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03/31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聽見閃爍的天空》第三章

三.拐子
狄力覺得荒謬極了。校慶就是為了這些拐瓜劣棗的社團終於能夠有個像樣的發表而存在的活動。學校高三的同學們為了升學考試幾乎神隱在校中,整個活動只剩下盲目無知、未成熟的青春期高一、高二臭小子,與又老又醜卻賴在學校不肯離開的老教師們。這所不是台北名校、校舍老舊、升學率中下的高中,竟座落在台北市的中心地段,故得舉辦一場盛事大典「校慶」來提高學校以自由風氣為招牌的形象。
國中,迪力為了追隨一位吉他彈得又好,歌聲圓滑動人的學長而加入熱音社,沒想到這位學長在迪力剛入學的那年就轉學了。想起小時候天真無邪,迪力偷走社區活動中心的麥克風回到房間自己練習唱歌,原來那些平時說不出口的話語能夠以音樂釋放,原來不被關注的生命也可以有出路,他決定自己未來的夢想,成為一名唱歌的人,唱出真實世界,擁抱孤獨的心。誰曉得呢,在迪力中學時所發生的噩夢裡,他終於明瞭自己嬌弱又溫順的性格值得被唾棄,即便音樂使他擁有愛人的能力,卻也帶他承認自己是個骯髒的怪物,他恨透自己稚嫩細柔的聲線,望向舞台上抱著吉他綻放光彩的搖滾樂手,粗獷、兇猛、威蠻、磅礴,原來這樣的人才應該被看見。
升上高中,迪力聰明避開與音樂相關的社團。某次,在他上體育課時被男同學的躲避球大力砸到腦袋瓜,送到保健室休息半天的機緣下,與保健室的護士阿姨聊得極為融洽,護士阿姨引薦了敏銳乖巧的迪力成為學校第一位男生小幫手,從此,社團時間他就待在保健室為那些裝病逃課的學生們操擦擦藥、量量體溫,度過漫長的午後。保健室距離熱音社的練習教室只間隔了一條走廊,當迪力為躺在床上裝病的學生又量了一次體溫後,便會坐到靠近門口的班公桌前,趴在桌上、閉起雙眼,聆聽那陣陣由吉他、貝斯、鋼琴與架子鼓組成的樂曲。那仍然是迪力夢寐以求的,將對世界的疑惑、恐懼與未來的迷茫以音樂大聲宣洩,以音樂衝撞生命。
校慶上眾多人群穿梭校園,中庭搭起的小帳篷販賣許多零食點心,二樓的教室也被班級作為固定據點經營咖啡廳或遊戲空間、鬼屋、照相館....等無聊的攤位。這時的迪力偷偷溜到地下室,穿過正忙著佈置晚上演唱會的佈景與搭設舞台燈光的同學,直抵後台張貼演出流程的海報前。就在當晚,地下室會被改造成live show舞台,演出團隊共有五個,其中一個是本校的熱音社,另外三組團隊則是其他高中的熱音社與一位知名歌手。迪力目光停留在名為「Sky Light 」的樂團上,這是那位轉學的學長後來去的高中所屬熱音社樂團。
表演時間是晚間六點,保健室的排班在會在七點結束。
「還來得及看後半段。」迪力雀躍的想著。
迪力回到保健室。今天沒有裝病的學生,大家玩的都挺開心,難得不用埋頭於書海,不用被老頭們逼著考試,更不用待在家與不太說話的家人乾瞪眼,同學們歡樂的在校慶上又笑又跳,其實頗浪漫。窗外射進來的陽光透過毛玻璃的紋理灑落在磁磚地上,迪力用腳迂迴擺動讓光影隨著遮蔽時而扭曲時而穿透褲管,無聊的分針滴答滴答,他輕聲哼起歌來。
厚重的拉門被推開,一個跛腳的男生撐著棒球棍走進室內。
