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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政任與楊順發:越本土、越國際 (上)

2020/12/31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因紅毛港遷村議題而誕生的《憂鬱場域》系列,其「純手工」捏塑出來的質感與憂鬱糾結的情感結合,令人深深直視所有的細節觀看。(圖/洪政任提供)
前言|Bonus!
  最早會知道洪政任這號人物,是在搜尋引擎打上「楊順發」三字之後,拜這套科技產物所賜,獻給我最bonus的收穫!讓我開始在網路平台上進行一連串「選取-複製-貼上-(enter鍵)」的搜查行動,毫無疑問地,他的《憂鬱場域》張張令人懾服,這場搜查行動進行的越深,渴望被滿足的好奇心就越大!而好奇的最大兩個主因來自,其一:說實在的,因為網路上能查到「洪政任」的資料不算多,當你還想繼續了解下去時,卻有種逼不得已的戛然而止;其二:究竟這麼優秀的藝術家、這麼值得被更多人認識的藝術家,怎麼曝光度不如想像的高?
  這篇文章的主角是洪政任,也是楊順發的番外篇(楊順發:身體力行的實踐美學),除了談談洪政任的創作,也會聊到他與楊順發三十多年的交情,因為在創作路上,始終有彼此的身影相伴。我也延續著第一人稱的口吻、延續著「洪大哥」與「楊大哥」這樣的稱呼,讓閱讀的過程能親切些,更重要的是,貼切地傳達他們對藝術的真誠與熱愛。
楊順發與洪政任。2016年受邀至法國展覽《傾圮的明日》,兩人於巴黎合影留念。(圖/楊順發提供)
再訪|哥倆好,一對寶
  記得今年二月和楊大哥在校稿期間,丟出了「若有機會也想要寫洪政任」的想法,結果沒幾下楊大哥就幫我把這事喬定了,雖然當時還沒約好切確的時間,但熱情的楊大哥已特別交代「要記得餓肚子來喔!」。後來連絡碰面的事情,也都是透過楊大哥處理,使得洪政任的登場,添了點神秘的氣息,但早在今年年初第一次和楊大哥見面時,已跟我聊過「洪政任手機沒有網路、沒有LINE,也沒有臉書,要找他就是打給他」,到這次見面,我才知道竟然連Email都沒有!對於每天都依賴著網際網路生存的我,還能聽見有人願意在二十一世紀選擇用這樣的方式生活,心想,這是一種選擇,也是一種原則吧,不由得在心裡致敬一番。
  再次拜訪依然是約在楊大哥家碰面,他說「約在我家是洪的習慣」,也因為那天洪大哥接近晚餐時間才下班,楊大哥很自然的表示「先來我這看看他的作品」,這些細節已能望見兩人匪淺的交情。和楊大哥聊著聊著,也等到洪大哥下班了,他帶著幾件新作品前來,這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洪政任的作品,和我當初透過電腦螢幕在瀏覽這些作品時,感受是一樣的───「張張令人懾服」,但不同的是,原作的強度驚人的無法比較!目光忍不住陷入所有的細節深深凝視,而作品裡情感張力無限的洪政任,與就在我旁邊安靜話少的洪政任,實在很難馬上聯想是同一人,但也正因如此,很快就能明白,洪大哥對創作的投入是毫無保留的。就這樣三個人一同回顧了洪政任的創作脈絡,也聊了些心路歷程,某些片刻更讓兩人相互開著玩笑喊對方「楊老師 !」、「洪老師!」,下一秒再馬上對我說,「別聽他的!他才真的是我的老師!」,但不開玩笑時,是認真的在各自言談中表示:「我是真的很謝謝他,像我的老師一樣。」,言詞裡懷著的是對彼此的欣賞,也是一份感激。藏不住的深厚友誼,難怪讓楊大哥笑著說:「我們是穿同一條內褲長大的啦!」。
