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啟
春子是個孤獨的人。
每天早上,當鬧鐘響過十秒後,春子便翻身將它藏進枕底,繼續仍未結束的夢境。她的夢是無聲的,看不見生動人物與鮮明色彩,沒有喘息的溫度,沒有肌膚的氣味,在諾大的宇宙只剩下一個透明的盒子,置身於盒中,春子時而哭喊時而歡笑,將生命中無處宣洩的情緒大肆張揚,沒有躲藏,沒有面具,也沒有防備。因為是透明的盒子,於是看見自己多麽寂寞。
細雨綿綿的昨晚,春子離開盒子,夢見自己躺在一張綠色大沙發上。手捂著臉不斷啜泣,身旁空無一人寂靜無比,只見電風扇乏味的擺著,吹動地上散落的衛生紙。空氣格外嚴峻,幾乎令人窒息。突然,一雙溫暖的大手撫過春子的臉頰,又將她擁入懷中,輕聲在耳邊哼著歌曲,春子聽不見,但看著濕潤的雙唇一張一合,霎時竟一點也不悲傷了。她想看清楚陌生人的容貌,卻捨不得從懷裡抬起頭,只願靜靜的任由時間流逝。當春子再度睜眼,她躺在一片草地上,一群影子們手挽著手飛越天際,直奔向太陽即將墜落的地平線,影子隨光游移、晃動、若隱若現,當他們消失在盡頭,春子流下淚,淚滴落地淹死了螞蟻流向一渠水道,水道裡肯定有很多屍體,因為春子哭了好久,淹死太多蟲子了。
終於醒了。
春子因為整夜的夢境疲累不堪,僵直的後頸與肩無法動彈,她步履蹣跚的到浴室梳洗,鏡子裡頹廢沈悶的模樣嚇醒了她。從太陽升起至太陽落下,每日每日,春子不願意去想接下來的計劃,或是下個月的目標,這是令人乏味且挫折的,當意識到自己只是在葫蘆裡打轉,或是在甕底鑽地洞,生命便一文不值,生活也無需精彩絕倫。
她永遠只記得昨晚惋惜的夢境,卻想不起來活生生的過去。曾經懷疑過自己根本不存在世界上,只是一個被遺留下的魂體,一個被拋棄的意念,只能獨自活著。但當春子不知不覺流下眼淚,感到心臟被掏空,春子想道歉,她想原諒自己,她想,「當我放過一切,我會想起來,為什麼流淚。」。此刻的春子正坐在咖啡廳角落,她沒有嚎啕大哭,只是呆坐在原位,看著玻璃窗外的行人,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十分鐘,陽光被雲朵遮住而使室內暗了下來,陰暗的室內像是空洞,卻讓腦袋載滿了思緒無法冷靜,「 春子,妳看不見天上的陽光,只看見地上的暗影,久了,甚至忘記怎麼抬頭。」,她戴上耳機,聽起最喜愛的原聲帶,再度沈浸於不曾夢過的夢中。
那是春子自己幻想的夢境,冗長的夜裏若是沈浸在這個故事裡就好了,享受著——。
她遊走在池邊,水面映出她的臉龐,紅潤白皙、閃耀且動人。餘波盪漾,捲起褲管坐在池邊踢水,水花濺起與陽光交織成彩虹,彩虹裡閃爍著銀白色鑽石,稜稜角角反射出春子那空蕩蕩的胸坎,肋骨裡留有一封陳年的牛皮信封,信封上有古老的郵戳和字跡,信封裡裝著一顆果實,也許是傑克的魔豆,或是異次元黑洞的鑰匙。春子望著天際,看見一個人向她走來,他摸了摸她凌亂的頭髮,微笑牽起她纖細的手,走往一處廢墟屋簷下。他們相擁,世界停止,春子不敢呼吸,直到憋不住氣,一切回復原狀,她躺在一張白色大床上,坐起身,低頭瞧見自己的胸口有一個黑色大坑洞,洞裡是蹦蹦跳的心臟,它已被填滿,沒有淚痕、沒有傷口,鋼琴聲響起,春子安然無恙的醒來。
離開咖啡廳,春子仍再想自己為何哭泣。她發覺是自己懦弱又膽小,與其選擇奮不顧身、坦然相對,不如戴起面具,活在一句軀殼底下,安全又不受侵犯,不赤裸、不暴露。也許自己心底有個癥結,一輩子也無法解開,事情會停滯不前、時好時壞。春子又想,自己為何而做夢,為何開始顫抖。她發現也許這是個罪孽或懲罰,來自生命中的污點、骯髒的過去,不得被理解的錯誤。春子不能同情自己,這是一個恥辱的教訓,一輩子不得再犯,不得觸碰的禁忌。
想了又想,答案呼之欲出,卻又被吞掉了。
「我究竟發生了什麼——。」
空街上有一處砌有紅磚的小角落,角落裡傳出了一陣歌聲,隨著木吉他輕快的伴奏,旋律傳入茫無端緒的春子耳中。那是一位穿著制服的高中男生,頂著一頭半長不短,瀏海遮住雙眼的小捲髮,手指輕巧流暢的撥弄琴弦,右腳踩著節拍,四周沒有觀眾,只為春子一人演唱。
“ who are you ? 飄盪在空氣之中記起迷人的你
who are you ? 月亮升起依舊也看不清
who are you ? 你知曉我的空洞我的心
who are you ? 你願意再多等我幾天
幾天而已 —— 幾天而已 ——幾天而已 ——
讓我陪你 ——陪你一起 ——
聽,不見聲 音
不見身 影
不見你地 氣 息
停,下來休 息
暫時抽 離
暫時忘 記
忘記你——”
這是他們第一次相遇,也是春子第一次在人前流淚。她赤裸站在角落,層層疊疊、恍惚糜爛,脆弱的春子想逃跑,但那天的陰雲很炙熱,那天的空氣很清新,那天的微風很溫柔,那天,演唱歌曲的男孩很誠實。
「這首歌,我好像聽過。」春子向前一步。
「不可能,我從沒唱過呢。」男孩收起吉他,動作徐緩卻俐落。
「這是你寫的歌?」
「是就好了。」
男孩抬起頭看向春子,那雙眼睛乘載一抹陰沈與淒涼,手中吉他是包袱,擔起垂著卻說不出話的雙唇想透露的思念,兩人相對站著,那麼陌生又太過熟悉了。
《聽見閃爍的天空》——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