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12|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受傷的靈魂禁不起一粒沙──《午夜天鵝》

      出生之前,我們不能選擇自己的性別,也無法選擇自己出生的家庭。當前者與自己的意願相違,後者又難以展翼時,對於未來,我們能有多少選擇?又如何在這樣的生命裡,完成自我認同?
      在日本,女性的地位仍無法稱得上平權,倘若失去家庭(原生與婚姻)的庇護,往往一如滑梯,再難有上升的機會;而若是「男→女」的跨性別女性,在尚未轉換性別(無論是身份或外表)的情況下,想要建構自我認同更加倍艱難。以跨性別與芭蕾為題材的電影《午夜天鵝(Midnight Swan)》裡,共有三隻「天鵝」:性別相違、家庭又始終沒有接受其性別轉換、經濟並不寬裕的凪沙(草彅剛飾);受未婚的母親冷落虐待、家庭窘困的一果(服部樹咲飾);與家境富裕卻虛假、被母親培育將要成為芭蕾舞者的琳(上野鈴華飾)正好各據三個極點。
      由於母親的拜託,住在窄小房間的凪沙,為了存錢等著做性別轉換手術、必須去男大姐酒吧每天跳《天鵝湖》的〈四隻小天鵝〉並陪酒,也不得不接受一果這位暫時寄住的親戚;而一果因遭受家暴、無法親近他人且有自殘傾向,兩人身心都各有傷口與尖刺,只能勉強忍受彼此在生活中帶來的摩擦。轉學之後,一果偶然接觸了芭蕾,認識了實花老師和琳,琳借給她舊的舞鞋,在學校遇到後,約她回家時送她舊的舞衣,告訴她如何用拍照的打工賺取學費。直到一果的舞技進步神速,才能驚人,奪走了實花老師的全部注意力;此時足底筋膜受傷、隱約已知將被超越(甚至可能無法再跳)的琳,提議一果可以獨拍,使一果在攝影師逾矩的要求下再次扔椅子行使暴力,而讓趕來的凪沙發現了她對芭蕾的熱愛與才華──三人始在此處因「舞蹈」產生了交集。
      引至一果入門芭蕾,實花老師的慧眼與有教無類固然是主因,琳在一果的冷漠與封閉下從未退卻的無私與好感領她更易投入的助力亦無庸置疑,即使如此,看著她逐漸取代了自己在芭蕾努力不懈(即使腳痛也從未停下課程,直到再也無法忍耐)綻放的光芒,我曾以為那個「可以獨拍」的建議是出自於嫉妒──但當事情爆發,琳的母親試圖推卸責任時,琳卻試著解釋,即將被母親拉離開時偷偷轉身對一果說「對不起」;琳不再來教室後,一果還因此練舞不專心,特意去問老師;確知自己不能再跳,在嚷著「拿掉舞蹈就什麼也沒有」的母親身邊面無表情的琳,卻在無表情的一果面前潸然落淚──才意識到兩個女孩情誼之深。孤獨的一果,在凪沙察覺她的夢想與才華前,只有琳一直看見她的變化:
      「你變得願意開口說話了。」「我沒有。」
      「你變得開朗了。」「我沒有。」
      「你變得好可愛。」「我沒有。」
      「芭蕾愈跳愈好了。」「……」
