瀨戶內海群島以三年一次的藝術祭、和多位名家設計的美術館群而聞名,如直島的李禹煥美術館、地中美術館,犬島的精鍊所美術館、豊島美術館...等,吸引來自世界各地的觀光客到訪。
即便沒有親身走訪過瀨戶內海,也可以試著想像一下小島的樣貌,以碧藍的海水與天空為背景的大型美術館、顏色飽和的草間彌生大南瓜、矗立在老舊民宅之間的前衛裝置藝術、還有穿梭在其中的大量觀光客…。
如果把時間往回推三十年,瀨戶內海群島的樣貌,跟現在可以說是天差地遠,就以瀨戶內海群島上的三個島嶼,直島、豊島跟犬島為案例,都是曾經受到重工業污染的地區。直島因為冶煉銅礦、黃金、水銀等,而帶來重度的環境汙染,被形容成禿山;豊島則因為有毒產業廢棄物非法棄置、焚燒與掩埋,造成生態浩劫;犬島則是遭到大規模的挖掘,進行犬島石與煉銅廠冶煉,因而產生廢氣汙染。這些種種的環境問題,導致小島人口外流非常嚴重,人口高齡化的問題也隨之而來。
從三十年前這個時間點分割,我們就可以發現,前後原來出現了這麼強烈地對比啊!當時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讓汙染之島翻身成為現代藝術之島呢?
原來是倍樂生財團(前身為福武財團)帶著「公益資本主義」的理念,在地方政府的欣然同意之下,來到了小島,希望以藝術來振興地方。表面上他成功地翻轉了小島的形象,成為了眾人口中成功的地方創生範例,也是我國政府仿效的對象。但是,由財團主導的地方創生模式,到底有沒有隱憂呢?公益性的資本主義,在偏鄉的實際操作上,會出現什麼問題呢?
為何振興?財團如何振興?
財團在島上的振興方法,主要是發展觀光事業,例如興建美術館、舉辦大型藝術祭、推行跳島旅遊行程等等。對外界跟財團而言,藝術季為小島帶來了眾多的觀光人潮、金錢、商機,這些資源如同活水一般也注入小島,成功的為這些小島振興了經濟。
財團社長福武總一郎說:「藝術祭讓老人重新展開笑容、促進老人與年輕人、島民與非島民之間的交流。」對居民來說,小島成功翻轉了形象,讓他們對居住地充滿驕傲與榮譽感。財團在小島上的經營,不完全只為了營利,還為了振興島上的經濟,幫助解決社會上的問題等等。而這種特別的經營模式,背後的核心理念為「公益資本主義」。
那「公益資本主義」到底是什麼呢?這股風潮在2000年中期出現在日本,主要倡議者是美國加州矽谷發跡的日裔跨國企業家原丈人(George Hara)。他強調私人企業不應該只追求股東利益,而是連員工、顧客、股東與地方社會的利益全都顧及到。鼓勵私人企業自願用對社會有利的方式來尋求利潤,這樣就除了獲利之外,還可以提升公共利益,進而幫助當地居民解決社會問題。
這些人相信,當企業願意為偏鄉注入資源,勢必可以為偏鄉的經濟注入活力。倍樂生財團在瀨戶內海群島的振興計畫,即為著名的一例。財團的振興計畫雖然被稱讚不已,但是如果往更深層的地方看,會發現底下隱含著各種社會結構面上的問題,讓我們一步一步地抽絲剝繭來看。
出了什麼問題?!為何人口仍持續外流?
在我們的認知裡面,如果是地方經濟成功發展起來,應該是會把人留下來才是啊!甚至吸引到外來的人口移入。但是為什麼這些小島的人口仍然不斷外流呢?
讓我們先來看看人口外流的狀況,中正大學政治系的李翠萍教授,在2019年曾經針對這個議題做深入的研究哦!她發現瀨戶內海的三個島嶼:直島、豊島、犬島在2000年到2015年之間,人口都有明顯的下降,其中直島的人口降低了約4%~6%,豊島則是10%~15%,而犬島的人口竟然從84人降到剩44人,幾乎減少了一半啊!可見人口外流的現象是相當的嚴重,另外,直島町町長在接受中正大學研究團隊的訪談時,町長也表達對於人口下降的深深憂慮。
目前,直島的工作人口,大部分仍然靠著島上的三菱會社工廠在支撐著,豊島跟犬島則沒有類似的產業能夠提供就業機會。也就是說,藝術觀光的相關產業,雖然為小島帶來大量觀光客,但是對於增加當地就業機會其實並沒有什麼幫助哦!
但是既然有這麼多的觀光客,那隨之而來的經濟效益,難道無法抑制人口的流失嗎?那多出來的錢又去哪裡了?又是誰掌握了小島振興的獲益?
