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25|閱讀時間 ‧ 約 16 分鐘

11我一直以為你知道走太遠容易迷路這個道理的

      羊遠榮,比我小一歲。他是家中的老二,也是我們家唯一的兒子。從小,他的成績就非常的耀眼,在我的記憶中,他似乎再怎麼差都可以考到班上的前十名。從國小一年級開始,我們家就常常因為遠榮學校發的獎勵而去餐廳吃飯。
      有一個很有愛心的老闆每次都會發到班上折價券,用來獎勵考得好的學生。於是,我們常常會在段考後,到一間平價的牛排館吃牛排。我不喜歡牛排,所以每次去都點豬排。現在想起來,或許有一部份的原因,是我心底還是覺得自己不該跟弟弟享有一樣的待遇吧。我記得,曾經有一小段時間,我討厭自己慶幸有一個成績很好的弟弟的這種想法。我想,大概是覺得作為老大,我這個姐姐很沒用吧。
      然後這個習慣就這樣養成了,一直到他上了國中也沒有改變。發生改變時是他上高中之後,也就是我高二的時候。一部分的原因,是高中的課業讓有些強迫症的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如魚得水,但其實占比最大的原因,是他上了一所他認為糟透了的私立高中。
      在他國三那年,成績開始退步。我想,這大概是我們人生的分岔點吧。我意外的考上一間好高中,而他意外的掉到了一間他所謂的三流學校。我覺得,身在千禧年的他,不會有這種學校高低的想法。但我錯了,從國小就是資優班的他,在那個環境上養成的自尊,怎麼可能讓他覺得學歷不是一切,好學校不是一切呢。雖然,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資優班,只是一個掛著體育班的假資優班而已。
      「是教育害了他嗎?」我曾經想過這個問題,答案或許好壞參半吧。如果「體制抹殺了一個天才」的論述成立的話,那我也可以說是「被體制錯放進來的白癡」吧。
      一切的想法,都變得複雜了。我想,這樣複雜又困擾著自己的思維是從我開始搭校車開始訓練的。
      校車的時間,上學半小時,回到家又半小時。我戴著耳機,聽著流行歌與自以為很有品味的獨立樂團的歌。在我開始找尋新歌,取代舊的歌單的空白時段。有很大一部份的時間,我都在思考吧。不是思考學校的功課,不是思考人際關係,不是思考該不該談戀愛,而是思考著人生與這個世界。順帶一提,坐在校車座位旁邊的人,是我的同班同學,她的名字叫作柚榕。
      柚榕講話的時候,會有點小小的結巴。她的音頻很高,身高很矮。遠看的話胸部的比例很大,但實際上的大小中有多少成分是內衣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些女生穿內衣起來會這樣,就是讓人一看就知道她的分量有很大一部份是靠內衣在撐的。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想這個,可能我某些部分像男生一樣吧。對了,因為我都穿運動型的內衣,所以才會對正常的內衣感到好奇吧。
      這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呢,明明學校都有教要怎麼穿內衣,內衣店的阿姨也會告訴我們。可是啊,我就是穿不習慣呢。所以衣櫃裡,完全都只有運動內衣。很像是T一樣,因為學校女生比例很高的關係,我也知道學校裡有不少的T。但,又好像有哪裡不一樣。啊對了,她們穿的好像叫做束胸。
      「早安,羊姩。」這是柚榕的習慣,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她總是會用早安來代替打招呼。我問過她為什麼,她說是國小的時候養成的習慣。就我所知,好像很多人都是這樣子的。
      「早安。」她對我微笑,然後坐在靠走道的位置。我也回應了她一個,我上了高中後才學會的微笑。我姑且就稱作是服務業的笑容吧,但不得不說這樣一個笑容,替人省下了不少麻煩呢。
      柚榕把眼睛閉了起來,聽著音樂,像是睡著了一樣。
      我睜開著雙眼,一點睡意也沒有。因為,我正滑著手機,心裡的情緒被激起了。
      那是一個巨大的事件,在我國中的時候。具體來說是哪一個年級,其實我已經記得不清楚了。它像是一直持續不斷的霸凌,時不時出現在琪汶的個人臉書上。我不明白,為什麼她不乾脆停用她的臉書。但我也明白了,為什麼那時候的她一直不回我訊息。畢竟,每次上網看到那些攻擊她的文章,又怎麼還有心情跟人聊天呢?