  事實上這「哥倆好,一對寶」不只是交情好,就連背景也都相仿,皆從無接受過學院體制的訓練、都在小港的工業區上班,因著「攝影」而相識,又因著「創作」而成為相知相惜的夥伴,即便個性截然不同,一靜一動、一內一外,這樣的差異反而化作互助互補的推力。更在往後的日子,鑽研攝影的各種可能,彼此交流學習、激勵前進。
簡介|洪政任 ─── 享受單純的小港子弟
  1960年在小港鳳鼻頭出身的洪政任,復華高中機工科畢業,目前任職於台灣中油煉製廠,看似和藝術沒什麼關係的歷程,從不衝突從小就愛畫畫的事實,但洪大哥也趕緊接著說明:「只是畫畫都是畫那種醜醜的啦,我不會畫漂亮,但就是很喜歡!」,是啊,醜又何妨,重點是「很喜歡」,從這極單純的出發點開始,竟也貫穿了往後的人生哲學。洪政任低調寡言,比起熱鬧,他更愛平靜;給他舞台,他寧可在台下為人鼓掌,一輩子作為單純的小港子弟他甘願,生活就是家人、有份溫飽的工作、交心的三兩好友,閒暇之餘做做開心的事情,已滿足。創作的目的只有一個:「開心就好」,也說:「如果哪天這件事做起來有壓力,也不會想去做了」,然而,這不刻意而為、順其自然、單純享受的心境,能量竟是如此龐大,這股創作慾望讓洪大哥形容:「不去做的話齁,卡在這裡(指著胸口),不舒服啦!」
  洪政任的個性之於創作方式,和楊順發的風格幾乎是兩個極端。就像楊大哥說:「我可以幾乎每天都出去拍,一個月拍個四五卷(底片),洪政任一個月可能才拍個一兩天,但一拍就是四五卷」。就連佈展方式,楊大哥也說:「我喜歡事先做好規劃,作品尺寸、怎麼擺放、順序,都會先模擬一遍,洪政任完全相反,全都裝在腦袋裡,到了現場憑著直覺、感覺,一下就把作品都擺好了!」。洪政任屬醞釀型的創作者,以緩慢而溫和的節奏前行,從容不迫地對準拍子;楊順發屬爆發型的創作者,在高能量的精力中敲著響亮的節奏,隨時都在摩拳擦掌。在兩人學習攝影幾乎同樣長的時間軸裡,或許作品「量」相較之下,洪政任比不上楊順發充滿活力的高產出,他只是很單純地在舒服的步調中,回應著自己內心對創作的渴望,也可以說,只為享受其中而創作的洪政任,不曾想過是為他人的目光與認同,因此就檯面上對外發表的作品,是在開路先鋒的楊順發帶領之下,一一拉拔上岸,進而曝光,究竟還有多少我們從未見過的作品不得而知,但相信這也不會是洪政任特別在乎的未盡之事。總之,這兩人不論多大相逕庭的風格,最重要的是,總能在最後一刻,一鳴驚人,這是他們的異途同歸。
「作品裡情感張力無限的洪政任,與就在我旁邊安靜話少的洪政任,實在很難馬上聯想是同一人,但也正因如此,很快就能明白,洪大哥對創作的投入是毫無保留的。」(圖/洪政任提供)

  以下透過三階段的「經歷」與「創作時期」,先了解洪政任與楊順發左提右挈的過往經歷,再從時空背景回應洪政任的各創作時期。將三十三年的經歷化為簡短的文字,說不上深談,但梳理中能更了解洪政任有跡可循的創作演變,也明白「攝影」這項幾乎沒有門檻、人人都能信手拈來的興趣,卻能被這兩位圈外人走上國際藝壇,其過程所附上的心力,更顯一切來之不易。
經歷(一)|1987-1998 從望角到黑眼圈
