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17|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關於婚姻家庭,我的成長路(一)

過年期間,我的婆婆過世了!
婆婆已經臥床快十年,過世前也已經病重住院兩個月,對我先生來說,應該是有心理準備了。其實他沒在我面前掉淚過,在我面前,他只有不耐跟憤怒,雖然我知道這些表現是他心裡難過的化身;但我對他這些情緒,卻也是感到不耐跟憤怒、還有深深的委曲及孤寂。對於他失去母親的難過,我也幾乎沒有能力同理。
婆婆過世那天,原本是我跟我家人相約出遊的日子,我們已經約了好久,孩子們也期待很久了。不過婆婆過世了,我只好取消跟家人出遊的計畫,跟著先生回到他老家。婆婆雖是受洗的基督徒,但公公是傳統信仰,所以這次仍以傳統喪事的辦法。其實我覺得儀式是安慰活著的人,公公的家庭裡大部分不是基督徒,本就應按他們的方式辦理,我只要不拿香、不跪拜就好。不過先生家裡原本就因為宗教信仰不同而早有張力,這次來,即便我們沒有表現出一副「我們的神才是真神」的態度,但,家裡那種緊張的氛圍、隨時都要一觸即發的張力,讓身在裡面的我感到喘不過氣來!
這是我第一次參與傳統喪禮,七七四十九天都已被忙碌的現代人簡化了,算一算前後大約只有兩三週,念經也是用放錄音的方式日夜播放。他的家人非常重視頭七,頭七那天所有可以回來的家人都得回來,理由是可以積福報。整個守喪的日子,我觀察到,家人非常重視嚴肅安靜、不可喧嘩,有一堆不知為何的規矩,比如不能送客、且不能說再見。在這樣的氛圍下,可想而知,家人沒有表達對死者想念的機會,所有的悲傷不捨都包藏在一堆不知為何又不可打破的規矩及儀式中、模模糊糊地發不出來,反倒是打罵孩子的聲音愈來愈大,因為那是唯一合理可以發洩心中情緒的機會。
傳統喪禮中有一點很奇特,就是靈堂設置在家中大門,守喪期間所有親朋好友都可以來上香弔念。這段時間,也可以看出死者生前與誰親與誰疏,有人幾天內來了好幾次,哭著、說著以前與死者的共同回憶。我說奇特是因為,整個喪禮這麼重視接待死者親友,但卻沒有給死者至親家人表達想念的機會。這種重週邊、而不重核心的觀念,是我們的民族性嗎?另一個奇特是,我婆婆的遺物是由她的媳婦們(包括我)及外勞幫忙整理的,而不是由她的先生及孩子去收拾。我對這件事沒有怨言,我只是覺得,整理遺物是件對死者來說很神聖的事,應該要由她最信任、最親近的人來做,我自己也會希望我死後整理我遺物的人應該是我的先生及孩子。媳婦、外勞,畢竟都是外人,也絕不是我婆婆最信任的人,為什麼會由我們來整理她的遺物呢?想起來有些淒涼!
婆婆生前是一個充滿憤怒、是非觀念混淆、隨時都在爆怒的人,對我的態度也充滿不尊重。當然,她不是特別不尊重我,是對所有她認定的「自己人」-包括兒女及孫子-之外的人,她都是這樣的態度。大部分時候,她的先生、也就是我的公公,也不屬於這個小圈圈裡。每每跟著先生回老家期間,我看到她做了我認定的錯事、或是汙辱人的事,也「沒有資格」說些什麼,在這個「媳婦永遠是外人、家裡責任都是媳婦的」的家庭中,我內心每秒鐘都在問自己:「我在這裡幹嘛?」、「為什麼這個兇惡的人在這個家中是個大王而沒有人能阻止她?」、「我是不是該去做些什麼、而不能坐著休息?」。所以說實在話,婆婆過世,我心裡除了輕鬆的感覺,可以說我完全沒有難過的情緒。可能我的「不夠難過」表現得太明顯,所以先生也並不想與我分享他對母親離世的難過吧,我們只能在同一個空間內一直不斷「做事」,做事簡單、分享脆弱難,畢竟分享情感的雙方都需要彼此共感、共鳴,同理才有可能產生。我不能任意敞開我的不難過、他也不能任意戳破我的不難過,我們倆就在這種不夠對彼此誠實的氛圍下隱隱地傷害彼此應該要「成為一體」的感情。