      我一直在想,如果國中的時候我做的,不只是那些呢?不只是把我們四個人聚在一起說話,而是真正的站在她那邊替她說話。我也有些訝異,原來那三年間我看了這麼多謾罵琪汶的留言,卻沒有真心的想要去問過她的心裡話。
      「你覺得是我太過天真了嗎?」看著臉書上不會再回應的訊息,我想到了怎麼跟心起頭講這件事,但卻想不到他就這麼消失的原因。或許,書音是對的吧,朋友是會一直輪替的。不,書音絕對是對的,因為現在的我也是這樣想的。
      從一開始的雨柔、容夏跟琪汶。那最初我以為能一直保持友誼的四人組,到國中時候認識的書音、雲棋跟于倫。我算了算,但怎麼算都感覺自己忘了誰,而且怎麼算,比較好的人一直都只有這六個。只有這六個,我可以很確定他們至少曾經有把我當成朋友。
      現在的他們過得好嗎?我想起一部電影裡主角的獨白。只可惜,在電影設定的那個年代,他們還只能用書信往來。因為只能用書信往來,所以就連訊息的交流都是那樣可貴且少的可憐。但現在,明明拿起手機就能傳達的一句問候,卻顯得像是不曾進步的時代一樣,訊息的交流依舊少得可憐。會不會是彼此都認識到,反正往後還有很多機會可以見面,所以不急於現在呢?但其實彼此也都意會到,這樣「反正以後見面的想法,其實才是讓人更不想見面的原因」呢。
      我感覺我變得多愁善感了,像是書音一樣。該死的,這是因為我當年不如他成熟嗎?
      想到自己不比他成熟時我充滿了怒氣,但想到他的繼父對他成績的要求,一時間又覺得自己的幼稚,好像是他想要又得不到的童年。說起書音,他高中後的課業似乎退步了很多。但看著他臉書上的貼文,跟著朋友的慶生,我想現在的他或許多少得到了那個,快樂純真的童年吧。
      雖然,我好像是國中那群朋友中最後一個知道的。他的繼父過世了,但我並沒有感到生氣。相反的,我想是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跟我開口吧。有些沒辦法評斷是難過還是快樂的事,還是適合像小小的流水一樣,不經意間從別人的口中流過。
      「柚榕,妳爬過山嗎?」我問,但她真的睡著了。
      我有些失落,因為找不到將往事分享的人,我只好自己回憶了。
      那是國小六年級的時候,我帶著琪汶跟著一大群親戚和家人一起出去玩。我們去爬了一座山,下山的時候,我跟我弟走在最前面,搶著第一個到山腳下。我們走了半個小時,卻遲遲看不到熟悉的景色。然後問了上山的遊客,往下走是不是會到市集。遊客說不是,是到停車場。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沒幾條路可以選擇的我們也能走到迷路。
      「欸,羊遠榮。你不是體力很好,爬山經驗很多,怎麼會走到迷路啊?」
      「還不是因為妳走在前面,亂帶路。」他脫下帽子,拼命的擦汗。那個可愛的模樣,毫無理由的深刻在我腦海中。直到今日,記憶猶新。
      「你們姐弟都一樣,是白癡。」琪汶的笑容,卻模糊到完全想不起來。
      十月二十四日,我高二。家裡,只有我跟羊遠榮兩個人。
      媽媽,每個星期給我們一千塊。那是我們早餐跟午餐的錢。
      爸爸,因為一些原因,目前跟我們是分居的狀態。
      那個晚上,爸爸跟媽媽一起出去了。我用LINE問羊遠榮晚上要吃什麼,他沒有回答,我就再傳了訊息問他咖哩飯好不好,然後他說好。所謂的咖哩飯,絕對不是也不可能是我這個姐姐在家裡煮白飯跟咖哩給他,只是便利商店的微波食品而已。我吃不辣的,他吃綠咖哩。
      坐在餐桌上時,我感覺他又變得更高了。也是,每天都跑去打球,變高是正常的吧。
      「欸,你交女朋友了喔?」我像是個白癡的姐姐,問著白癡的話。但這也是沒辦法的吧,誰叫我是他的姐姐。我看著他長袖間,微微露出的一條條的疤痕。
      「嗯。」他很平淡的反應,裝作不在乎的樣子。
      「我在IG上看到了她的照片,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子。」我把雙手拱在桌上,用手背撐著下巴。「她多大啊?」
      「幹嘛問這麼多,妳很像媽媽欸。」他趕緊吃完手中的咖哩,然後到水槽沖一沖丟到了回收桶。