  洪政任是在1987年進入「高青攝影學會」開始學習攝影,當時所學的不外乎是拍攝自然風光、或聘請外拍模特兒的沙龍式攝影。我問洪大哥當初為什麼會想去學?他一貫單純的出發點告訴我:「好玩啦!」,但很快地就如同楊順發,疲乏於只是拍拍眼所即的「美」,皆不滿足於沙龍攝影的相同感受,促使兩人在1988年,都報名了蘇伯欽所開設的暗房班,加入「高雄市望角攝影藝術研究會」(後簡稱望角),成為同班同學。這是洪政任與楊順發友誼的起點,也是翻轉他們對攝影認知的重要開端,因為在望角接觸到的「主觀攝影」 ─── 讓攝影回歸到個人感受,是點燃創作慾望的一大助力。但「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爆發力極強的楊順發,仍渴望在攝影領域上有更多突破,他對攝影的熱情與衝勁,如領頭羊般,在1998年號召了幾位有志一同的夥伴,組成「黑眼圈影像群」(後簡稱黑眼圈),成員包含洪政任、洪石寮、林育世、梁國維、洪瑞杏六人。「黑眼圈影像群」面對當時的攝影環境所產生的疑惑是:難道攝影只能在沙龍、紀實、心象之間打轉?為了解開這樣的困惑,所付諸的行動便是:找尋攝影的可能性。
  「找尋攝影的可能性」並不容易,對創作的人來說,過程絕對都是漫長的煎熬,尤其從未接受過體制訓練的他們,難免會覺得這個起步毫無著力點,但卻也是他們最不受包袱與牽制的出發。他們用最虛心老實的方法學習,就是多看展覽、多閱讀作品,也用最天馬行空的想像嘗試各種手法,去玩、去實驗。在不設限的探索裡,一次次衝破攝影困境的同時,最大的收穫其實是突破自己。雖然洪大哥解釋:「我齁,卡骨辣啦,都是發仔去看到不錯的(指作品、展覽)回來跟我分享。」當時的楊順發,為了提升自我,不惜成本地常利用休假時間,搭飛機一日往返台北高雄,只為了多廣泛吸收藝文資訊,每次帶著第一手消息回到高雄時,阿任就是他的最佳聽眾。而洪政任的直覺、敏銳,總能在交流之後,道出洪氏獨特的個人觀點。這就是為什麼兩人總互稱對方為「老師」,一個說、另一個聽;一個為對方開拓眼界、另一個為對方激發思想;一個在好動的骨子裡不斷產出各種新奇的想法、另一個在靜態的思維裡去認同不可能為可能,當然,也會對彼此的新作感到驚艷之後,進而激發著各自的鬥志。這是一靜一動、一內一外,也亦敵亦友,一起成長的他們最佳拍檔的學習模式。
經歷(二)|1998-2008 相倚為強的十年歲月
  對感性的洪政任來說,聽聽外頭的趣事是一趟想像的遊走;對理性的楊順發而言,不斷地與外界碰撞有助於自我定位,但他們都清楚的知道,創作是獻給自己的享受。因為借力使力只是一段學習的過程,有時大量的吸收再回到自己的創作很難不被干擾,但就是這些對自己的不甘、對求知的不滿,許多的「還不夠!」,都成為更好的機會去自我反省,並持續自我深耕。即便黑眼圈對於當時的攝影界來說,是一群不被接受的異類,尷尬的是,又和體制內的藝術圈沾不上什麼邊,這樣的窘境仍澆不熄他們對創作的熱愛,依然定期舉辦的研討會,交流讀書心得、分享新作品,並要求至少每兩年就要辦一次展覽,這樣的鞭策不斷推動彼此繼續前進,堅持地走著十個年頭。而他們堅持的成果,是在2001年讓李俊賢注意到他們,提拔兩人正式進入藝術圈;2003年楊順發的一臂之力讓洪政任首次在台北市立美術館(後簡稱北美館)辦個展「宇宙花園」;同年,兩人都參加了「黑手打狗」、「高雄貨櫃藝術節」的展覽:2005年,參與高雄市立美術館(後簡稱高美館)的展覽「影像高雄 ───看不見的歷史」;2007年,黑眼圈的最後一檔展覽 ───為紅毛港所舉辦的「彩庄行動」,也成為最廣為人知,並擴大成35位藝術家參展的大型計畫。在這些歷程中,隨著作品的曝光,開始有人打探、想要拜訪、邀請參展,這豈是當初單純懷著一股熱忱而投入所會預料的事情?一句耳熟能詳「機會是留給準備好的人」,在他們身上是最好的證明。而黑眼圈在大家年紀漸長,難免體力與幹勁不如往前,再加上成員們各有個人因素考量,2008年決定解散。其中「個人因素考量」,對洪政任與楊順而言,事實上是未來能更專注在創作上的大好機會,熱愛的事物不會有停止的那天,黑眼圈的告一段落,為要繼續邁開更大的步伐。