「我的腳扭到了。」男同學說。
迪力趕緊上前攙扶,並協助男同學移動到床上。
「在哪裡扭到的?請填一下傷單。」
「在那個丟水球的攤位。媽的,什麼爛遊戲。」
迪力撇了一眼男同學。身穿黑色短袖與牛仔褲,踩著白色球鞋,身高比迪力高上半顆頭,身材也比他壯碩挺拔。
「你不是我們學校的吧?我沒有看過你。」
「我是來表演的。」
男同學把球棒交給迪力,脫下鞋子,露出漸漸發紅腫大的腳踝。打開冰箱,迪力拿出一個矽膠冰袋讓對方暫時敷著,並從醫藥櫃裡拿出急速消腫的扭傷貼布與腳套型繃帶網、醫療繃帶與兩片可以讓傷患自行替換的備用貼布。男同學倔著臉,傲氣的坐在床邊,不時焦躁盯著手錶,又看看漸漸暗下來的天色。
「你的演出是什麼時候?」迪力一邊包紮一邊問。
「我不用表演了。」
「為什麼?你的腳傷包紮好後就沒事了,可以直接離開。」
「我要在台上跳來跳去,還要從左邊跑到右邊,本來還想跑下舞台跟觀眾互動......。哎,反正我剛剛被通知,要我別上台了。」
「雖然這樣問有點.....但請問你是表演什麼的?」
「樂團。」
「那....你是哪一個樂團呢?」
「Sky Light。」
迪力停下包紮的雙手,直愣愣的看著眼前的男同學。
刷的一聲,震耳欲聾的電吉他聲從遙遠的地下室傳遍整個校園,受傷的男同學嘆了口氣,向後攤在床上,幾乎一蹶不振。忽然,迪力像是加速的機器人,俐落的把繃帶順著傷勢纏好,套上網套,將平躺的男同學扶起,並回收了他手上的傷單。
「你還沒寫!」
「你幹嘛呀?」
迪力搶過傷單。
「在中庭的水球攤位受傷的,傷部為腳踝,挫傷,已經包紮處置,提供三片備用貼布,時間是下午五點十分。請你簽名一下。」
「你到底在幹嘛?」
「拜託你,距離演出只剩下一個小時,你還要準備吧?不只要調音還要開嗓,你趕快離開,我這邊不收人了。」
「我不是說我不能上台了嗎。」
「不,你可以。經過我專業的評估,你的傷勢非常輕微,就算不能跳來跳去,但還是可以彈吉他!」
「我不去。」
「你趕快離開!」
「我不是說我不去了嗎!」
演唱會開始了,從保健室便能聽到一陣一陣的尖叫歡呼聲,配合高亢的搖滾樂,青春正大肆揮灑著。
「樂團沒有我根本無所謂,人人都想當吉他手,誰想躲在舞台角落彈鋼琴或打鼓。他們得知我受傷後也許開心極了,我的能力也就這般,隨時可被替換,大家真的想玩音樂嗎?不儘然吧,能備受矚目最重要......。」
男同學甩開迪力的手,垂下肩嘆了口氣。他撫摸脹痛腳踝無奈的嘲笑自己,按耐不住氣憤又重重搥打床鋪,無力的低下頭。迪力目睹垂頭喪氣,眼簾閃過一抹黑影,瘦弱的小迪力縮在椅子上顫抖,手裡雖緊握一把小巧的吉他卻無法使他歡快。
「我還以爲.....。」迪力小聲地說。
「你說什麼?」
「我還以為,你們能夠站上舞台的人,都喜歡音樂到欲生欲死。還以為...可以抱著吉他在台上享受歡呼的人,都是沒有音樂就沒有生命的追夢者。你明明有握著吉他的權利。」
外頭聲音靜了下來,第一首歌似乎進入抒情段落。迪力轉過身,關起窗戶。有段時間,迪力不再願意聽任何演奏,旋律是銳利箭靶不斷刺入心中一處未癒合的傷痕,提醒他是個不能唱歌,且被污染的存在。當下他回想起那番絞痛,害怕的不敢吭聲。但男同學搖晃撐起身,扶著棒球棍一拐一拐向前,走到窗邊把窗戶再度打開,恰巧一陣寒風順勢衝進內室內,兩人打了多嗦。