      在脫口而出之前,我感覺「我是在為你好欸。」這句話實在太像媽媽了,所以我換了一句。「幹嘛?難道你就不像你爸嗎?吃完就離開客廳,講話都只講一半,不對,是根本不想講話。」
      「我就是不想講話,反正講了也不能怎麼樣。」他說。
      「可是講了,真的會不一樣啊。」我想起了琪汶,我感覺這句話也是在跟我自己說的。
      「不然,妳先講妳的事怎麼樣。」明明隔天還要上課,但他卻突然有了跟我聊天的興致。我一邊在腦中覺得奇怪,一邊又告訴自己這是自己起的頭,該有始有終的結束掉。
      「配啤酒吧,我想。」我從冰箱拿了兩罐啤酒,那是我在學校宿舍附近的全聯買的。因為不知道哪來的規定穿校服不能買,所以我還特別帶了便服外套去學校。
      「原來是妳買的。」羊遠榮看著冰箱的門說。
      「怎樣,要不要喝?」我有些不耐煩。
      「去陽台吧。」他說。
      我們家什麼時候有陽台了?我腦中第一個蹦出來的是這個。後來才猛然想起,好像有一個放滿盆栽而且沒人會去的地方叫做陽台的樣子。我們簡單處理了一下,然後喬出只勉強容納得下我們兩個人的地方。這裡的視野相當的奇特,因為對面就是社區大樓,所以理所當然地可以看到經過巧思的建築美學。但因為我們在二樓,有一半剛好被社區的大門給蓋住了。但勉強還算美啦,是一個適合講心事的地方。
      我喝了一口啤酒,想起于倫說過日本的啤酒比較好喝。我想,他其實根本也沒喝過吧。
      「那,我先講好了。」我說,羊遠榮沒有回應,像是默許了這件事,更像是從他心底認為,事情就該是這樣開始的。
      「其實,我有點喜歡一個網路上的男生。」我說:「這件事我跟任何人都沒有講過喔,那種感覺就像是初戀一樣,明明我沒看過他,他也沒看過我。」
      「這種事,很正常吧。」他說。
      「是啊,是很正常啦。可是我覺得自己怪怪的,因為他的臉書全部都是非常陰沉的氣氛。」我說。
      「是喔?文青男?沒想到妳喜歡這種類型的,但感覺跟妳滿配的。」我弟喝著酒,繼續他那豪不在意的態度。
      「這種時候,不是應該問我為什麼陰沉嗎?」我打斷了這個氣氛,表達了自己覺得應該是要這樣行進的方向。
      我弟意外的配合,還煞有其事的坐正了起來。「嗯嗯,為什麼他那樣陰沉呢?」
      「我原本不知道,後來看到他是從很多年前的一篇文章後才變成這樣的。」我說:「那個文章很簡單,只有一台翻過來的車圖片,內文只有一句『謝謝妳,永別了。』」我繼續說:「我繼續看了他的編輯紀錄,原本的文章都不長,最一開始他寫的是。『我恨妳,為什麼要離開我。』」我說。
      我弟沉默了很久後,說:「感覺相反了呢。」我不知道他是想繼續表現他波瀾不禁的樣子,還是想用根本不是重點的話來讓氣氛不那麼僵硬,但不管是哪個,我覺得都沒有效果。因為說真的,我還滿享受現在這樣的氣氛的。把自己深藏了好多年的祕密,用一個簡單到不行的語氣說出來。其實,遠比大哭一場,還要讓人更能放下心裡的芥蒂吧。
      我多希望,上次跟琪汶見面的時候,我能做到像現在這樣。
      「還有嗎?」我弟問。
      「有是有啊,但我說了一個了,也該換你說了吧。」月光,照亮了我們的陽台,也照亮了我們彼此不曾接露的黑暗......這是浪漫的說法。事實是,照亮我們陽台的只是再平常不過的路燈。
      在羊遠榮沉默的時候,我開始沉浸在跟心對話的過往中。那個「妳」是真的女生的妳嗎?還是只是因為打字的習慣,而出現的女字旁呢?我來不及問他,也沒機會了。
      「啤酒,喝完了呢。」羊遠榮說。
      「是你喝太快了,好嗎?」我說。
      「不是,是因為如果不冰了,就不好喝了。」羊遠榮說。
      「欸。」我邊走進廚房,拿出新的冰的啤酒。然後邊開口,問了他。「你記得,我們很小的時候在山裡面迷路嗎?」
      「啊,我記得啊。」羊遠榮接過了啤酒,小聲地說了句謝謝後繼續說。「都是妳害我們迷路的吧。」
      「是是是,都是我害的。」我完全沒想到,自己的弟弟竟然到這個年紀還要把錯推到我身上。「那你記不記得那時候的你,總是學著大人的語氣。」我頓了頓,說:「你說,路走太遠,總是容易迷路的,就像是人生一樣。」
