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上,一葉輕舟浮沉,任由流水牽引,陳蒼命懸一線,是禁不住拉扯,茫然地失了分寸,不知此生所蹤。他暗罵自己魯莽,明知水有惡蛟,偏向惡水行,滿腔抱負,恐怕盡喪於此,「若蘭,是我負妳!」念及髮妻,便止不住哀傷,卻自恃身分,唯恐受賊小覷,故正襟危坐,效仿聖賢臨危不亂,好留下風骨。
見陳蒼如此正經,立於舟船另端,兇如惡鬼的成蟜竟爽朗笑了。
「那麼多愛奢好慾之輩,倒是第一次有人放走金魚。」話說當日陳蒼買下靛藍提籃,兜售金色鯉魚的小販本是虯龍會眼線,如遇出得起價的紈褲商賈,無論吃食玩賞,皆伺機殺之。不料陳蒼竟問起金魚來歷,這嘍囉信口胡謅自秋水打來,那獃子竟信以為真,將魚親送秋水。
如此一來,嘍囉反倒不知如何料理了。成蟜得知此事,不免好奇,又從左右聽聞這人四處打探,欲乘舟過秋水上虯龍角,便扮作艄夫,親自看探是究竟人物,「雖有些風流子弟的習氣,卻是個知書達禮的讀書人,我見你實在面善,渡你遊江又何妨?」
這一番話,著實令陳蒼喜出望外,只是表情雲淡風輕,但笑不語。人言仗義每從屠狗輩,史傳遊俠,今日有幸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令他好生親近。
「過獎,今見大哥豪氣干雲,在下欽慕不已。既然你我面善,有緣同舟,願與大哥結為異性兄弟,從此救困扶危,上報國家,下安黎庶。」
只見成蟜收斂笑容,眉頭一蹙,搖頭說道:「你這人未免迂腐,我是來殺你的,你還與我結兄弟?」
「殺我?」話鋒如此曲折,陳蒼不免一怔,呆若木雞。
「確實,此行本欲載你一遊便是,卻見秋津坡上轎內美人如玉,真是難得尤物。要指望兄臺成全,不免強人所難,不如殺了你,我再親近親近。」
到此刻,陳蒼方知江湖險惡,全非道理倫常可言。他不禁勃然大怒,撕下了臉,「畜牲!如此忘八,難道不怕天譴?」
成蟜聞言,仰天長笑,抬頭不知向誰言語,「我自幼無父無母,無名無姓,真要算帳,也是由我不由天!」說罷,這頭惡蛟緊盯著陳蒼,「這樣吧,我可以與你結兄弟,手足衣服的,你我各退讓一步,不如共妻。」
「我陳蒼受父母重恩,有名有姓,不做禽獸。」他正氣凜然,眼光如劍,定睛迎向成蟜,「我妻定不受辱,共赴黃泉。在下死生與你相鬥,誓不罷休。」
成蟜讚曰:「好骨氣,死前可勝過琅州州主不知千倍。」他忖量半晌,打定主意,「我留你全屍!」
霎時,不知是嘯聲還是哨聲乍響,只見成蟜沒有動作,腳邊船錨如劍的鏽物泛起陣陣異彩,光芒漸盛,點點鏽粉竟似蜂似蝶的飛舞在空中,如煙如霧,宛若憑空畫上一柄劍影,又不住蜿蜒拉長如鞭。去了鏽痕,留下的那柄異物已不見形,乍看是光丸燭焰,又如衣梭,見著生熱,緩緩騰空飛起,落在鏽紋劍影鞭身一端,好似一株蜷曲奇花,又與虯龍相仿,獨角生輝。
如嘯似哨的厲聲再起,那畫影騰空的蛟獸自陳蒼胸口穿貫而過,不留一點傷口。陳蒼彷彿看見一束電光轟鏘而來,他怎麼著就走了進去,接著與如蘭相識成親,在長安考取功名,拜別叔父,寒窗苦讀……一生如何走來,此刻便如何的走了回去,回到更遠處是一塊模糊境地,連他都看不大清楚,連皎月都黯然似碧,彿如綠珠,又如玉鏡,就在鏡中看見了自己。
「啊!原來是我。」陳蒼驚愕不已,恍然大悟,卻不再知覺了,靜靜地立在舟上,並不瞑目。他雙瞳雖失去神采,依然劍指成蟜,令成蟜有些刺眼。
一切歸於平靜,船錨如劍的鏽物不知怎麼的又擱回成蟜腳邊,秋水潺潺作聲,輕風而過,秋意無限,這山川江水好像從未經過什麼驚駭之事。有艘船不知何時撐了過來,上頭站著一名留著小鬍子的艄夫,等候成蟜吩咐。
「金魚回來了嗎?」成蟜問道。
「還沒,不知野到哪裡去了。」小鬍子雖然恭敬回答,卻有些碎嘴。
「放牠玩玩也無妨。」
「會主,殺個人嘛,何必大費周章使飛劍?像琅州州主那樣打殺便是。」
「你不懂,這人還算是個人物。」
那小鬍子不明所以,卻也不再多問,「既然如此,要將這位先生帶回岸上好好安葬嗎?」
「這倒不用。」成蟜默默移向陳蒼,喃喃說道:「陳兄,你愛這秋水景色,兄弟便渡你入秋,聊表心意。水裡早晚甚涼,你好生安歇。」
語罷,便親手將陳蒼推落秋水,放了生。那陳蒼屍身就此隱沒水中,不見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