乍看之下,大型藝術祭與美術館等觀光景點,會直接為當地提供就業機會,也會為周邊的餐廳、旅館、紀念品商店等等的服務業帶來客源。但是在瀨戶內海群島的個案中,相關數據的成長並沒有很顯著。
從具體的數據上也看出這樣的現象,以犬島為例,一個只有50幾位島民的犬島,2010年總遊客量竟然高達將近4萬人,但服務業的就業人數,卻只增加了2人。其中差距如此之大,是因為美術館與藝術祭的員工,很少是島民,都是我來了,又走了,我來了,又走掉的流動人口,沒有辦法為當地聚落帶來貢獻。
至於餐廳、民宿業者,看似直接獲益較為顯著,但至少有兩個現象阻止了他們的獲益量。第一,小島面積並不大,而且財團發展跳島行程,因此觀光客除非刻意留在島上,否則一個島嶼最短半天,最長一天,就可以完成觀光行程。而附近較為熱鬧的岡山市、高松市,都在船程一個鐘頭內就可以到達,所以遊客不一定會在島上用餐與留宿。第二,餐廳、旅館等等商家,其實大多歸財團所有,而且通常擁有無敵海景,而美術館旁的紀念品店,販售具有設計感的精美紀念品。因此,居民小本經營、位在巷弄間的店家,就不太容易被觀光客看見。當島民所獲得的利益沒有成長,自然也很難把他們留在島上。
你的島不是你的島-當住民的聲音逐漸消失
除了沒有獲得足夠的獲益以外,島民還必須承受觀光所帶來的成本,他們的日常生活也變成觀光的一部分。從藝術祭的文宣品可以看出,島民的生活型態是觀光推廣的一部分,似乎鼓勵著觀光客窺探島民的生活日常。
大量的觀光客擠進島上,也導致島民生活不便,觀光客不懂尊重當地人,隨意照相,在巷弄中大聲喧嘩;遊客觀光與島民日常進出小島都是搭乘相同船班,造成船上非常擁擠;遊客騎腳踏車到處穿梭,讓步行的島民不勝其擾,帶來強烈地緊張感。
但是,觀光真的是島民要的嗎?
根據香川大學瀨戶內圈研究中心,在2010年第一次藝術祭舉辦以後,針對島上的住民進行了調查,發現振興政策其實與居民的期待有所不同哦!
針對直島與豊島居民的問卷調查,可以發現居民認為最需要被解決的問題,其實是醫療服務與福利、海上交通與兒童教育環境,那觀光振興呢?其實是敬陪末座的。所以,推動觀光並不是島民的首要需求。那麼為什麼財團卻選擇在島上發展藝術祭呢?這跟近年來日本掀起了一股偏鄉藝術祭的流行風潮有關,也導致了目前日本大大小小的藝術祭非常多啊!但這種複製藝術祭的獲利模式,卻已經開始引起藝術家們的檢討,簡單來說,日本已經發展出辦鄉間藝術季的SOP。
這些依照SOP複製的藝術祭,並非為小島量身打造,雖然號稱與在地文化結合,但是呈現出來的,卻是與島民認知中的在地文化,有一定程度上的落差。反而在島上比較容易觀察到的,卻是在地居民與觀光客在視覺上的疏離感。
比如說,在犬島上,民宅巷弄中豎立著巨大鮮豔的裝置藝術,兩者呈現出鮮明地對比。除此之外,居民與美術館兩者也無法融入,根本無法讓美術館成為居民的公共空間。研究顯示,很多島民並不懂這些藝術品,更別說判斷這些藝術品與他們的在地文化之間有什麼關係。
但是居民對於在的文化的堅持,並不受到財團的重視,在犬島曾發生一件有趣的事情,有位年邁的島民,在美術館外擔任志工,嘗試將當地文化介紹給觀光客,但是觀光客卻被美術館員工主動告知,如果不想聽可以自行離開,但這些遊客的初衷,不就是要來認識在地文化嗎?但館方卻又不積極鼓勵遊客留下來,聽在地志工述說自己的故事,那這個館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呢?
造成了你所認識的在地文化,不是在地文化的荒謬現象。
另外,財團建造美術館與裝置藝術的用地,大多是收購或租賃所得到的,因此可以自由地使用土地。而且財團是基於公益理念振興偏鄉,更受到政府部門的支持。但是對島民而言,財團拿走了島上最美麗、獨佔海景的土地,以前島民可以自由進出,但是現在島民卻被限制在外,引發島民的不滿。這個振興計畫看似立意良善,在地居民從中的獲利卻是相當有限。
瀨戶內給予我們的反思
對於不斷沒落的偏鄉而言,地方創生確實是一線生機,而且如果有私人企業願意基於公益理念貢獻偏鄉,也能使這樣的計畫比較不會出現財務上的問題。
但是,企業並非慈善團體,必須講求經營效率。在自己獲利的同時,也需要了解偏鄉住民是不是實質的獲益者,以及他們負擔了哪些因為地方創生所造成的隱藏成本,例如:噪音、髒亂...等等。
另外,從研究過程當中可以發現,當地居民對於財團的振興模式有所不滿,但是卻被外界的讚頌給掩蓋了過去,無法形成改變的聲浪。
為了避免犧牲居民的福祉,去成就財團的振興政策,應該需要納入更多居民的聲音,從居民的角度來看事情,避免片面為居民設計他們不需要的振興模式。
除此之外,解決問題必須從最基礎的地方做起,財團在島上所建設的美術館,以及所舉辦的藝術祭,雖然可以在短時間內吸引到大量的觀光人潮,但是這些人並不會久居。應當需要提供給居民足夠的基礎建設,為居民帶來就業機會與利益,才可以真正的留住居民,並且達到雙方都滿意的振興模式。
從1990年代台灣推動社區總體營造開始,所謂的地方振興已經快20年的時間了,像瀨戶內海這樣類似的事件,也時有所聞。因此台灣在推動地方創生時,也應該以此作為借鏡,避免複製一個人口持續流失的地方創生案例。
最後我們有幾個問題想要問問大家
1.當今瀨戶內海被視為地方創生的典範,聽完今天的節目,你會怎麼思考這件事情呢?
2.國內外有沒有什麼你認為比較成功的地方創生案例呢?可以跟我們分享一下嗎?
3.你覺得你可以做些什麼,來幫助你的故鄉變得更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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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者:路可萱(中正大學政治學系三年級)
研究論文原創者:李翠萍(中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兼系主任)
參考資料
1李翠萍,2019。公益資本主義應用於偏鄉振興政策的侷限性:日本瀨戶內海群島個案分析。
2.政治科學論叢,第81期,頁105-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