      「我有說過那樣的話嗎?」是明明記得但在裝蒜,還是真的忘了?我想,很明顯的是後者,因為他完全忘了琪汶那天也在。「天啊,原來我這麼小就有慧根。」
      說到這,我也不拐彎抹角了。「你應該很清楚的,慧根跟聰明是兩回事,智商跟成就也是兩回事。學歷……」
      「別說了。」他打住了我。「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樣的。我一點也不在意學校讀哪,一點也不在意段考的成績,一點也不在意爸他怎麼說的。」
      「那你怎麼會這樣講?」一瞬間,我感覺我數十年來未上線的吵架的邏輯上線了。「我什麼都還沒開口,你又怎麼會覺得我是那樣想的?怎麼會覺得我是那種會看成績的人?」
      「因為妳就是啊,考上文華的吊車尾。」我弟又一口將啤酒喝完。
      「我才不是吊車尾。」我說:「我只是那段時間有別的事心煩,所以讓自己埋進書裡面猛讀而已。」而我沒有說的是,那件心煩的是,就是害媽哭泣的你啊羊遠榮。
      「所以呢?妳想要炫耀妳成績比我好嗎?想要炫耀妳學校比我優嗎?」路燈照耀下,我覺得我看錯了。因為冷血無情的羊遠榮才不會流淚。
      「那你為什麼要傷害自己。」我鼓起身藏在體內的蠻力,一把抓住他的袖口,黯淡的疤痕在光照下一覽無疑。
      「所以呢?這是妳的身體嗎?」他看著我,忽然靠到我的面前。「夠了吧。我以為妳是這個家裡面最懂我的人。但如果妳真的懂我,就不會用這種方式想逼我就範了。」他離開了陽台,留下我一個人收拾酒瓶。
      我落魄的回到房間,時間像是被小偷偷走了一樣,來到了半夜的兩點。我打開那本用了五年的筆記本,前兩頁還是正常的日記,後面已經變成了密密麻麻的公式跟重點。我嘆了口氣,這也許也是另一種物是人非吧。
      我找了另一本,全新的筆記本,寫下今天的日記。
      「嘿,遠榮。啊,好久沒有用兩個字來叫你了。上了高中後,我們是不是都長大了啊?我想是的吧,不然怎麼會有今天打掃陽台的事。真是,明明剛有好多話想講,卻想不到要講什麼了。對了,你說過路走久了總會迷路的吧?還是路走遠容易迷路啊?我真的忘了,但那也不重要了。因為,你說的沒錯,路走遠容易迷路確實是這樣的啊。而且,不只是迷路,還會迷惘呢。嗯,我不知道是什麼事讓你迷惘了,但我希望你可以自己找到正確的路,就像小時候那樣,你帶著我走回去找到了大家。雖然姐弟講這個很奇怪,但反正我現在也沒有對象可以講。所以,就那樣吧。親愛的弟弟,姐愛你。」我把寫了這段話的筆記本撕了下來,原本想直接親手交給他。但打開房門走出去時才發現他早已關燈睡覺了。
      「唉。」我嘆了一口深長的氣,這口氣沒有減少我心中的不悅,反而越嘆越長。嘆氣的原因是覺得自己最近做什麼事情都不順利。越嘆越長的原因是,我知道這種感覺會變成常態,而我只能習慣。我知道自己要變成大人了,而這些都只是必備的社會化過程。
      我把要給我弟的信折了兩折,放到了抽屜上。打開抽屜時,我還是愣了一下。因為最上面的那封信封上寫的字,提醒了我自己的過去似乎遠比現在還要糟糕。
      我把抽屜闔上,把燈關上。但我知道,月光照耀下,那封信上的字一覽無遺。我轉過了身子,讓自己背對書桌,讓自己不去想......那個上面寫著琪汶的遺物的信封。
      月光的照耀,是浪漫的說法。現實上,是我如行屍走肉般從床上爬起,打開書桌上的燈看著那信封。我僵持了幾分鐘,最後在我滴下了淚弄濕信封後,因為怕水把她的字弄模糊了才不得已把它放回櫃子裡。
      我一直以為你知道走太遠容易迷路這個道理的,琪汶。但現在看起來,我們都是白癡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嗚......」我哭了好久,哭到不知道什麼時候入睡了。然後在淚水凝結成的夢境中,我看到了琪汶。我抱住了她,然後又繼續哭了。我又哭了好久,夢裡的時間跟現實的時間根本不成正比,哭到趕不上校車,哭到我的雙手失去了力氣,哭到我想去撞牆,撞到讓自己自己不省人事......讓自己停在有琪汶的夢裡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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