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我到現在還是一直想不透,因為無法用常理解釋,所以便刻意不去想它;但它往往在我搭清晨早班電車,往工作的醫院出發時,就會從記憶深處輕輕的向我襲來,尤其在冬日的清晨,我對艾蓮娜的回憶就越加鮮明。我是怎麼認識艾蓮娜的呢?應該說我是先知道她的名字,後來才知道她的樣子的。
2007年,我當時在清晨兼差送報,因為薪水頗高,可以夠我支付每個月的房租和一點伙食費用,所以我索性由一位即將回國的法國同學手邊接下這份工作。這份工作很適合我這種初來乍到的外國人,只要牢記街名、人名、公寓的編號,每日按時把報紙擺放到各住戶門外的報架上,就算大功告成。送報的工作幾乎不必開口說話,也沒有想像中粗重,這種純粹勞動筋骨的工作,頗適合像我這樣用腦過多的學生。
2007年的時候,紙本報紙事實上已經日漸式微了,除了機關學校,或是公司,私人訂戶基本上都是老訂戶,新增的不多。我負責的蒙克貝克廣場附近的住家幾乎都是老年人,他們還是比較習慣舊式的訊息管道,所以紙本報紙在這一區算是受歡迎的。每日清晨,派報車將當日成捆的報紙卸放在廣場邊的菸草店,那是派報定點站,我得要在四點三十分抵達菸草店,然後開始清晨的工作。通常如果不下雨、非冬天,我大約近六點就能送完所有報紙,這個工作真的不太難,我自認手腳不甚靈活,但記憶中都沒有出過差池。
給我這個工作的法國同學菲利浦,在交代完各項工作細節後,特別叮囑我說:艾蓮娜的門外沒有報架,你一定得從她門上的信箱孔,把報紙塞進去喔!從那以後,我每日尊辦。到底把報紙擺放在報架上,跟塞入信箱孔有什麼不同呢?我曾經試著想要找到答案。
查克里斯桑街有七棟住宅,從7A到7G,每棟有四層樓,一樓是穿堂,沒有住戶,平均一層樓有一位訂戶,估計從我抵達大門口,約花五秒按密碼,等門打開,進入一樓穿堂,開始爬樓梯,每一層樓樓梯都有兩段折,我常一步併作兩步爬完兩折,到我抵達二樓,約花了十秒,再從左手邊提袋裡抽出報紙放到報架上,只需四秒。我通常是一鼓作氣,快步上樓,再輕輕鬆鬆地下樓,一棟樓大約需要五分多鐘。
艾蓮娜的屋子在7E二樓,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祟,每次送完7D,在抵達7E門口前,我就提不起勁,從在大門口按密碼開始,整個速度、手感都不對,沒有先前順手,使我頗感沮喪。這棟樓像個魔咒一般,令我舉步維艱。送了一個月後,我終於明白究竟怎麼回事,原因就在艾蓮娜沒有報架,而她的信箱的孔又不夠大到可以讓報紙滑進去,因此我總是得將報紙對準信箱口約四十五度角,一手扶著報紙,另一手使一點勁,把它推進去。有幾次在雨天裡,報紙受了潮,即使我怎麼對準角度使勁推,終究還是讓報紙在信箱口就受折磨,刮破了,這使我心驚害怕,幸好艾蓮娜從來沒有抱怨。通常送完艾蓮娜那棟樓,時間剛好近一半,我像解脫魔咒一般,接下來又恢復速度與手感。
艾蓮娜似乎算準了我何時會抵達她門外,何時會把報紙對著四十五度角塞進信箱,每次當我把報紙塞進信箱,使一點勁往裡頭推時,我總能感覺到門裡面有一股拉力,是她的手從門的那一頭把卡在信箱的報紙拉進去的。每日清晨我跟她之間像是約定好一般,在門的內外進行一場推拉的例行儀式,儀式完畢,待我站起身時,映入眼底的總是她那扇斑駁的赭紅色大門,樓梯間晦暗的燈光下,顯現出一種奇異的顏色。
那一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雪下得比往年多。清晨,大雪如鵝毛般從虛空中一大片一大片的刷下來,我想老天都覺得莫名,這麼大的雪究竟從哪來?四點半,在菸草店收了派報車卸下的報紙,由於雪實在太大了,所以我決定不騎送報的腳踏車,而是走路過去。我背起背包從蒙克貝克廣場出發,雪下得越來越大,恐怕報紙都要受潮了,所以我加緊腳步,想在最短的時間內送完。這一日,我提早來到7E,照例按下密碼進入大門,心裡正想著又即將進行一場奇特的儀式,不禁莞薾,噗哧笑了出來,今天竟奇異地沒了詭異的感受,大概是因為今天送完,就要放聖誕長假的關係吧!心情大好,一鼓作氣邁步上二樓。
