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中的作品,正是許芝綺獲得2016台灣國際陶藝雙年展銀獎的作品。
【藝術家小檔案】
許芝綺,1982年生於臺灣高雄。
2004年畢業於國立新竹教育大學(現為國立清華大學)藝術與設計學系。2008年畢業於國立臺南藝術大學應用藝術研究所 / 陶瓷組。
展出經歷豐富,曾獲邀至世界各地的藝術機構參展,如義大利法恩札國際陶瓷博物館、澳洲黃金海岸藝術中心、日本金澤21世紀美術館、韓國世界陶瓷博物館、國立台灣美術館、鶯歌陶瓷博物館。也曾入選韓國京畿世界陶藝雙年展、第57屆義大利法恩札國際陶瓷藝術競賽、第三屆西班牙Marratxi國際陶藝雙年展,榮獲台灣國際陶藝雙年展銀獎、第7屆台北陶藝獎創作類首獎;並且參與西班牙陶藝雙年展、美國陶瓷年會NCECA聯展、台北藝術博覽會、台北當代、藝術深圳等多項國內外藝術盛會。
目前作品典藏機構包含德國Glucksburg城堡博物館、美國巴爾的摩陶瓷藝術中心、澳洲白兔美術館、芬蘭極地陶瓷藝術中心、國立台灣美術館、鶯歌陶瓷博物館等。
前言 在純白、柔和、蔓延的姿態裡,我們如何看待許芝綺的作品?
藝術的範疇包羅萬象,不論物質或非物質的世界,都是藝術家抽絲剝繭尋覓題材的對象,然而在許芝綺的創作裡,則是選擇完全地向內在探索,以物質現形心靈狀態的旅程。回溯這十多年的個展,從2008、2009到2011年,她將展覽名稱命名為「接近永晝的寓所」;2012年「絕對零度的直白」;2017年「M模式下的感光」;到這次2020年的「盛|經緯外的光照」,這些充滿詩意的表達,說明了她作為人的感性告白,也隱喻了創作以來「光」之於作品的重要性。
同時,對許芝綺而言,每一件作品都是絕對的有機體,它伴隨著她的生命成長,也可以說是在自我、人性與外界之間,三方碰撞的省思,以創作做階段性的交代。而私底下,我們總用輕鬆又感到親近的稱呼稱她的作品為「小白」,也將沿用在這篇文章中,因為小白誕生以來,始終以純白色的樣貌生長,若以短程的時間軸觀看,形式上的差異不算顯著,但晃眼之間十多個年頭過去,其發展與變化是如此截然不同。
「生命是一場漫長的跋涉,創作終究離不開人的思考和怎麼活著這件事,要用怎樣的姿態面對充滿考驗的日常,一直是我所關心與在意的,透過創作對生命提問,也透過創作尋找答案。」_____許芝綺
起點|對生命的提問與思辨 「我是被花養大的」,許芝綺說。父母親都是花藝設計師,耳濡目染的是對理想的浪漫,也是對理想的堅持,姊姊朝音樂發展,芝綺則選擇了藝術。2000年考進新竹教育大學的藝術與設計學系,當時雖然沒有特別分組,但大三的選修課接觸到陶土之後,陶藝教室成為她最常待的地方。大四時,在表演課裡飾演種子的角色,她開始內化去思考「生命的內在能量」,畢業製作決定從此命題出發,也以陶為媒材。過程中為了尋找資源,她參加相關的研討會,去旁聽更多課程,在熱忱的驅使下,這條路越走越深。2004年考進臺南藝術大學應用藝術研究所陶瓷組,她是年紀最小,或說經驗值最少的學生,許多學長姐都已在陶藝圈實戰過,而她只是應屆畢業的小毛頭。在成長與求學歷程中,大部份都處在「老么」位置的她,既知道自己的本份,又不希望因身份被看「小」,她貼心,同時好強;善解人意,也心直口快,形容自己是「反骨的乖寶寶」,一方面順應著體制的規範,但許多不安於室的想法也常常在心底竄出,而諸如此類矛盾交錯的思辨、界線邊緣的猶疑,是她認識自己,並思考生命為何存在、如何存在的方式,也是這樣的天時地利人和,在這年紀與思維的許芝綺,遇上了「選修課的陶土」、「表演課的種子」,一頭栽進陶瓷的領域。
