒盡的一刻?光芒𣊬間灰暗,熱度盡成灰燼,可比燃點香煙飲啖酒,悲涼之至。
「斷無消息」,就如電影《Before Sunrise》男女主角離別之後,因意外而失去對方的音訊,「斷」盡一切可能。
「石榴紅」,石榴開紅花,其盛放之時正值春天終結,本身已具強烈對比。等到花兒都開了,卻所有美好都將完了。
開花代表歡樂之情,但如令更顯神傷。寧願當初不曾相逢,抑或相逢即要結束?「紅」,又何嘗不是詩人熾熱的情感。
單是這句,已經有∞的解讀,等你讓它由唔Make sense到Everything is connected。
無可奈何,唯有成風
斑騅只繫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
斑騅:毛色青白相間的馬。
讀詩可留意那些隱含情感的字眼,如這句的「只」。
為什麼斑騅「只能/只可/只會」繫於垂落的楊柳岸邊呢?
《詩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楊柳早已賦予了離別之象徵。但此中「垂楊」另有典故,語出韓翃《章臺柳·寄柳氏》:
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韓翃寫給娼妓之作,自此章臺柳亦都成為了妓女的比喻。
沒錯,李商隱筆下的情人很可能是妓女。曾經的親密纏綿,卻終要離別。在岸邊守候那不可等待的人。你,最近還好嗎?
「何處西南待好風」,轉化曹植《七哀詩》:
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
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這個比喻套入愛情故事,可謂浪漫之至。
形體為實,感情乃虛,當情感激盪到極致,化風而去,只願投入你的懷抱。但若只是風,你可會感受到我的撫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