  在這段過往歷程中,楊大哥與洪大哥心裡都有兩個特別想感謝的人,第一位絕對就是李俊賢。李俊賢自1989年於美國學成後返台,陸陸續續在南臺灣的藝壇上有些動作,其作品、理念、行動都引起楊順發高度關注。真正的相識,是在2001年身為策展人之一的李俊賢,宣佈在高美館的展覽「後解嚴時代的高雄藝術」要公開徵件,為期15天,行動派的楊順發,二話不說地將他與洪政任符合主題的作品整理一番寄件送出。沒想到不只被李俊賢相中,還希望親自登門拜訪,想深入了解他們的想法與作品。若非「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怎會「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他們長年在創作上努力不懈的累積,是能留住機會的原因。當然,楊大哥笑稱「溫系沒讀冊ㄟ郎」,其實最感激的莫過於李俊賢非常願意提攜後輩的態度,不在乎他們的身份是否有受過學院訓練、不在乎他們的概念是否擁有學術理論,他看見的是,兩人在創作上絕對的本土文化內涵。
  另外一位感謝的對象,可想而知就是彼此。楊大哥強調著:「沒有洪政任我是不會浮在檯面上的!」,洪大哥則說:「是沒有他我才不會有這天。」。或許現在回頭看,會知道所有的努力都沒有白費,但起步之初,心焦、無力、茫然、疑惑,許多的不知所措,都是不曾消失過的念頭,要擺上這麼多的時間、金錢與心力,真的值得嗎?這也是為什麼,很敢衝的楊順發,感謝洪政任一路以來的聆聽與回饋,在楊大哥口中所形容「比我還像藝術家」的洪政任,有許多想法與思維,無形中幫助他消除不少面對創作的焦慮,也可以說,他的衝勁有一部分就是來自洪政任給予的肯定。而享受在自己步調裡的洪政任,也總是在楊順發對他的推進與發鼓勵之下,讓想法被落實,讓作品被看見,就像洪大哥說:「(拍攝《憂鬱場域》時)有些地方都還是發仔整理好,再把我叫去發揮」、「要辦展覽、找場地、寫企劃,這些事情也都是他在處理」,對楊順發來說,從不覺得自己多做,為了「創作」,苦是補、累也是甘願,而整理場地叫阿任來拍,就是「促咪」而已,很好奇同一個地方,他和洪政任能拍出什麼不同的作品。而幾乎不太使用網路、連Email都沒有的洪政任,能在展覽中曝光、漸漸被更多人看見,也都是楊順發勉勵之下,再順道一手包辦申請送件等流程,願意多做一人份的原因也依舊單純 ───那麼好的作品就該讓更多人看見!這也是為什麼洪大哥會說:「我都是對著他的腳步啦!」,雖然洪政任的心思不太喜歡放在創作以外,但是能擁有這些機會,能被外界肯定,還是笑著表示:「很開心啦!也是很大的鼓勵!」,而這都要謝謝發仔的一臂之力!兩人總是用最無私的方式協助、肯定、鼓勵著對方的創作之路,不知不覺,竟也一同打造了相倚為強的十年歲月。
上圖為洪政任的《憂鬱場域》、下圖楊順發的《家園游移狀態》。兩者皆在紅毛港同一棟老厝拍攝,也是洪政任口中所說:「有些地方都還是發仔整理好,再把我叫去發揮」的拍攝地點。同一地點、不同人,更能看出兩人一感性、一理性的創作風格。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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