說回來,她的經歷算是幸運又順利了,也容易被歸類在「無憂無慮中長大的孩子」,只是不輕易妥協的性格總認為:「難道生命經驗不夠苦、不夠挫折,就沒辦法產生該有的厚度?」,畢竟人的眼光往往比較傾向認同資源較少的奮發,大於資源充足的努力。這種認份不認命的堅決,以陶土為媒介,再現了形而上生命哲學的探索,或許現在回頭看,有些想法過於青澀、不夠成熟,甚至伴隨的是更多的焦慮與滿滿的疑惑,但反覆對自己的狀態提問,再以雙手捏塑形而下具有形象的歸屬,便成了她回應生命最誠實也坦然的述說。也可以說,她把許多生命的體悟,都放進「土」裡作為寄託。
「無法奢求每個人都和自己有一樣的良善,一樣的邪惡,對事情有相同的共鳴。相異的解讀,卻能產生不同的關係和張力,帶出不同的格局與思路,豐富事件和生命的厚度。面對生活中的繁華與荒蕪,坦然地理解自己的弱懦與傲骨,在有限的思維框架下,變動熟稔的焦距,游移生命的座標。」_____許芝綺
蛻變|長大,就是懂得面對人生的各種難題 起初發展的小白,造型上像是不斷增生的細胞,有著膨脹飽滿的身軀,尤其量隨著時間成正比增加,更顯得它們是具有生命般的有機體 會分裂、突變、擴張。這些如濃雲般堆疊的團狀物,像是回到上帝創造世界,在第一天與第二天的交際之處,光與暗、夜與晝分開了,但水與氣體還在混沌之中,小白就是那光與混沌的化身。更精確地說,這些團團迷霧就是起初被許芝綺視為「生命內在能量」的象徵,蘊含的是她對未來的抱負、對良善的堅信,以及不願輕易向現實屈服的傲氣,即便前方是模糊「混沌」的,但她相信處在「光」中,就會有永恆的明亮與希望引領伴隨未來的路。
也可以說,每一件作品都是她意識的絮語,那其型態必定是隨著創作者想法的不同而產生變化,即便它們有著同樣純白的色澤、相似的樣貌,卻沒有一個是相同,都是獨一無二的造型。小白也在歲月的推進裡,從包覆的軀體緩緩地迎向越來越開放與片狀的造型。許芝綺回想:「沒有一個明確的時間點,它就是不知不覺的打開了」,然而這些「不知不覺」,與她談到南藝研究所畢業之後,2009年開始學習成為一位藝術工作者,積極申請國外駐村機會,一年內累積22張登機證的經歷有著深切的關係。這一年,她分別駐村於美國陶瓷領域歷史最悠久且具重要性的巴爾地摩陶瓷藝術中心十個月的時間(Baltimore Clayworks );在規模龐大的美國佛蒙特國際藝術村停留一個月(Vermont Studio Center);以及阿肯色大學的短期駐村創作工作坊,也帶著自己的作品參加了美國當代工藝博覽會(The American Craft Council show)、德國慕尼黑工藝大展(IHM,Talente and Schmuck),與藝術拍賣晚會活動等。聊起這些日子,她有過極度無助、崩潰大哭的時刻,也有拚展拚到一個月幾乎不碰床的紀錄,在無數次輕軌、巴士與火車之間轉乘的日子,其實是練習把許多的不安轉換成更勇敢的自己,在陌生的環境與語言中,面對正式的演講、研討會、工作坊,或私底下大大小小無數的聚會,每一次反覆地向不同年齡、背景、文化的人自我介紹與談論作品時,反而獲得更多的機會不斷換位思考自己的創作。這一年讓她在藝術家身份的認知與認同中,學會用更寬廣的視野去思想生命與藝術的厚度。