      「我可以親你嗎?」
      看著琳第一次吻一果的嘴唇,離開,又用雙手捧一果的臉親吻的時候,我才忽然意識到,那不是好奇的、青春的嘗試的吻,而是明白自己已失去舞蹈、也將離一果愈來愈遠的琳,在試著藉由這樣的接觸,傾盡全部的感情與生命;而「我沒有」也並非一般女性習慣性地以否定表現矜持,而是無論是開口或開朗,都只在所愛之人面前打開自己封閉的心。
      這個世界上真正看見琳的人,或許只有實花老師和一果。在一果獨佔了實花老師幾乎全部的注意力,琳的目光從疼痛的腳看向她們時,至此刻才知道她真正在意的是誰。當一果初次出賽,在廁所裡焦慮地習慣性咬手臂來處理負面情緒時,琳打來了電話,要她加油,卻沒有多說什麼就掛斷電話。當一果終於能站上舞台,表演那支〈Les millions d'Arlequin,百萬小丑變奏曲〉(https://www.youtube.com/watch?v=L3hq8LcelAc&feature=youtu.be),「失去芭蕾就什麼都沒有」,在婚宴中像洋娃娃的琳,隨之翩翩起舞,父母親與客人都以為她在表演,但電影中,這是琳與一果第一次,在共同喜愛的芭蕾上與彼此的靈魂結合──最後,一果在舞台上初次展翼,而琳在樓頂一躍而下。失去了人生最初的舞伴,準備許久、被老師勸「經典名作容易被評審老師刁難」仍決定「我就是要跳這首」的《天鵝湖》,一果完全無法出場,也是在這個時刻,一果的生身母親上台擁抱她,取代了凪沙想成為的「母親」。
      觀影的時候,我一直想,為什麼,他、她們都這麼敏感、這麼容易受傷、這麼容易痛苦?《刻在你心底的名字》裡,張家漢對唯一對他性向友善的神父大吼大叫,因為其他人不是看不起、就是看不見,自己卻只能懷抱著眼見隱藏的那一面被霸凌、被羞辱、被逮捕、被毆打、被逼跳樓,卻又無人可訴的驚恐畏懼,又該如何在面對友善地引導他敞開心扉,卻在確知他的性向後再次暗示與否定這份感情「不正確」時,還能還以溫柔?琳在自己的家庭環境只能表演「今天過得很好,英文考了高分」的笑容和面無表情,面對一果才能哭泣;一果面對挑釁與嘲弄,都用椅子去砸人,痛苦的時候咬自己的手臂來轉移注意力;而凪沙,明明安慰著一果「像我們這種人,學著自己活下去,一定要更勇敢才行」時,眼淚卻忽然泉湧而出……
      屢次受傷的靈魂在脆弱與疼痛的時候,往往禁不起一粒沙侵入創口。難道不能堅強起來嗎?堅強而溫柔才可能使他人理解啊?但事實是,痛苦與軟弱是難以分擔的,他人只想看到堅強和既定、容易了解的印象。在電影的開頭,凪沙面對初次來男大姐酒吧的客人,述說「小時候認為該穿泳裝,卻只能穿泳褲,以致再也沒去過海邊」的「故事」,好讓他們藉由這個故事裡的「錯置」,「正確」地藉由某種刻板印象來理解跨性別。吐露內心祕密的時候,往往是為了取得認同;但這裡的認「同」其實是認「異」,聽的人只會辨識出「錯置」的笑點,卻幾乎不可能因「認同」而感受那未癒的疼痛──在賣笑的場合落淚,豈非太殺風景?
