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斑馬線上無憂的牝鹿

紅燈！如蒼蠅的複眼瞪著我，或是我心虛地這樣認為。那些仍依附在我鼻腔黏膜中的腐敗氣味，讓我處於隨時會被盯上的危險處境，再多的古龍水也淹沒不了那種氣味，乾扁的老人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張大著嘴，呼出一陣陣硫磺臭酸味，隔著口罩仍能清晰聞到。

右腳踩下煞車帶動一連串的機械運作，車胎緊抓住地面發出尖銳的聲響，喘著氣不安份地停在白線之後，都市叢林裡如野獸低吼著。換個我在職場上會用的描述方式：2.0L FSI汽缸內直噴增壓引擎，以汽缸內直噴及渦輪增壓技術，5,100rpm的時候能夠發揮出最大200匹馬力，燃燒著汽油與駕駛者的腎上腺素，讓人亢奮的活塞運動。聽到沒，這才該是我猛烈的心跳聲啊，我多麼想踩緊油門趕回家，脫掉衣物站在蓮蓬頭下，馬鞭草的洗髮精及白麝香沐浴乳會洗滌我從醫院帶出的死亡氣息，和狼狽逃離的罪惡感。

我預估至少還要十四分鐘的車程，但紅燈仍不改它兇狠的眼神，所以，或許還要十五分鐘吧，又或許在回到家之前的時間是沒有意義的，除非能將沾染在身上的氣味除去，否則我是處於現實與冥府間的模糊地帶，上帝及魔鬼各坐一端冷眼觀看，不然，紅燈不會用如蒼蠅般的複眼瞪著我。

一群從夜店冒出的女孩橫跨過清晨四點的鬧區街頭，車頭燈照著她們修長如牝鹿般的雙腿，不同印花圖案的絲襪像是斑紋；臀部帶動搖擺的短裙如浪濤讓人暈眩，她們雀躍地沿路留下酒氣、香水味及費洛蒙，一路跳著莎樂美的舞蹈。緊閉的車窗隔開了她們的嘻鬧聲，但微弱的聲波還是擾亂原本完全安靜的車內，透不進光線的陰暗處我是個獵人，貪婪著她們從毛細孔湧出的青春，我試著調勻呼吸從瞄準器中看著處於十字交叉中的的她、她、她或她，右手食指扣著板機。不急，我的心跳隨著女孩們跨步的節奏，在身體內發出如節奏器的規率擺動，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We are animal！曾有一系列的牛仔褲廣告提醒我們以教養掩蓋的獸性，仍不時會在黑夜裡顯露出來，即使不是月圓之夜，這樣的想法把商品褪下後，更是明顯。

那一群牝鹿，不，那一群青春的肉體中有位機靈的女孩似乎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我篤定隔熱貼紙阻隔的光線絕對看不到車內的我，那應該是自己也摸不清楚的動物本能，有時妳就會知道正被某雙貪婪的眼睛盯上了，銳利的眼神穿透外套、棉質T恤、短裙裡的安全褲，像機場裡嚴密的安檢儀器掃過每吋肌膚讓全身起雞皮疙瘩，妳緊張地四處望去：右後方是個正在玩手機的年輕人，旁邊有一群嬉鬧的高中生，木椅上有一位正在看雜誌的老先生，但真正的獵人或許正在五十公尺以外的距離，墨鏡的後面是一雙如評鑑家的精湛眼光，沉著氣欣賞在瞄準器中的獵物，細細品味在扣下板機前的時刻，妳的不安或完全不知情都是催情藥物，藥性不亞於她們穿戴上身上的包裝。

那些年輕女孩們總是懂著堆疊終將被層層扒下的魅力啊！貼附在緊實雙腿的小花菱格紋網襪、玫瑰緹花網狀褲襪、魚口厚底根鞋或漆皮高根鞋撐起圓渾的臀、隨著步伐搖晃的馬甲平口碎花洋裝、深V領針織衫、稍一前傾就露出的黑色蕾絲花邊，更別提那刷長的睫毛、讓瞳孔放大變色的隱形魔力、鮮嫩欲滴的唇蜜、雙頰透出的腮紅，這些女孩們透過雜誌、電視節目、網路，將自己裝扮為略超齡的小女人味。沒錯，若去掉這些包裝，童稚的羅莉塔只不過是偏執狂的獨特品味，那由白色麻紗連身洋裝包裹的青春肉體，剛隆起的胸部、肚臍下方稀疏冒出的細毛，只能嚐到果實成熟前的青澀，就像過早開瓶或醒酒時間不足的紅酒。