回國後,或說回歸現實後,少了文化差異的刺激,不再以「藝術」為前提交流,能如何堅定的延續藝術家的身份?又如何擔起對創作的渴望與責任?頭兩三年,她開始在咖啡館打工、兒童畫室教課,也在大學兼任講師,持續另一種換位思考的練習,也是訓練將感性的思維轉化成有條理邏輯的語言,即便創作的時間被壓縮了,但她學會在現實與理想之間和平共處,踏實的一步一腳印,讓工作室設備慢慢升級,也受到越來越多關注,直到她成為全職的藝術家,同時也已累積了許多獲邀參展及得獎的經歷。許芝綺笑著說:「我不是聰明的人,也很言拙,但傻人有傻福!每次快活不下去...都會有各樣的貴人出現!」,俗話說「天公疼憨人」,事實上是她的擇善固執,明白了必須卸下捍衛理想的高牆,唯有融入,並且懂得面對人生的各種難題,也試著用同理的角度去看待人與人之間的差距,用更柔和的姿態面對未知的種種,當創作是誠實又緊密的代表自己的存在,作品才能真正地與他人交流。這也使2008年開始以哲學式思考在發展的小白,隨著想法、生活閱歷的豐富而產生變化,從充滿抱負而飽滿的軀體,開始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緩緩地朝向更開闊的造型,雖然慢,卻從未停止盛開綻放。
早期發展的小白,帶著渾圓飽滿的身軀,隨著許芝綺生命經驗帶來的想法不同,漸漸地在造型上朝向越來越開闊的造型,曲線也變得更加自由流暢。
「明天,是太陽落下後再度升起的未來。曲線,是溫柔的姿態以承接現實的鋒利。媒材的選用,是理解生命堅毅與脆弱的矛盾。白色是所有色光的總和。空間是座落各方的孤島,承載生命重量的擺盪。掬光砌影,築虛構實,演繹各種曲度空間可能性的我,所幸沒有把豐富的日常活成扁平的一條直線。」_____許芝綺
形式|曲線、翻轉、光的總和、細膩的質感 許芝綺作品形式的發展,與她思考「生命如何面對現實的考驗」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其中「曲線」、「翻轉」、「光的總和」以及「細膩的質感」這四項作品中重要的元素,也是她處世的人生哲學。
倘若將小白的發展以縮時攝影觀看,在形式上發生最大的變化,是它的造型,但發展至今,其四項元素「曲線」、「翻轉」、「光的總和」以及「細膩的質感」,是始終不變的堅持。從飽滿到開放的片狀,從裝載到承載的改變,意味著許芝綺過往捍衛的姿態轉向如今柔和的接納,是她所期許自己能成為一位兼容並蓄的人,也是她所解釋:「生命很沉重,但每一份重量都是美好的」,而詮釋「重量」的角色 則由「光」來扮演。她以「白色」來象徵「光」,是因為白色是色光的總和,白色可以反應所有的顏色,也能說是最豐富的顏色,這個世界也是因為有了光,才能讓我們看見形體與色彩,因此,光既是指引未來的希望,也是生命裡美好的加總。只是光有它的對立面 「黑暗」,它是各種挫敗與絕望的襲擊,是看不見前方也無所循逃的箝制,但若非經歷過黑暗的死蔭幽谷,怎能體會當光再次灑落、希望再次到來的美好。而現實中,也沒有任何一件作品是缺少了光,還能展示在眾人眼前,光雖然不屬於作品本身,卻是呈現作品的關鍵之一,即便「光影」,是她在雙手捏塑的過程中,唯一無法自行創造的元素,但光的隱喻,就像她這一路走來獲得的溫暖與相助,雖然無形,卻是最具有份量的存在。許芝綺生命中的光與黑暗造就了如今的她,而作品承接了光與影所產生的變化,也才能讓我們看見曲線演繹出的姿態,彼此相生相息。
那既然每一獨立的個體,都必須各自面對生命裡光與黑暗的時刻,那麼「翻轉」,也就是取決於我們如何看待事情的「換位思考」,便是重要的生命課題,這也是為什麼,許芝綺強調每一件作品都沒有絕對的面,可任意翻轉來改變其姿態,看似不穩定,但終究會找到平衡的點。而我們也在掙扎著奮力成長的同時,透過這些陰晴圓缺的時刻,修剪些傲氣、磨掉多餘的稜角,讓生命能更加圓融,這時候製作過程中反覆上釉打磨的程序,雖然耗費時間,卻是追求光滑、細膩質感必要的途徑。生命之所以能呈現這些美好的樣貌,並非是因為過程輕鬆,而是前方的路途困難依舊,但眼光與思想的成熟使前行的力量足夠。