反之而言,我也只是對自己誠實。對於婆婆,我沒有什麼感情、也沒從她得到什麼善意的對待,所以,我的「不難過」很奇怪嗎?若要說對於她的離世我有什麼遺憾?還真的有!我有點後悔她在世時,當她對我或外勞、或隔壁鄰居小孩(只因那小孩家裡有養寵物)不禮貌時,我沒站出來捍衛自己、外勞、及那位小孩,而選擇默默安靜地消化自己憤怒的情緒。以致於這些情緒變成了吞吃自己的怪物,焦慮、憂鬱...等負面情緒像千萬隻螞蟻在我的內心及皮膚上啃咬!我開不了口跟誰訴說、也靜不下來專注做什麼事,任何「照顧自己」的方式都無法停止這種啃咬。這就是我唯一的後悔。其他的,沒有。我該跟先生表達的也都表達了、該吵的架也吵了,對於這種被傳統文化傷害的老掉牙劇情,我的悲慘故事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而我知道我的故事也不是最悲慘的,雖然這沒什麼好比較。我不會說太多我事實上被怎麼對待,因為我在看其他媳婦鉅細彌遺地描述她們的故事時,很矛盾地,我也不太能同理她們,有時候甚至有「事情真的是這樣嗎?」的疑問。可能,婆媳問題的處境可能有些類似,但每個人的故事都是獨一無二,人終究只能說自己的故事、面對自己的人生。有趣的是,我覺得我是為了家庭和諧萬般忍耐到沒有自己,但先生家人眼中的我卻又是另一個版本,應該類似「惡媳」的概念吧。老實說,他們為什麼會覺得我是惡媳我也不知道,我是做了什麼、還是因為沒做什麼?他們家的溝通方式完全跟我先生一樣,隱隱約約的、事情都不能講得太清楚、只能自己意會而已。而這些讓我在這家庭裡被黑掉的弱弱的「抗爭」,也並不會帶來什麼改變。我能改變的只有我自己的孩子。
與先生結婚這幾年來,我一直不斷在檢討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夠好,特別是結婚的前兩三年。到了第三年,我忽然意識到一切都是那麼不對勁及不公平,比如我有責任照顧他的父母及兄弟姐妹,但他卻沒有責任照顧我這方的家人。在所有的不對勁及不公平中這點是大魔王,是我心裡完全過不去的一個坎,但也是讓我覺醒過來開始與先生抗爭的一個最大的推動力。這是一場長期且辛苦的戰役,雙方都是用彼此原先固有的價值觀及家庭觀在拉扯,代價也是這個。就像工作與家庭的需求永遠都找不到平衡點一樣,我的與先生的價值觀也一直找不到彼此都舒服的平衡點。這種戰役會不斷內耗,我們在各樣隱忍時最想達到的目標「家庭和諧」卻是內耗自己時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家庭在至少一方感覺如此地不公平時,一定不可能和諧的。
過去幾年來我向不同的人及輔導求助過,我很早便意識到這戰役所需的力量完全超過我的能力所及,回想起來,婚前我就有點覺察到與先生的價值觀在性別/女性角色層面非常的不同,但為什麼這個婚還是結下去了?我想這問題就不適合再繼續探究,因為我只想坐時光機回去賞當時「目色不好」的自己兩巴掌...而我成為母親後,對我們價值觀的差異帶來的影響感覺更為深刻、且愈來愈深刻!我對身為一個母親的角色愈來愈有自信且幸福,但對身為某人的太太這角色卻是萬般不自在又痛苦!
這不是一個容易找到幫助的議題-婆媳、女性角色...等,這本就是千年難題。我也不知幾次興起想與先生離婚、什麼都不要的念頭。但說實話,我從輔導得到的幫助並不多,我不怪他/他們,因為如果今天我是助人者,面對一個這樣處境的女性,我也幫不了她。或許我把敵軍(傳統文化)想得太強、把問題想得太困難,但,聽了那麼多的女性的故事,我認為我並非妄自菲薄。我只想好好讚許自己痛苦了這麼多年、努力也不見成果,我竟然還有想繼續求助的意志力!不過,路不會白走,過去幾年的痛苦讓我心裡謙卑下來,知道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每個人在自己的角色中都有無法克服的難處。或許,我開始慢慢脫離青少年、開始一步一步往大人的世界前進了吧。
但輔導也不是完全無用,特別是最近兩年,我對於自己的處境有了非常不一樣的觀點。這系列文章,就是想紀念自己這一路走來到了一個里程埤(婆婆離世)。痛苦還沒結束,但期望我對自己及人性的理解可以來到一個高度,看懂,然後,誠實,並心疼自己。我覺得這幾年下來我的學習有兩大點:一個是我因為角色拓寬而慢慢看懂自己的家庭/家族每個人的情緒及情結。一個是想在艱困的婚姻家庭中成長一定要學會自我照顧、並找到自己的定位,而不是解決問題、解決衝突,或改變自己及對方。其實還有第三點,但我不確定我現在有沒有能力去整理就是我發現自己在姻親家庭中的模式,也會複製到我在其他團體的處境,特別是目前與我連結最深的團體-教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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