「你想聽就聽啊。」男同學站在窗邊,悄悄以腳打著節拍。
「請關起來,我不想聽。」迪力背過身體以免讓對方察覺自己發汗的雙手。
「...抱歉。」
男同學將窗戶重新關起。空虛的保健室恢復寂靜,僅剩一點音律餘波迴盪,好似纏著不放的思緒、恐懼與陰影,打繞在身邊,讓好不容易好起來的心又佈滿荊棘。迪力閉上眼睛,想像自己從來沒到過黑漆漆的洞穴或茫茫無援的大海,他努力憶起曾經的純粹,握著吉他的幸福。他輕輕哼起一段旋律,那是唯一支撐著他活到現在,彷彿獲得擁抱與原諒——
「呢~呢~呢~」
輕柔旋律參著無助與迷茫,男同學在如雨滴落上水面掀起漣漪的輕哼中眺望迪力的側臉。「音樂對我而言究竟是什麼?」,這個疑問是前進的阻礙,每當吉他已無法感動自己時,他試圖找尋夢想所追隨的盡頭,卻毫無意念,毫無景色。日復一日,儘管樂團已成風雲,卻忽然迷失在一片喧囂之中,小時候最嚮往戳不破的泡泡,原來是逃避世界的藉口,不曉得未來該做什麼,該唱什麼歌,該彈什麼曲。聽著聽著,迪力細柔嗓音穿透他枯萎的眼眸,想著那句「你明明有握著吉他的權利。」,雖然不曉得迪力為何如此孤寂黯淡,但若音樂能為這蒼白的臉龐帶來一抹微笑,這不就是音樂之所以動人的初衷。
窗外的電吉他隨鼓棒清脆的敲打聲開啟新的篇章,輕快節奏帶動陣陣歡愉尖叫,眾人群起跳躍使地面隱隱震動,樂曲漸入高潮,忽然一陣生疏的走調吉他擾亂了氛圍,節拍忽快忽慢,音符參差不齊,不久後鼓手、貝斯也亂了手腳,最終連主唱也唱不好了。
「哇,真夠難聽呢。」
「肯定是我們學校的熱音社,幸好我沒加入。」
「你玩音樂?」
「咦!啊!不對,我不會彈吉他,我只是....沒什麼。」迪力焦急的摀著嘴,撇開男同學炙熱的視線,懊惱皺起眉頭。
「我明明有握著吉他的權利卻不願意上台演出,你對我很失望嗎。」
「說什麼呢,我根本沒聽你彈過吉他,也許你根本不是玩音樂的料,是我誤會.....」
「你先聽聽吧。」
男同學挺直腰桿,將窗戶完全打開後舉起棒球棍,直直指著呆愣在原地,以圓滾滾的黑色大眼傻傻看著他的迪力,灑脫的笑開懷。
「你得先聽我彈的怎麼樣才能下結論啊。」
說完,男同學頭一跛一跛走出保健室,望著背影,他舉起手豎起大拇指,回眸一笑。他忘記在傷單上留下名字,想了想,迪力在空白處填上了「拐子」。
六點到了,保健室接續來了幾位因推擠而被踩到腳的家長,迪力抽不開身到地下室聽 Sky Light 的演出,聽拐子誇下海口勢必動人的音色。但在一聲電吉他震撼落下的瞬間,那首充斥嘶吼與狂歡的歌曲,厚實沈穩的嗓音如此迷人,迪力知道,那令他心臟跳動的音符是來自拐子,想像那雙那大手撥動琴弦,閃爍盈盈波光的眼睛正與自己遠遠相視,好似搭著他的肩燦爛笑著。
這是數年來,音樂不再以黑影竄進靈魂,而是溫柔又堅韌的鼓舞迪力,也許他能試著放下對自己的恐懼,將唱不出口的、被玷污的曾經娓娓道出。
「若能與拐子一起,就再好不過了——。」他奢侈的想著。
《聽見閃爍的天空》——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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