      堅強與溫柔能換來的,往往最多的是笑聲。「我很可怕嗎?我很噁心嗎?為何只有我這樣?為何老天這樣對我?為何讓我生在這樣的身體裡?」「我們的身體,比普通女人還花錢。」這些心聲與事實又該如何訴說使人知曉?又有誰會真正聆聽?要變成理想的自己以達成「自我認同」,凪沙與姐妹們付出的代價比順性別者還高、還要艱難,然而這個世界一旦往下滑,就永遠不會再攀升。一開始說著「淪落到被男人消費就輸了」的瑞貴終究下了海;為了籌出一果學舞的學費、報名費與置裝費,凪沙試著去應徵正職,即使女主管以「你的耳環好漂亮」表現友善,卻無法面對異男主管「你是LGBT對吧」「我之前有上過課喔」無法同理的言語(悲哀的是,如果和一果學校男同學「那是爸爸?難不成是媽媽?」的訕笑比較,這已經算是「試圖表達友善」了),只能恢復「健二」這個與一果初次見面就把照片撕碎的身份去做搬運的粗工,已長年注射女性荷爾蒙的身體卻無法負荷。無論身心都無法在這個世界找到安置之處,一直掙扎著慢慢存錢好作手術、一直掙扎著不肯進行性交易的凪沙,也只得請瑞貴幫忙下海。然而面對她的第一個客人,對著她邊動手動腳邊說「聽說今天有新人」、「那根還在吧」的時候,精準地刺中了她的羞恥與弱點──在這個看似唯一能容身的職業,卻最不具尊嚴──凪沙只能一邊道歉一邊逃出去,只能被動地承受客人的暴力──直到瑞貴救了她。警察盤問起瑞貴過去的、想要捨棄的名字,瑞貴無論如何都不承認,「我不認識這個劍太郎,我是瑞貴。」容身只是假相,走進了小房間,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門出來,甚至不能認領自己的名字。
      傷害不只來自於外界,亦來自彼此。在凪沙不再著以想要的裝扮與身份,試圖勸一果好好學舞,不必擔心學費時,卻遭到一果的抵抗,「你以為我是為了誰而去工作!」這句曾是生身母親責備她出生與存在的話語,觸痛了一果,確知自己成為凪沙的負擔;而她的反抗也刺傷了想要成就一果追夢的凪沙。兩人一同吃飯、彼此對峙,因理解而擁抱彼此的傷口時,證明了愛毋須血緣,只須認同;實花老師的一句「(一果)媽媽,接下來會很辛苦,讓我們一起努力吧,」就足以給凪沙堅持下去的力量。
      或許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建立需要的祇是認同,但對跨性別者而言,付出的代價、等待的時間仍然太過漫長。為了修補無法自我認同而受傷的靈魂,這個身體必須做更多的修補、受更多的傷,包括名字、注射女性荷爾蒙必須忍受的不適、包括手術完成後必須細心照護保養的性器,以及被撕開後在眾人排斥的目光下變得難堪的乳房──這是凪沙在白天成為天鵝、難以與人溝通的日常,只有能與姐妹相依、和一果相伴的夜晚,她才能成為太晚學舞的奧黛爾,成為一果的母親。「我現在是女人了,可以當你的母親了。」凪沙收養一果其實不須要變換性別,她所求的是一個名正言順──不只是名字與性別而已,她執著的包括了一道菜的名字,「這只是薑燒豬肉加蜂蜜」、「不,這是蜜薑佐豬小排」,即使最親愛的女兒也不懂得這樣的執著,即使放棄了求生意志,即使雙眼都幾乎看不見了,凪沙依舊想起必須去餵已然死去的魚、依舊想去海邊,依舊記著「為何只能穿男生的泳褲,不能穿女生的泳裝,為什麼我不是女生」,她想看見的自己是可愛的、浮在海面上的天鵝。然而,即使做不到名正言順,即使如今海上不可能有天鵝,即使凪沙的努力在社會的懸崖峭壁下只能滑落至底層,她的愛仍使一果的生身母親意識到自己是母親,終於努力振作(或許悲哀而幸運的是,她找到了一個能照顧她們母女的男人)讓一果擁有對未來的選擇權;讓一果曾經一度轉身走向海中,最終仍因為認識了愛而選擇回到舞台,繼續舞出仍在進行的夢想追求與自我認同。
      生而為人,畢生追求的僅是成為理想自我與他人認同。只是在這樣的社會環境,凪沙再怎麼努力也等不到恢復為人的魔法,她與琳、實花老師與一果生身母親的愛,只足以讓曾經黯淡、不識愛為何物的一果在舞台上耀眼發光。這樣美麗的結局,卻是她們共同用傷痕累累的靈魂與生命來成就,何其脆弱,又何其悲傷。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