為要呈現極為細膩光滑的質感,作品必須經歷多次的打磨與上釉。圖左一至三皆為為同一件作品的不同面向。
「生活並非永遠充滿善意,也無法活在恆定的美好裏,每個人面對各自的生命課題,總在一次又一次的補考迴圈裡,一關又一關的進階過程中,感受真實的自我存在。生命這條前行的軸線,因負重而產生弧度,線性堆疊累進,蜿蜒發展出多樣的空間,僅管光的灑落也無法模糊現實的銳利,卻能勾勒出承擔的弧度,輕巧地將重量安放,化為無限變異的灰階,重新詮釋與解讀生命的細節。」_____許芝綺
過程|反覆的試錯宛如提煉包容的氣度 許芝綺作品的內涵,因為無法經由任何傳統形象和表面意義來界定說明,便藉由土這項溫潤並具有可塑形的媒材,在觸覺、知覺,直覺中,將內心的想法與感受依賴著手塑圈泥成型,定型後,再經歷修整、素燒,接著反覆的上釉與打磨,二次進窯釉燒,退窯後又得磨得更加細緻,過程耗時繁瑣,還不包含各種不可抗的變因,一但崩壞了就是前功盡棄,但也正是身體親自的勞動去經歷如此冗長的流程,才得以再現內心廣大的精神世界。心理學家榮格將意識分成四種功能:思想(thought)、感受(feeling)、直覺(intuition)、感覺(sensation),她的創作就像是追求意識的極致,直到身體與精神能圓滿重逢於現實世界中,小白也在一次次的產出中,被賦予越來越巨大的心理價值,無一物可取代。
而所謂「不可抗的變因」,是為了在捏塑的過程能自由回應內心的直覺,作品沒有草稿,每當起了頭,也不知道最後會發展出什麼姿態,這種自由度也是一種結構的挑戰,再加上她在乎作品要能被翻轉,不被基底限制,也就少了底座穩固的支撐,當每一面都要找到它施力的平衡點,困難度與失敗率相對就高。她苦笑說:「過程都是戰戰兢兢的!」,一件20至30公分小型作品需要約二至三週的時間製作,而中型與大型的作品需要約三到八週的時間不等,如果過程因為結構問題造成崩壞,那前面付出的心力與時間也都跟著付諸流水,即便造型再滿意,她也無法複製出一樣的成果。然而,經歷多次的失敗,也從沒厭倦於一再重來,而是在試錯中調整,去熟悉土的特性、去找到最適合作品的土質、土況與比例,把變因降到最小。這些漫長必要的片刻,磨練著耐心與細心,在接納失誤的同時,也像是提煉著自己面對不完美的包容氣度。
所有繁瑣冗長的流程,都是極為重要的片刻。
即便投入許多心力捏塑出自己很喜歡的造型,只要一崩壞,一切都前功盡棄。
「當光缺席的時候,試圖理解闇黑的溫柔,等待光的再度灑落。」_____許芝綺
生命|輕盈的承接、柔和的面對 創作這件事情對許芝綺來說,就好像在快速的世代裡為自己找「慢」的理由,發展小白至今,不是沒經歷過懷疑或沮喪的時刻,有好幾次她會問自己:「會有結束的那天嗎?」,但每一次與小白相處,就好像進入一趟全新又未知的旅程,依然樂此不疲。越是了解這些過程原來如此冗長繁瑣之後,再看一眼小白,其實很難在它輕盈、柔和的勾勒裡感受到絲絲生產的煎熬,雙眼只是會沿著那曼妙的曲線流動,落入在深邃的光影變化之中。或許這就是許芝綺創作的迷人之處,生命充滿難題,也並非都有解答,當處在黑暗之中,還能否讓自己輕盈的承接、柔和的面對?小白是最好的明說。
本篇文章於2020年八月份進行採訪。所有圖片皆由許芝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