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不曾走過的台北街頭,處處充斥著等待。當一台公車駛離車站,紅燈仍閃閃倒數,一家店門尚未開啟,街道柏油尚未曬乾,許許多多寂寞的等待正隻身遊蕩在角落。也許是憂鬱籠罩了台北,細雨悶悶落入城市,林立的大廈與繁雜繚繞的公路正浸泡在一場不足以釋放悲傷的傍晚中。
春子撐著一把全新的白傘走在寬大馬路上,她小心翼翼的輕放腳步,以免骯髒污水浸濕了褲管。轉個彎再向前幾尺,路過一間無人超商與幾盞壞掉的路燈,眼前是一個荒涼的公園,發黃設施顯的枯燥,草木被維護城市美觀的園丁修整成過度整齊,這才是令人發笑的孤獨吧,將自己打理的挺好卻沒人欣賞。進入公園,那個歌唱的男孩正坐在涼亭裡盯著吉他發愣。
迪力,春子與他在上個月相見,那天的歌始終迴盪在春子夢中,熟悉的音調溫潤環抱耳朵,似成相識。每天傍晚,春子會到這個公園與迪力相會,然後隨他前往沒有目的的無人小巷弄。迪力習慣背著吉他在下課後穿梭於台北角落演唱,他從不固定於任何地點,從不記得停下來聽歌的觀眾,從不在歌曲的開頭自我介紹,也不在他人的注視下結束演唱、鞠躬致謝,當人們都回到家中享受愛的庇護,他才肯收拾好東西回返乾枯住所。
迪力演唱時會注視著牆角是否有一位頻頻探頭的人像他招呼,或是在他低頭撿起因過度用力而掉落的彈片時,是否有一位穿著白鞋的人悄悄靠近,為他拾起這畫有笑臉的木頭色彈片。儘管天氣不好,迪力仍會遊蕩在街巷,循著自己的地圖踏遍每一處可能會使他與某人相遇的地方。等待。對迪力來說,他是個孤獨的人,同一片天空下,是否還存在人與人之間微弱的聯繫。
「今天要去哪?」春子收起白傘,一邊甩乾雨滴一邊踏入涼亭。
「不知道,但我想去豆花店附近走走。」迪力背起裝在黑色袋子的吉他。
「豆花店那麼多,你想去哪間?」
「不,豆花店就這麼一間,其他都不算是豆花店。」
春子想,迪力是個固執的人。像她一樣。春子又認為,迪力有著她的影子,或是說,自己的某個生命曾與迪力交織在一塊。這是那首歌帶來的線索,關於春子無法認識的自我,關於她流下的淚水與空了的心,還有無法觸碰的回憶。當迪力上回演唱那首 《who are you 》時,春子覺得自己能比迪力更早哼出旋律,彷彿曲子是由她口中所流出,將填補那些空缺的故事。春子問過迪力關於這首歌曲的原作究竟是誰,但他從不回覆,只說自己演唱過的歌曲全是親自編創,有些來自夢中,有些來自走到一半忽然乍現的靈感,有些則來自他與一個好朋友的回憶。
「你為什麼總是要跟著我?我真的不認識妳,即使妳問一百遍,我還是只能回答同樣的答案。」迪力問。
他們離開公園。從公園到那間唯一的豆花店只需要走過兩三個街口,大約十五分鐘的路程,即可以看見在一棟張貼著一個大「售」字的小公寓旁,那銜接老舊天橋與寬闊的大馬路騎樓邊,有著個搭棚的小攤子,一位佝僂的老奶奶和似乎是兒媳婦的越南阿姨正忙碌的將一大桶豆花與燒開的薑汁糖水放上瓦爐加熱。在那之前,他們正漫步在因混雜了玻璃小碎片而閃閃發亮的人行道上。
「如果我知道理由,我早就和你說了。」春子回答。
「這太奇怪了。」
「我知道,但有更多比這更弔詭的事情還等著我解開。」
「這太奇怪了。」
「我明白,但我總覺在哪裡看過你,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也許你會知道一些關於我的事?」
「這......真的太奇怪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
迪力盯著春子的背包。帆布製成,有使用痕跡,上頭別了幾個徽章,繡了一些小圖樣與製作商的商標。
「這是你的袋子嗎?還是....這是你們學校的背包?」
「我不知道,它就放在我的房間,應該是我的。」
「你知道這個徽章是哪裡來的嗎?」
迪力指著其中一個黃色的圓形徽章,徽章上畫著一個笑臉。
「你別問我關於記憶的事情。......你在嘲笑我嗎?」
「這不是你畫的吧?」
「你果真在嘲笑我!」
「算了,妳不要靠我那麼近。」
紅燈亮起,他們停了下來。每當迪力停下腳步總是習慣張望四周,當整個台北即將被他看穿時,他又低下頭,讓瀏海微微蓋著雙眼,遮起唯一能透露真相的窗戶,回到只剩下歌聲的世界。迪力的心也許也是空的,他走路像輕飄飄的幽魂,或相反的,是個拖著種數百公斤的枷鎖,努力向前走卻擺脫不掉負擔的旅人。紅燈好像壞了,但他們還沒有發現。漫長的時間流逝,迪力哼起了歌。
忘記,曾聽見心跳的聲音
想要,躲回夢裡去卻忘記
好多事情,是想也想不清............。
迪力緊握雙拳。紅燈是壞了,迪力想著,停止的時間只有壞掉的機械才能擁有,人的生命是無止盡被推著向前的,沒有片刻能夠暫停,即使回憶需要被牢記,需要被刻下,仍無法永遠停留,某天,他會忘記腦中的那些風景,那些走過的台北街巷,與那間唯一的豆花店。
春子卸下了包上的徽章,將它塞入迪力的掌心。
迪力抬起頭,疑惑的看著春子。
「也許這對你很重要。那個笑臉,我看過你的 pick。」
「搞不好這對妳也很重要,但妳忘記了。」
「你真的很愛嘲笑我。」
春子收回手,讓迪力緊緊的握住徽章。
「妳看過我的 pick,那是別人送我的。」
「喔,我想我得一直跟著你了。」
他們越過壞掉的紅綠燈。豆花店亮著小小的光,幾顆燈泡足以照明棚內的四張小桌子,自幾公尺外便能聞到陣陣豆花焦香與濃厚的糖水香甜味。迪力挑了最靠牆的座位,和春子各點了一碗花生豆花。
「這裡的豆花是奶奶自己做的,糖水會參入薑汁,花生粒粒分明卻軟綿好入口,等豆花上桌你就知道我在說什麼。」
「你怎麼知道這裡的?」春子享受著充斥花生甜香的空氣。
「他帶我來的。」
「他是誰?」用力一吸,除了花生香還多了紅豆、芋頭與甜杏仁的香味。
「拐子。你認識他嗎?我想除了他,我跟你不可能有其他關係了。」
拐子。春子對著個名字一點感覺也沒有。
「不,我一定不認識。雖然我忘記太多事情了,但當我遇見你的第一眼便有種熟悉的感受。而這個叫拐子的人,我不認識他。」再次吸氣,春子的心臟忽然劇烈的跳動著,她記得這個味道。果然,春子與迪力不是第一次見面。
「說說他。你可以和我說他的故事嗎?」春子問。
「我喜歡聽他唱歌,就跟他喜歡聽我唱歌一樣喜歡。」
迪力想起他們第一次相遇。在鬧哄哄的學校校慶上。
《聽見閃爍的天空》——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