機靈的女孩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朝我的方向瞪著汪汪大眼，嘴角牽動曖昧的笑意，我像個被識破偽裝技巧的獵人止住呼吸凝成雕像，不可能，她不可能看到車內的我，頂多只是在想像那位駕駛者的樣貌，但這樣大膽的舉止還是讓我腦部暫時缺氧，這時，過往那個景象突然在我眼前浮現。

結婚的前幾年，妻為了保留綠卡必須每年到美國住上一段時間，於是，她的移民監也成了我一次用掉十多天年假的悠閒時光，經過二十四小時的搭機轉機到達密蘇里州小鎮，岳父岳母居住的廣闊農場。私有土地裡，屋子的前方是一座湖，對岸是一片草地及再之後的森林，岳父常驕傲地舉起他的來福槍，述說他在冬季降雪前的獵鹿行動，甚至還帶我前去他最鍾意的藏身處。因為時差，我常在亢奮與疲倦的兩軍交鋒，睡、睡、醒、醒，更別提那是個跟我居住地完全相異的時空，經歷的一切像是關在戲院裡看過的電影，被濃縮在名為密蘇里州的檔案中，虛幻但卻真實。

有天清晨我起身站在窗邊，黑夜即將過去，清晨曖眛光線照著湖的對岸，隱約有兩個黑影在移動著，我拿起一旁的望遠鏡，那是一隻母鹿帶著她的幼鹿低頭吃草，我安靜推開門移動位置，赤腳踩在前廊的木條地板上，即使相隔了一兩百公尺，但我相信，牠們也是這樣抬起頭看著我。透過瞄準器（或望遠鏡）中被放大的獵物，獵人與獵物的關係隔開之間數十米甚至百米間的所有雜物，剎時產生天地間只剩下你及對方的親密感，那一瞬間，我發現自己身上的智力演化、文明教養、自稱萬物之靈的優越感全都成了無用之物，我退化成只是另一種不同於牠的動物。

此時，不是她眼中的迷網會讓我興奮，而是那好奇、甚至帶有一點不畏怕的挑釁的意味像一團神秘的光暈，讓我進入催眠狀態精神渙散只想一頭栽進去，世界投射到她視網膜中似乎是另一種樣貌：空氣中的分子正快速地分裂擴張版圖，黑夜中萬物都發出耀眼光芒，我，逐漸被拉往那個瞳孔放大後的奇幻世界，在我眼中的她的眼，是一個想對於我的，正在成長中、充滿繽紛的世界。

凌晨四點，她們剛結束徹夜狂歡，我則是剛送久病的父親及負責看護的印傭到醫院急診室，等到狀況稍微安穩送進觀察室後，開車回家的路上。這些年來幾次類似的狀況，讓我總神經質地面對家中打來的電話，得先深吸一口氣再接起電話，尤其婚後居住的地方離爸媽家只隔了一條巷子，半夜被救護車的淒厲聲響吵醒，總心驚膽跳地猶豫要不要撥通電話回家確認，但若不是，吵醒年邁的母親及好不容易熟睡的父親又不妥當，有次這麼輾轉反側胡思亂想，竟也撐到天邊泛出了陽光。

光，亮白的路燈照射下，她還在注視著我，甚至朝我這個方向移動腳步，我抬頭看見上方不知道變換過幾次的綠燈，急忙鬆開剎車踩下油門，拋下我的獵物及叢生的假想世界，照後鏡中的她佇立在斑馬線上越來越遠，我覺得自己離開得像是行蹤敗露的差勁獵人。或許我該做的不是趕緊躲回家，而是渡過一條河，到對面的林子裡死去，蒼蠅盯上的不是我從醫院吸進鼻腔裡的腐敗氣息，而是我，我已經從身體最內部開始衰頹腐臭，任誰也阻止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