來到艾蓮娜門口,正準備蹲下把報紙塞進洞口時,門竟然意外地「咖」了一聲的彈開來,我嚇得往後彈坐到地上,屁股碰了一片冰涼。我扭頭向裡面探了一下,沒有人,也沒感覺有人要出來,我想是門壞了,所以就輕輕地把門再往外拉了一下,扣上它。在門扣上的那瞬間,我聽見一陣緩緩柔柔的弦樂聲,從遠處的收音機裡流洩而出,我想起那是巴哈的「G弦上的詠嘆調」。
聖誕與新年的長假後,我如常地到菸草店報到,準備展開新年度的首次工作。我一走進菸草店,就聽見此起彼落,互相道賀「新年快樂」的問候。休了長假以後,每個人看來都很開心。
「Sofia—」有人朝我喊了名字。原來是派報站的老闆Roubin,他事實上也是菸草店的老闆。他還是像平常一樣在報堆與他的電腦桌之間穿梭。他揮手向我示意要我過去。
「新年快樂!」他說。我也向他道賀新年。印表機傳來機器運轉的聲響,接著他側身從身後平台上的印表機裡抽出那張剛剛印出來的紙。
「我想先把新一年度的訂戶明細印出來給你,你先看一下。」Roubin說。我快速地瀏覽一下,紙上的名字都是我孰悉的,只多了兩名新訂戶,是廣場旁的餐廳跟健身房。
「嗯…查克里斯桑街的訂戶是不是更動了?」我仔細看了一下,7A到7D,還有7F跟 7G都是兩列名字逐一排列,只有7E少了一戶,所以開口問Roubin。不知道為什麼,一種莫名的感傷驀地攫住了我,胸膛有一種被撞擊的痛。
「7D的艾蓮娜是不是漏掉了?」我接著問。Roubin沒有回答我。幾秒的沉默片刻之後,Roubin啜了一口他杯裡的咖啡,緩緩的吐了一句話:「沒有漏掉」。然後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神情透漏著些許傷感。
「是艾蓮娜蒙主召見了。」Roubin的聲音悶悶的。據Roubin的描述,看護發現艾蓮娜的時候是二十四號下午,看護本來想在拜訪她之後就準備放假了,到了她家門,發現門沒上鎖,艾蓮娜就坐在小沙發上,像沉睡一樣,據說那時應該已經死亡一天了。
Roubin向我述說的時候,哽咽了好幾次,他說他一直很感謝艾蓮娜,他們都是80年代從伊朗來的難民,他開這家菸草店的時候,艾蓮娜給他很多幫助,後來菸草店漸漸有了起色,Roubin也接下了派報站的業務,艾蓮娜知道以後,很爽快的就成為他的第一位訂戶。
在報紙堆間,我和Roubin彼此經歷了幾分鐘的沉默,我一直盯著手上的紙,視線卻是無法聚焦的。喉嚨深處有一種被驕陽灼燒的刺痛,我用手按著推磨了一會喉嚨,手心卻是出奇的冰涼。
「你看看這個。」在一段沉默之後,Roubin才又說話。他把一份攤開的報紙遞給我,那一頁是專門給民眾用來刊載訃聞通告的版面。
「這是我能為她做的僅有的事了。」Roubin指著版面的左上角,用番紅花裝飾的邊框,裡面有一張小小的照片,照片下方是Roubin寫的祝禱詞。
「艾蓮娜一直獨居,沒有親人,照片是我開菸草店那天,在店門外的廣場拍的,好多、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我聽出Roubin聲音裡的悲傷。
照片裡的艾蓮娜髮色深黑,面容清白,深深的眼窩下,眼神似一池深潭,深邃閃耀。艾蓮娜的嘴角微揚,帶著一絲笑意。我突然感到悲傷,雖然我沒有真的見過艾蓮娜。我看著Roubin的臉,他緊蹙著眉,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沉默了一會,我想要再說點什麼,卻語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