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映日便看了《女朋友。男朋友》,看的當下覺得還好,反而是散戲之後慢慢回想,愈想愈有滋味。當然,它拍的是我輩人的故事,格外容易勾起種種記憶,戲裡戲外,不免浮想聯翩。
導演楊雅喆是懂音樂的,《女朋友。男朋友》選的經典老歌首首直中要害。高中校園造反的主題曲是丘丘合唱團「河堤上的傻瓜」(1982),那是「校園民歌」漸入尾聲的時代,土產搖滾石破天驚的一擊。想當年,一頭卷髮、個子嬌小的主唱「娃娃」金智娟,摧枯拉朽的豆沙嗓子,唱得一代人神魂顛倒。劇中鳳小岳告白的經典台詞,讓每個走過那年頭的觀眾都會心微笑:「我雖然不是主打歌,但我是B面第一首」──「河堤上的傻瓜」正是紅極一時的《就在今夜》專輯卡帶B面第一首歌。導演在臉書透露:娃娃為了《女朋友。男朋友》應邀進錄音室重新灌錄「河堤上的傻瓜」,事隔三十年,她居然不用降key,唱了一遍就OK,唱完只淡淡地說:「那我可以回家煮飯了嗎?」
(這是1982年的原唱) 片中另一首摧肝裂膽的歌,是布袋戲名曲「苦海女神龍」──這首歌原是日本歌手森進一1969年的暢銷曲「港町Blues」,而黃俊雄填詞、西卿演唱的版本早已深入幾代台灣人的集體記憶。《女朋友。男朋友》邀來歌仔戲名伶唐美雲清唱全曲,剝去所有灑狗血的編曲元素,只搭上一把吉他──那美國吉他手是事後聽著唐美雲的清唱,再決定琴怎麼彈,成色果真懾人。
在大銀幕上看到「野百合」學運場景,還是有點兒激動。幾乎以為鏡頭再往左邊推一點,就會在靜坐學生的後排看到將滿十九歲的我了──啊是的,二十多年前我也曾經在場,懵懵懂懂,高高興興。大清早, 民眾熱心捐了麵包和飲料給學生吃早餐,創刊未久的《首都早報》做了特刊一落一落送到現場,大家看完就拿來墊屁股,隔開地上的濕氣。入夜之後,廣場熱鬧起來,許多小販就在警戒線外面擺起路邊攤,賣錄影帶的生意特別好:那是「綠色小組」黨外抗爭紀錄片最重要的通路,「520事件真相」、「鄭南榕為台灣獨立而死」、「朱高正聲討老賊演講會」,與美日北歐各國A片、還有「亞馬遜食人族血腥紀實」放在一塊兒賣。那個攤子便是一幅具體而微的「後解嚴」風景:公領域與私領域的壓抑一塊兒鬆綁,處處是血肉撞擊的生鮮氣味。 我和哥們兒一起晃出警戒線去光顧某攤「民主香腸」,和小販擲骰子輸得一塌糊塗,他卻很夠義氣地說:「恁攏是大學生嘛,無要緊,來,一人一支免客氣!」我們啃著香腸,頭頂彷彿都亮起了民主的光芒。 片中讓巴奈彈吉他低吟無詞版的「美麗島」襯在背景,確是神來之筆──她曾在2001年錄過一個國台雙語版的「美麗島」,是我始終珍愛的版本。「野百合」現場頗有一些學長姊苦心孤詣印了詞譜,教大家唱當年學運社團必學的經典禁歌:「國際歌」和「美麗島」。前者曾是1989年天安門學生反覆高唱的共產國際主題曲,「六四」之後竟成對岸禁歌,傳到台灣學生口裡唱起,別有一番新鮮滋味。「美麗島」是李雙澤譜曲的名作,1979年被高雄美麗島事件株連遭禁,地下流傳多年,大部分學生都沒聽過。它再度傳唱開來,是九○年代中晚期的事了。
片中還有一段搖滾樂團演唱「黑名單工作室」的「抓狂」,也很符合當時的氣氛。1989年,王明輝、陳主惠、陳明章、林暐哲、葉樹茵、司徒松(Keith Stuart)這群樂壇怪才合組的「黑名單工作室」推出台灣第一張「台語搖滾」專輯《抓狂歌》,就收錄了這首填上台語詞的泰國歌。當年他們認為《抓狂歌》緊扣時代氣氛,必能一炮而紅,打敗葉啟田《愛拼才會贏》的百萬張銷售紀錄,沒想到碰上解嚴後首次縣市長大選,國民黨深怕影響選情,電視電台全面封殺,最後《抓狂歌》僅僅靠口耳相傳賣了十多萬張,成為「小眾經典」。在我心目中,沒有任何一張唱片比《抓狂歌》更完美地捕捉到「後解嚴」台灣那狂躁興奮的時代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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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名單」最年輕的成員是剛退伍不久的林暐哲,他之前的樂團叫「拆除大隊」(這團名真好)。我記得他和幾個「黑名單」成員都到了廣場獻唱(那幾天滿多人上台給學生『獻樂』,記得還包括一組弦樂四重奏),還找了幾位同學一起進錄音室合唱兩首歌,火速拷成卡帶在現場發放、在廣場教大家一起唱。那兩首歌音樂共用,台語版叫「感謝老賊」,國語版叫「我們不再等」。卡帶封面是(如今已走了四年的)漫畫家老瓊繪製:光著屁股的李登輝手持十字架從天而降,腰間圍著黨旗遮羞,底下是一排排削尖朝天的鉛筆,筆身寫著學生四大訴求「解散國民大會、廢除臨時條款、召開國是會議、提出政治改革時間表」......(註)。
片尾,我們跟著幾位主角走入幻滅曲折的狼狽中年,桂綸鎂和張孝全在只剩一點點水的泳池裡簡直悲壯的那場嬉耍,戲院喇叭轟轟唱起來的是羅大佑的「家」(1984),這實在是太準太催淚了: 誰能給我更溫暖的陽光 / 誰能給我更溫暖的夢想
誰能在最後終於還是原諒我 / 還安慰我那創痛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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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 有1984年的原版MV) 《女朋友。男朋友》是一部餘韻綿長的電影,某些地方乍看粗枝大葉,實則心細如髮。其他的不談,光憑片中幾首歌的布局安排,就讓我想跟導演說句:「媽的,算你厲害。」
註:當年學生提出的口號是「提出政經改革時間表」,但《憤怒之愛》卡帶封面印的是「政治改革」,姑存其真,謹此說明。
(寫給《財訊》。刊出版略有刪節,這是完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